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其實我從未仔細觀察過顧少頃和賀叔同的長相,以前是不在意,現在是不願意。我們只算萍水相逢的兩條游魚,偶爾相遇在一個海灣,之後又會各自游去,不再相見。即使在游的過程中泛起了漣漪,也不過是煙消雲散的結局罷了。所以今日遇著,我並不打算打什麼招呼。
海朱看我一臉冷漠,也放下手裡其他的衣服,拉著我往外走:「昨兒舫哥打電話的時候姑母說讓我們帶你去買鞋子,走吧,這家也沒什麼好看的,我們去新麗百貨吧。」
經過上次的事,世舫剛剛與顧賀二人建立起來的一點兒友誼也在賀次長的一番說辭后消失殆盡,他本能的用身體擋住二人跟過來的視線,快步隨著我和海朱走了出去。
然而,就在我們邁出門檻的那一秒中,賀叔同已跑來攔住了去路。
「那個……」
「你想幹什麼?」世舫一臉戒備。
「童先生,別這樣。我只是想道個歉罷了,那日是我父親不對,嚇到了妹妹,我這就代父親向你陪個不是。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同意父親的做法,我也做不出奪友所愛的事啊?」
奪友所愛?
我聽了這句話,本能的朝著顧少頃所在的地方看了過去,他今日穿一件牙白色西裝,領口的白色襯衫照著屋外投進來的光亮,整個人像沐浴在童話中的王子。他微微笑著對我頜了頜首,表明了賀叔同所說話語的真實性。
他是這樣說的嗎?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顧少頃已走上前來,對著我和海朱還有世舫說道:「世兄,我已和叔同說了我喜歡令妹,還請你給我這個機會。」
「你……」
寂靜里,屋外的太陽斜了又斜,遠處教堂的鐘聲就趁著這寂靜傳了過來。海朱的薑黃色旗袍上有著淺白的秋葉。我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不管他是為了什麼這樣說,我都感激他,感激他給了我一個怦然心動的機會,也為我這些天的擔憂有了小小的舒解,老天還是眷顧了我些許的寬容。
「這位是哪家的姐姐,哥你們也不給我介紹介紹。你們站在這裡好生奇怪,難道堵了人家的路口都不知道么?」清麗的少女帶著三分嬌嗔,七分篤定,快步的走上前來打破了僵局,再這樣站下去就有了十分的尷尬。
世舫這時也回過了神來,對著門口的諸人開了口:「走吧,索性今日撞見了,我們年輕人之間就將話說個明白。對面的咖啡廳正是說話的去處,怎樣?要談談嗎?」
初夏的夜,八點鐘左右的天空還殘留著一分淡淡的碧藍,隱在墨黑色的天光里,叫人看了也夾帶了一絲幽幽的甜膩。
顧少頃說,他趟進了這趟渾水,就想摸走自己的游魚。
賀叔同也說,他想瀟瀟洒灑地快活幾年,不願任人擺布。
他們兩人這樣坦白,說出的話,也總會叫人相信幾分吧?
我不由想起第二次見著那回,在茶樓里,顧少頃生氣又好看的眉眼,那時我怎麼就沒瞧著他好看呢?我一定是傻了,怎麼就突然記起這麼多當時沒在意的細節。我懊惱的想著,耳邊就響起當時他和我說過的話:「小小年紀背著家人跑到秦淮看頭牌,還不知所畏的嚷著全世界都要知道,你姐姐也知道你這樣嗎?」
我頂撞了他,他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介紹旁邊的賀叔同:「這位是我的好友賀叔同,這位算是我的小師妹劉罕昭,過幾天要去金陵學堂念書的,叔同你和叔君說照應照應她。」
原來這就是點兒星光下的亂夢,輕輕晃晃地閃著人的眼,有點兒沉醉的味道。
韓媽迎了上來,接過我手中的紙袋嗔道:「昨兒和你說的時候還不願意,今兒去了又玩得不回來。我的姑奶奶,怎麼又巴巴的傻笑了起來,世舫少爺和表小姐是怎麼回事?怎麼這一趟出去治好了一樣兒又出了一樣兒?」
「太太……你快瞧瞧二小姐這是怎麼了,這一回來就傻笑的。」
母親和父親急急的就迎了過來,一個拉著我手一個摸著頭,看了又看也沒明白怎麼回事。我噗嗤一笑,回過神來,忙對著他們怪道:「您兩位這樣瞧著,倒像看傻子?」
母親罵道:「可不就是瞧傻子,剛剛說了以後要注意點,這一個個的都當耳旁風。雖說如今是夏夜,可到底晚了。你姐姐也還沒回呢!」
我一面進屋,一面脫著鞋子,聽母親這樣說,也不由奇怪了起來。姐姐平日早該回來了,不會出什麼事罷?
「她今天說以前的同學過生日,要到人家家去熱鬧。走的時候也不說回不回的話。誰知竟連個電話也沒有?」
「那同學的名字呢?我去找她的號碼簿。」
「叫斐英里。」
「等著,馬上來。」
電話鈴突突的想,過了一陣子,終於有了反應。一位女聲接起了電話,細細的聲音傳了過來:「哪一位?」
「可是斐姐姐家?」
「正是,你是哪一位?」
我答:「姐姐好,我是劉明昭的小妹罕昭,姐姐今日據說是去了您家聚會,勞煩問一聲,您的聚會散了嗎?」
「哦,原來是小妹。我們正吃著哩,馬上完。不過你姐姐有人接送,不必擔心。」女聲笑著回答。
「那好,勞煩您了。改日請姐姐來家玩兒,這就掛了。」
「好哩。」
姐姐有人接送?這話聽起來真是怪,難道父親派了木伯去?
我正想問問母親,父親已開口道:「勞累了一天,快回屋吧。我和你母親等著就是了。明兒還要去學校,早些收拾。」我還想再問,韓媽已上前拉著我往綉樓走:「今兒祥瑞福的掌柜來送分紅,給老爺送了幾匹時新的料子,太太讓我給你挑挑,趕盛夏給你和大小姐新做幾身時新的旗袍。這就給你去挑,趕明兒就叫裁縫來。」
被她這麼一打岔,話到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明日下學回來再說吧,到時親自問姐姐。
誰知第二****早早下學回來,並未瞧到姐姐的人,韓媽說三叔三嬸打來電話,說上海有一個百年不遇的世貿展,許多外來國家的人都來參與,想讓姐姐也跟著去見見世面。父親看三叔難得主動,忙不迭高興的送姐姐走了,這會想必已經到了車站。我傻了眼,總覺得事情都趕在一塊似得湊巧。老師今日才說要到北平去參加討論會,想帶我一同去,這邊姐姐就去了上海,連個招呼都沒打到。母親說,父親去送姐姐,少說也得一兩日不回來,叫我安心跟著老師,不必掛懷。我想著,也就去一個月,到時自然回來了,也就安心去了。
到車站的時候,我卻看到了跟在老師身邊一臉笑意的傢伙——顧少頃。
「你怎麼也在?」
自從那天我們各自分開后,還是第一次見他。
「阿昭,這次有德國的學者也來,少頃會多國的語言,正好給我做翻譯。」老師呵呵笑著,隨著我們邊走邊說。
「你是不願我來嗎?怎麼一臉嫌棄的樣子。」顧少頃說。
我低頭,心有些虛,我是還沒做好準備,自他說了那樣的話,嘴上卻強硬道:「我是想著有我就夠了,怎麼還多帶一人?」
「老師,您聽聽,您這徒兒多麼大言不慚?」
「哈哈哈哈,她這丫頭一慣嘴硬,你是做師兄的,多多照拂她。」
「誰需要他照顧?」我小聲咕噥。
顧少頃只當沒聽見,高高興興的和老師安頓行李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來北平,小時總聽祖母講,年輕的時候在京城做翰林夫人,每到盛夏都要跟著老佛爺去承德避暑。那時祖父是翰林院的正學士,很得老佛爺看重,所有奏章批示都要經過祖父的手閱后才會發出,後來八國聯軍打來了北京城,老佛爺西逃了,祖父留下來跟著李鴻章大人周旋,不久後生病去世了。祖母不願留在傷心地,帶著眾人回了祖籍。再後來大清朝也沒了,父親辭了京里的差事,也帶著母親和姐姐回了南京。
我那時在祖母身邊養大,自出世后還未見過父親母親。乍然看到一臉風塵的父親回來,被嚇得哇哇大哭,直以為祖母要將我送人。那時二叔二嬸嬸也剛剛從福建回來,看見我哭個不停,一個勁兒笑話我沒出息。
如今,當年的笑話言猶在耳,祖母卻已離開了人世,我來到她年輕時待過的地方,只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滄桑感。
閑下來的時候,顧少頃會帶著我往各個衚衕跑,什麼冒兒衚衕的文昌宮,煙袋兒斜街的炒爆肚,還有南鑼鼓巷的小糖人,四九城裡的老北京,總也有南方不能比擬的趣味與情懷。
我一邊品嘗著老北京風味十足的特色小吃,一邊無憂無慮的感受著新式愛情的甜蜜滋潤,內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平和。如果說,最開始我只是感激顧少頃的出手相助,那麼這三個月朝夕相處的陪伴下來,我已開始漸漸喜歡上這個大我五歲幽默風趣的兄長。
傍晚街燈的霓虹亮了起來,隔著半透明的雕花窗,千萬粒的雨珠閃著光。這是來到北平的第一場雨,在我們準備動身回家的前一天下了開來。屋外的天也因這雨慢慢暗了,反而稱得室內愈發明亮。
「想什麼這麼出神?難道是怕回去你父親打你?」顧少頃說的一本正經,反而逗的我說不話來。
「我才不怕父親,他肯定支持我。再說老師都贊同了,他怎麼會反對?我是在想顧先生。」
「父親?你想他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總覺得出發前姐姐怪怪的,也沒瞅著機會問她。我一走三個月,總覺得心裡慌慌的。」
顧少頃颳了刮我的鼻子,坐了過來:「你放心,我們罕昭這麼聰明的兒媳婦,父親怎麼會不喜歡?我來時他去了上海,也沒來得及說,你知道,我們父子的關係不是很融洽,所以我只好回去當面說給他聽。」
我點了點頭,希望自己的疑心只是胡思亂想。
北平城的秋葉紅了不少,我也開始想家了。
火車到站是下午五點鐘,木伯和世舫等在出站口,看到我們出來,忙不迭跑了過來。
「總算回來了,你父親母親天天念叨著,大小姐也說了好多回。」木伯摸著我的頭慈愛的笑。
世舫則微笑著與老師打招呼:「劉叔父讓我把您兒也接回去,家裡擺了接風宴,正等著您呢。」他看了旁邊的顧少頃一眼,又對我說:「海朱都快把我煩死了,天天數著指頭盼你,你們有什麼事稟報明兒再來,你看行嗎?」后一句是對著顧少頃問的。
只見他點點頭,對我說道:「世兄說的是,明天我再登門拜訪,今兒也不早了,快快隨他回去吧。」
老師也笑眯眯的說:「是啊,先回去稟了你父親,明兒我等他來。」
「好。」
眾人在火車站分了手,各自隨著車子家去了。
回到家裡,不待我進門,韓媽已等在門口:「我的祖宗,可是盼回來了,再不回,我們都得殺北平去。」
我嘻嘻笑:「瞧您說的,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父親母親也迎了出來,三月未見的海朱一把抱住我就開始哭,嘴裡罵著「小沒良心的,你跑去快活了,可想死我了。」
眾人鬧哄哄的吵嚷著,一時間好似過年的時候。正待我們坐下擺飯,有小丫頭匆匆進來稟報說:「二太太來了。」
我正納悶,她怎麼會來?一尖銳的女聲已傳了進來:「誒呦我的天,你們竟然還能吃得下飯!」她這話說的不明不白,在場眾人只以為她又來出什麼幺蛾子,懶得搭理她。
「造孽呀,出了這樣的事,我們劉氏的臉都要讓明昭那丫頭丟盡了!」
姐姐?這是怎麼回事?
「不用你說,我來告訴大家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