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三幕
單梓唯一清早就接到原籽溫的電話,與此同時,言陌生被捕的消息已經在網上傳開。很多媒體都用悚人聽聞的標題來報道這則新聞,相信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會知道《Evangel》的社長成為了命案的疑兇。
開例會的時候,他的心情不太好,董事們和他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樣子。過去他們習慣給別人臉色,現在卻要誠惶誠恐地看著他。單梓唯在商業上的決斷和手腕無可挑剔,他的確是個天生的領導者。
等眾人散去以後,他獨自坐在窗邊。長圓桌打磨得光亮如鏡,反射著天花板的璀璨燈輝。他拿出煙,點燃。
牧特助告訴他,本城所有律師樓都婉拒言陌生的案件。彷彿是受到雷霆萬鈞的壓力,言辭閃爍,面色為難。公關部雖然竭力封鎖消息,可還是不脛而走,很明顯是一股勢力在背後翻雲覆雨。
會是宮玟華嗎?不像,她如今可沒這麼大本事。難道是莫朗?
單梓唯敏銳地感覺到將會有一場惡戰,山雨欲來,目前卻不知道敵人是誰。
落地窗戶對著江灘,從這裡望過去,江水變成細細的白練,映著高聳巍峨的建築群。陽光金沙似地漏下來,籠罩著世俗繁華的巔峰,萬丈紅塵。
他坐在那裡,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似是猶豫不決。終於,單梓唯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他開門見山,「陌生的事情你聽說了吧?」
「我知道。」
「現在我需要一個可靠的律師來幫他,你能讓她接手嗎?」
他沒有指名道姓地說出來,可蒔雨沉心知肚明。從幾時開始,單梓唯也用「她」作為那個人的稱呼?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蒔雨沉說:「我馬上聯繫她。」
放下電話,單梓唯才發現手裡的煙已經燃燒到煙蒂,險些燙到指尖。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絕對不會請她幫忙。可眼下,除了她以外這件事交給誰他都不放心。
單梓唯掐滅煙,給牧特助又打了一個電話,「儘快查清楚,對方究竟是什麼人。」
原籽溫坐在警局走廊的長椅上,她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坐了多久。言陌生被警察帶去口供房以後到現在還沒出來,律師也沒到。她沒有吃飯,卻一點也不餓,只覺胃裡好像塞滿石頭,全身都僵硬起來。
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害怕,媽媽和外婆去世時的絕望和孤獨感再度襲來。門外還圍著一群記者,一直守株待兔等著她走出去。
耳邊忽然傳來腳步聲,她抬眸,看見一個女人快步走過來。她穿剪裁流暢利落的職業裝,黑色高跟鞋擲地有聲。整個人彷彿一棵鳳凰木,落落分明。
原籽溫聽見她和警察說:「我是言陌生的代表律師聞書遙,我要求見我當事人。」
她很快就辦理好手續,言陌生在警察的帶領下走出來。他看到原籽溫的時候,還不忘露出溫和的微笑。原籽溫心如刀絞,他應該是昨晚一夜未睡,臉色透著疲憊,眼睛微腫。
「你怎麼還在這裡等,快收拾一下去上班。」
「我和行政部請假了。」
言陌生用手揉揉她的頭髮,「社長沒同意,誰敢給你假?」
話音剛落,原籽溫就伸手抱住他,她的臉貼著他的胸口,可以聽見他有點絮亂的心跳聲。他的懷抱這樣溫暖,卻又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言陌生一動不動,只是安靜地注視她。她的睫毛濕漉漉的,像是清晨湖邊的灌木,蒼白的臉頰在光線下近乎透明,輕輕呵口氣都會融化。
他拍拍她的肩膀,「別擔心,我沒事。」
他是隨口安慰她,可站在旁邊的聞書遙卻皺了皺眉。她說:「言先生,我希望你明白,現在的形勢對你非常不利。」
除了警察在言相國的屍體旁邊找到的物證以外,最致命的供詞就是邱世芬的口供。她將言陌生和言相國之間的爭執巨細無遺地描述給警方,在她的形容里,言陌生多次說出想要殺死繼父的話,對他「恨之入骨」。
言陌生似聽非聽,只是漠然地點頭。他早知道邱世芬為求自保一定會把他推出去,他們母子原本就沒有什麼感情。如果馥香還在,邱世芬也不會放過她。
「警方那邊不允許辦理保釋,但我會儘力爭取。從現在開始,你要注意自己的供詞,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還有就是千萬別想著認罪。」
聞書遙的目光是這樣犀利,她接觸過太多類似的嫌疑人,從他們的字裡行間就可以看出對方的精神狀態。言陌生表面從容鎮定,內心卻非常消極,尚未開戰他似乎已然認輸,這種態度是最危險的。
原籽溫還想和言陌生說幾句話,警察就要把他帶去拘留所。他鬆開她的手,依舊是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他的眼睛里盛著她的影,卻透著難以言喻的牽挂,比起自己,言陌生更擔心她。
原籽溫生怕他在拘留所里不習慣,連忙回家收拾東西給他送過去。下樓的時候看見邱世芬,她長得和言陌生一點也不像,眼神遊移不定,總是倉皇忐忑。
「阿姨。」原籽溫叫住她。
邱世芬似是嚇一跳,轉頭怔怔地看她。
原籽溫走到她面前,直視她的眼睛,「陌生現在的情況非常不好,您能幫幫他嗎?」
邱世芬偏過臉,迴避她的目光,「我只是實話實說,我不能因為他是我兒子就對警察撒謊。陌生……的確殺了人。」
「他沒殺人!」原籽溫不知不覺提高音量,她咬了咬牙,又說了一遍,「陌生他,不是兇手。」
「我又不是法官,你和我說這些沒用。」
邱世芬轉身就要離開,原籽溫上前拉住她,「阿姨,就當我求您,陌生是您兒子,難道你想眼睜睜看他出事嗎?」
她絮絮不斷地哀求,邱世芬垂著頭不說話,直到聞書遙看見這一幕。
她連忙走過來,語氣嚴厲地對原籽溫說:「你快放手,你這樣做控方律師可以告我們騷擾證人。」
原籽溫剛鬆手,邱世芬就像條漏網之魚般溜走了。原籽溫知道自己有點衝動,可她真不明白,為什麼言陌生會有這種媽媽。昨晚之前,他從來沒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家庭,這麼多年,他一個人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媒體都稱他為光芒四溢的天之驕子,生來便卓爾不群,俯瞰眾生。原籽溫剛認識他的時候,也是這樣認為。可現在她才明白,萬丈光華背後埋葬的是無盡苦楚和孤獨,他只是比別人更努力,更堅強。
聞書遙很明白嫌疑人家屬的心情,安慰她,「言先生還需要你的支持,你一定不能比他先倒下。」
「我知道,謝謝你聞律師。」
她說的對,這場仗才剛剛開始。
房萱約原籽溫吃飯,是家私房菜。
老式的洋樓,包間私密性極好,窗外正對著一樹樹的梧桐。原籽溫出神地望出去,才發覺秋天已經來了。風吹過,葉影倒影在白色的牆壁上,像是用工筆描上去的羽毛。
菜上來以後,她們只是沉默地吃著。原籽溫用叉子挑著骨瓷細碟里的玫瑰布丁,顫軟軟得彷彿是半透明的琥珀。
「表姐,你還在擔心陌生嗎?」
原籽溫沒回應,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言陌生被捕的消息傳開去以後,整個《Evangel》人心惶惶。偏偏這個時候,洛薔和談若莉連同幾個重要部門的總監集體辭職。他們是直接向單梓唯遞交的辭呈,單梓唯也沒有多加挽留,他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招。
趁火打劫,湖底抽薪。
原籽溫聽說他們好像是去了《Creator》,而鞠顏茜也終止和《Evangel》的合作關係。就在昨天,單梓唯召開記者招待會,向媒體宣布童艾歆會回來暫代社長的職務,至於言陌生的案件,他隻字未提。
原籽溫看見童艾歆,一顆心才算定下來。她風塵僕僕歸來,稍顯倦怠,但說話還是中氣十足,在她的指揮下,整間雜誌社總算恢復航向。
房萱見原籽溫心事重重,便說:「你有沒有考慮過,如果陌生真的被判有罪,怎麼辦?」
這個假設原籽溫不敢想,也不想想。
「其實有件事情,我早就應該告訴你。」房萱放下筷子,抬眸看著她。她每次這樣看著她,都會說出一些讓原籽溫膽戰心驚的話來。
「你還記得我在上海被人綁架的事情嗎?其實是陌生找人做的。」
原籽溫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從一開始在美國,他接近我就是有目的,因為我是原宏量的女兒。那時候《Evangel》在打內戰,可以說孤立無援,陌生為了得到我媽媽的支持,爭取一個和她談判的機會,就利用我把她引到上海。由始至終,他都沒有把我當成朋友,甚至是神鼎集團,也不過是他用來打擊莫氏集團的棋子。」
她的語氣很快,就像是場雨,密密匝匝地砸在原籽溫身上,令她不由自主地打著冷戰。明明關著窗,她卻聽到颯颯的風聲,或許是耳鳴的震響。
原籽溫緩緩說:「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爸爸想要調查清楚一件事情,就總會有他的方法。」
難怪從很久之前,房萱就對言陌生的態度發生變化。以前她總像崇拜偶像一樣喜歡他,還想著把他和原籽溫湊合到一起。
房萱目不轉睛地凝視她,「說到底,你對言陌生的了解究竟有多少?他做過些什麼,心裡在想什麼,你可以猜得透嗎?」
她警惕地往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從上海回來有段時間你魂不守舍,我也是最近才弄清楚原因。」
原籽溫霍然抬頭,她有點拿不準,就像下樓的時候一腳踏空了。她極力想從房萱的表情里捕捉些細枝末節來猜度,可對方的下一句話已經說出口。
「那個劫匪,是死有餘辜。」
一瞬間,原籽溫彷彿回到那個雨夜,無數雪白猙獰的獸張牙舞爪地撲上來,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撕成粉塵。
她以為自己忘了,就可以將這段記憶從腦海里徹底抹去。
「你……知道了?」
房萱的眼裡充滿疼惜和憐憫,她很快又說:「殺死劫匪的兇手已經被警察抓到了,是幾個高利貸的流氓。那晚他受了傷,碰巧遇見他們。」
原籽溫怔了幾秒,才意識到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晚下著暴雨,一片漆黑,她和劫匪在爭執間將他推倒在地,對方被刀刺中,血便漫天漫地地散開來。她當時太害怕,又急著交贖金,根本顧不上確認什麼。等她坐言陌生的車再次經過那條衚衕,聽警察說發生命案,便以為自己真的錯手殺人。
那段時間,她幾乎生不如死,每天都陷在罪惡感里無法自拔。她無數次想去警局自首,又沒有勇氣踏出家門。如果不是言陌生把她撿回來,恐怕她早就走上絕路了。
「你有沒有想過,那起案件的真相言陌生早就知道了,他是故意不告訴你的。因為他要把這個把柄握在手裡,作為一個籌碼,以此來絆住你,利用你。」
房萱露出冷笑,「或者他希望你和他一樣,背負著罪名,這輩子都有陰影。」
「房萱,你別說了。」
「我告訴你吧表姐,是我爆料給媒體,鼓動《Evangel》的老員工辭職。是我給所有律師樓施壓,讓他們不敢接言陌生的案子。因為我希望他坐牢,他根本就沒有資格和你在一起!」
「你閉嘴!」
原籽溫猝然起身,彷彿一隻箭。她前面的瓷杯打翻在地,青梅酒流出來彷彿一潭碧泓。
她連吐字都變得艱難,「就算言陌生最初接近你不是偶然,但你們相處這麼長時間,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你看不明白嗎?」
房萱定定地看著她,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或許陌生不是個壞人,但我不能讓他傷害你。他現在身陷囹圄,很可能被判有罪,你跟著他只會越陷越深。」
原籽溫想起十五歲那年,房萱把安家路和黑尋接吻的照片傳給媒體,當她質問她的時候,房萱的神情就和此刻一模一樣。
她曾以為,自己冒著生命危險拿贖金去救她,她們之間所有不愉快的往事便可以一笑泯恩仇。可現在原籽溫終於明白,房萱是她一生的劫數。
原籽溫沒有再說什麼,而是直奔警局要求見言陌生。她要當面問清楚,她要證明房萱所說的話全是謊言。
幾天沒見,言陌生瘦了很多,眉眼顯得更細長,下顎上有青色的鬍渣。原籽溫知道他在外表上從來都是一絲不苟,因為他是時尚圈的舵手,是無數人穿衣著裝的典範,動動手指,便可控制潮流的方向。
她幾時見過他這般憔悴。
言陌生見到是她,只是微笑,「你怎麼又請假了?」
「現在童姐回來執掌大局,她那麼偏愛我,當然隨我請假了。」
言陌生輕輕搖頭,「籽溫,你要學會照顧自己,無論是Holiday還是羅謙君,他們不會永遠都陪著你的。」
「那你呢?」
言陌生的眼睛還是那麼漂亮,好像碎了一池的星子。原籽溫最喜歡他笑起來的模樣,右臉頰上隱約有酒窩。其實他的笑容總是很淺,彷彿海面上的微風,又絲絲縷縷吹進心裡。
就好像現在這樣。
「沒有誰能真的陪誰一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修行。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孤單,那是因為接下來的旅程需要你自己來走完。」
原籽溫滿不在乎地笑,「又開始了,現在不是在公司。」
她把胳膊放到桌面,欠著身子對他說:「今天房萱給我講了一件事情,我覺得真是好笑。」
她把剛才在餐廳的話給他描述一遍,說完自己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像聽到本世紀最滑稽的謠言。
她越笑越大聲,到最後已經樂不可支。然而言陌生並沒有笑,他還是像剛才那樣望著她,一動不動。
他忽然說:「原籽溫,我們分手吧。」
就像有隻無形的手,一下子將笑容從她臉上抹得乾乾淨淨。她問:「你說什麼?」
「我們分手吧。」他又說了一遍。
原籽溫的眼底還有一抹驚愕,她緊緊抓著桌沿邊緣,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為什麼?」
「房萱的話都是真的。」言陌生的語氣非常平靜,「是我找人綁架她,我早就知道警察已經找到殺死那個劫匪的兇手,卻故意不告訴你。畢竟你和原家有牽扯不斷的關係,也許以後可以用這個秘密威脅你幫我做事。我是個商人,從來都不會做沒有利益的生意。」
原籽溫茫然地望著他,就好像不認識他。不是他告訴自己,無論遇到任何事情都要保持微笑的嗎?可是為什麼自己笑得這麼歡喜,心裡卻這麼難受?
「我不相信。」
「原籽溫,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根本就不喜歡我,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為我恰好出現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這是感激,是依賴,但絕對不是愛情。你喜歡的人是安家路,直到今天,你依舊沒辦法忘記他。而我也從來沒喜歡過你,我只是想留你在身邊多枚棋子罷了。」
他如釋重負地嘆息,「既然現在你都知道了,再繼續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所以我們到此為止吧。」
言陌生說完就站起身,他必須儘快離開這裡,他根本不敢看原籽溫此時的神情。他從來不知道原來疼痛的感覺可以這麼劇烈,一下一下,很沉重很清晰,順著血脈流向心臟,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聽見她的聲音,「騙子。」
她彷彿壞掉的人偶,一遍又一遍重複這個詞,騙子。
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
他想起那十五歲那年,她把自己的戒指給他,說這個可以給他帶來好運。
他想起回國第一天晚上就遇到她,車窗碎片砸下來的時候,他把她抱在懷裡,他便知道,自己一直沒忘記她。
他想起她蹲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像只困獸歇斯底里,想起她幾天不吃東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在心裡狠狠對自己說,他一定要讓她得到幸福。
走了這麼多年的路,命運終於把她送到他面前,如此渴望,如此期待。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已經愛了她這麼多年。就像一顆種子,深埋在心裡早就發了芽,只等著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她是他言陌生的女人,她本來就應該是他的。
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那晚他明知道她是因為安家路才自暴自棄,倉促間就把自己給了他。可是他拒絕不了,哪怕這是一場夢,他也想就此沉淪不再醒來。
這段日子就彷彿是偷來的時光,他幾乎信以為真,她是愛自己的。
然而是夢,終將醒。
言陌生忽然停住腳步,返身走回原籽溫面前,他將手指上的戒指一枚枚摘下來,放到桌面上。那些戒指因為戴的時間太長,幾乎和肌膚長在一起。他強行取下來,就像是在極力割捨什麼。
原籽溫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的動作。
她彷彿遊魂般站起來緩緩走出去,陽光像個毛茸茸的袋子把她裝進去,便再也看不清楚了。
最後一枚戒指實在卡得緊拿不下來,他頹然一揮手,卻發現那枚戒指正好在左手無名指的位置。
一生一世,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