42.第四十二幕
言陌生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照片上的男子相貌平庸,面色冰冷地凝視他。言陌生記得有一次,言相國在麻將館欠人家賭債,一言不合與對方打起來又落了下風,回家后便找他出氣。
他把他的頭摁在裝滿水的浴缸里,他的氣力那麼大,就像是鐵鉗。冰涼刺骨的水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源源不斷地漫進耳朵和嘴。有那麼一瞬間,言陌生以為自己就快死了。
那個時候他就在想,即便自己死了,也要讓這個男人墮入九重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你和你繼父的關係怎麼樣?」對面的警察問。
頭頂的燈光雪白得耀眼,周圍安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言陌生放下照片,平靜地回答,「言相國平時喜歡喝酒和打麻將,很少回家,我那時候也要天天去學校,幾乎不怎麼碰面,所以關係很生疏。」
「可是根據D中學老師和舊鄰居的口供,言相國經常打你,而你也對他恨之入骨。」
「我不是很理解你所謂的恨之入骨,試問哪個家庭,哪對父子之間沒有矛盾?我們偶爾有點爭吵,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警察又問了幾個問題,措辭言語非常犀利,都被言陌生四兩撥千斤地擋回去。
「最後一個問題,你姐姐言馥香在哪裡?」
「我不知道。」
言陌生做完筆錄,律師便和警察進行交涉。他走到走廊的窗邊,漫不經心地站了一會,便點燃一根煙。言陌生平時很少抽煙,因為他不喜歡煙味殘留在指間的氣息,好像總也散不去。
走廊另一端傳來腳步聲,他轉頭望了一眼。這一望,整個人就呆在那裡。
邱世芬在兩名女警的帶領下從口供房走出來,她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和皺皺巴巴的棉布褲子,鞋上沾滿泥土。她猝然抬起頭,睜大眼睛有點定定地看著他,彷彿是受到驚嚇。
「是……陌生嗎?」她怯怯地叫了一聲。
有多少年沒聽見這個女人的聲音了?言陌生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直到邱世芬又問一句,他才緩緩地點頭。
邱世芬露出欣喜的笑意,連忙跑過來緊緊攥住他的胳膊,「總算見到你了,媽媽很想念你!」
邱世芬似乎一天都沒有吃飯,餓得手腳無力。言陌生帶她去警局附近的餐廳吃飯,點了幾道她最喜歡的菜。邱世芬吃的狼吞虎咽,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整個人都在逆光里,看上去有點發虛,彷彿不真實。
言陌生不由自主地去觸碰她的小臂,她的肌膚毫無水分,摸上去彷彿是布滿細紋的柚子皮。
邱世芬嚇了一跳,手一抖就打翻旁邊的碗,熱氣騰騰的蟹粥灑了一地。言陌生立刻站起來,「有沒有燙到?」
服務員眼明手快地跑過來處理,邱世芬卻心疼那碗蟹粥,「真是浪費了。」
「你想吃,我就再點。」
邱世芬有點倉惶地抬起臉,飛快地看他一眼,笑著說:「我真是糊塗了,你現在是知名設計師,又是雜誌社的社長,這頓飯算什麼?」
邱世芬告訴言陌生,她當年離家出走卻所託非人,那個舞伴比言相國還要混蛋,逼著她去夜場陪酒掙錢養自己。邱世芬這些年過得落魄,也實在沒臉來見言陌生。她說到最後情難自禁地流著眼淚,顫巍巍地用手去擦。
言陌生聽得心煩氣躁,忍不住又開始抽煙。苦澀的煙氣順著鼻腔湧入肺葉,只覺的有棉絮堵在喉嚨里,他又把煙給掐滅了。
「陌生,警察懷疑是我殺了言相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別胡思亂想,他們只是循例問話,如果有證據的話早就把你扣留了。」
邱世芬忽然抓住言陌生的手,「要不然你和他們說,是你殺了言相國。他一直打你,你也是為了保護自己……」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言陌生想要甩開她的手,可她像藤蔓般纏住他。她的手很冷,凍得人心裡隱隱發寒。
「媽媽好害怕……這幾天他們不停地找我問話,我就快撐不住了……反正你也風光了那麼多年,什麼都享受夠了,就當幫幫媽媽……」
她哭得泣不成聲,周圍的客人都好奇地看過來。邱世芬這輩子都是這麼膽小怕事,就像當年她明知道言相國對馥香做了什麼,也哀求她不要追究。
言陌生的眼神一絲絲冷下去,他實在後悔自己在一秒之前還同情這個女人。他猛然抽回手,「噌」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往門外走去。可沒走幾步,他又返身折回來。
「你為什麼不問問馥香現在怎麼樣了,你還記得有這個女兒嗎?」
邱世芬被他憤怒的模樣嚇傻了,但她很快又為自己辯解,「你這是怪我嗎?這些年來你可是一分錢也沒有給我花,你看看自己一身名牌,而我呢?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她的話言陌生已然聽不進去,他拿出支票,也不知道寫了幾個零,力道狠得劃破紙面。他把支票扔在邱世芬面前,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得很急很快,出門的時候還撞到服務員。他害怕自己再在邱世芬面前多待一秒,就要崩潰。
剛走到停車場,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他,「言社長。」
言陌生看到是莫朗,他信步走過來,「剛才在警局我就看見你了,沒來得及打招呼。」
莫朗當年和言相國有債務糾紛,所以也被警察請來問話。他靠近言陌生,吞吐著煙氣,「你繼父的事情我很遺憾,沒想到他死了這麼多年。你說兇手會是誰呢?」
「這是警察的工作,你問錯人了。」
莫朗眯起眼睛,聲音彷彿是嘆息,「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不是你就是你姐姐。」
言陌生輕輕笑起來,「請莫先生注意你的用詞,我可以告你誹謗。」
他說完便打開車門坐進去,發動機的轟鳴聲響起,他一腳油門開出停車場。莫朗的身影連同周圍的樹木都從後視鏡中慢慢退去,他的手心裡全是汗,真皮方向盤彷彿打了滑,有點握不住。
他忽然剎住車,身體由於慣性狠狠撞在方向盤上,言陌生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沒有系安全帶。音樂台在放情歌,纏綿悱惻的愛斷離傷,他把頭靠在椅背上,緊緊握住拳頭。
回到家的時候,客廳里還亮著燈,原籽溫伏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的睡姿並不舒服,許是困到極致。額發微微凌亂,還皺著眉頭。言陌生輕輕走過去,俯下身安靜地凝視她,屋裡只有她的呼吸聲,清淺規律。
很多個難得的周日下午,他們都會窩在客廳里看電影,看完港片看歐美。原籽溫習慣赤著腳,坐在毛絨絨的地毯上,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讓他喂自己吃零食。她其實挺貪吃的,像個饞嘴的小孩子,他嘴上說零食吃多了沒好吃,可每次下班經過超市,都會買幾袋回來把冰箱塞得滿滿的。
他喜歡看她舔嘴時貪婪的樣子,因為他可以趁機逮到她的唇,吻上去。她的氣息永遠乾淨芳香,讓人沉溺其中。
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幸福,只是這幸福有如夢幻泡沫,不知道何時就會破裂。
言陌生拿了毛毯給原籽溫蓋上,她立刻就醒了。
「你回來了?」
原籽溫本來想去警局等他的,結果又遇上加班,等她趕到警局的時候,他們說他早就走了。原籽溫給他打電話,他也沒接。
言陌生看著她憂心忡忡的樣子,心裡的某個地方便開始鬆動,變得柔軟起來。
「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做夜宵。」
廚房很快傳來嘩嘩的水聲,隔著玻璃門,能看到他挽起襯衫袖子,低頭淘米的背影。原籽溫忽然覺得心慌,嗓子發澀,她站起來一步步走過去。水聲漸大,言陌生望著那鍋米出神,手也停下來。
原籽溫低聲叫他,「陌生。」
她叫了幾次,他才有反應,茫然地轉過頭來。原籽溫伸手關上水龍頭,她說:「出什麼事了?」
「沒事,你不想吃夜宵我就陪你睡覺吧。」
他越是故作平靜,原籽溫越是心急如焚,「你只是去警局做份筆錄而已,為什麼單總要找律師陪你,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的眼睛因為疲倦充溢著血絲,像是細白陶瓷上的裂痕。僅僅是一天的光景,就好像翻天覆地一樣。原籽溫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來勢洶洶。
言陌生沉默良久,終於開口,「十年前,把言相國屍體埋在郊外後山的人,是我。」
原籽溫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曾有無數次,言陌生都想將當年發生的事情對原籽溫和盤托出,可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所有前塵往事,彷彿漫漫煙塵,撲上來,便是痛徹心扉的夢魘。
這十年來,馥香的精神狀態沒有一天是清醒的。她住在紐約的一間療養院里,漸漸地連自己的病房都離不開。她害怕見到陌生人,害怕呼吸到外面的空氣。為了防止她傷害自己的身體,言陌生派人一天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看著她。
可即便如此,意外還是發生了。
馥香死了。
她從天台上跳下來,殷紅的鮮血將身下的草坪染得觸目驚心。言陌生永遠都記得那天葬禮的情景,那樣多的白菊,她就躺在鮮花中央,神色是生前未有過的安詳寧靜。
言陌生坐在廚房的大理石地面上,彷彿是身在地府閻羅殿,與昨日一一對質。
原籽溫緊緊地抓著他,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哭,可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十五歲那年,他們明明距離得那樣近,可她偏偏一次次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別哭了,這些都過去了。」言陌生反而安慰她。
清晨時分,原籽溫醒來看不到言陌生,經過書房的時候,她看見門是虛掩的。言陌生整個人深深地陷在沙發里,似乎坐了很久。他嘴裡含著一支煙,長長的煙灰眼看就要落下來,他也不理會。原籽溫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到他的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
那是《Evangel》的周年慶專題照片,需要拍一組百位新娘的合照,由於當時模特不夠,原籽溫正好在旁邊,便讓她混進去了。
她穿婚紗的樣子實在是漂亮,戴小小的鑽石冠。陽光落在她身上,斑駁的影子彷彿亮晶晶的蝴蝶,隨時都能展翅而飛。她臉上掛著歡喜的笑容,有如春冰初融,綠意方生。
原籽溫剛想推門進去,忽然門鈴乍響,她打開門便看見幾名警察站在外面。
「請問這是言陌生的家嗎?」
原籽溫點頭,然後她聽見他們說:「我們找到新的證據,有理由懷疑言陌生和言相國的死有關,現在要正式拘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