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廚房叮叮咚咚地響著,亂了一夜,大家都要吃點兒東西了。韓媽端上了蓮子粥,眾人正要開動,有小廝跑了進來急急稟道:「老爺,顧先生和顧少爺來了。」
我聽了,有點兒害怕見到顧少頃。經過一晚的考慮,我已決定不再見他。我們相逢在一個美好的春天,經過一個夏天的發酵,這一點點帶著桃花般甜蜜的情愫已經在昨晚夢醒,姐姐的事已鬧得家宅不寧,如果再加上我和顧少頃,恐怕整個南京城都會傳出劉氏姐妹愛上父子倆的醜聞,桃色小報從來不愁沒有渲染。只是,我卻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冷靜與剋制,不過一個晚上的功夫,我已很清醒地劃開了自己與他的距離,這樣的理智讓我心生厭惡卻又無計可施!
我們一家都未準備好應對顧先生和顧少頃的來訪,所以在他們父子二人穿著同樣的黑色風衣,臉沉如墨的走進大廳時,眾人誰也沒有開口的意思。我避開顧少頃望過來的雙眼,將頭艱難地扭到了母親所在的方向,默不作聲。
「顧先生有什麼打緊的事,要大早上攜子來訪?」父親問的很不客氣,顯然對顧家父子沒了往日的熱情。
顧儒林聽了,也並不作答,而是走到一旁老師所在的位置對著他鞠了一躬,才緩緩開口:「耀山,得你推薦,我與明昭小姐相識於寧園,之後幾個月的相處,更讓我對她生出一種心心相惜的知己感。你曾說,人生富貴易,知交卻難。自亡妻去后,我已二十年未有此欣喜之態,我知你和劉先生定覺得我厚顏無恥,可你應深知我的秉性。所以,我先求你知我心意,再向劉先生請罪。另外,我兒少頃也有事向劉先生表明。」
表明,他要說什麼?
「父親,我和顧師兄有話說!」我不管不顧,搶先一步拉著剛要上前的顧少頃跑出了大廳,在一旁的迴廊停了下來。
「你要說什麼?」
顧少頃看了我,不說話。
「難道你要在這個時候和父親講我們的事?」我又問。
「罕昭,你是想放棄我,成全你的姐姐,是么?」他問的一字一句,句句誅心,卻是此刻我最不願意爭辯的事實。他果然聰明,他從進門就讀懂了我的意思。可惜我太過冷血,才一個晚上就做了決斷,不再停留。
「我……」
「你不必說什麼,遇到這樣的事,也是我無法想象的,但我只說一句話,我不放棄。和父親我也是這樣說,所以今天我們父子倆都來了,命運既然如此安排,那我們也將它交給命運,你父親有知曉的權利。」顧少頃說完,不再等我,徑自往回走。
下過雨的秋天,冷風吹著人寒霜滿面,連眼淚,也有了苦澀的味道。我哽咽著,對著走去的背影喊:「放棄吧,我不會承認的!」
大廳內,顧少頃已經陳述完自己的意思,他說,他知道這樣的局面意味著什麼,只是,這是他的愛情,他要爭取愛的權利,不管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我真的很感動,在這場不算長久的情感里,我和姐姐至少有一個是幸福的,拋開塵世的繁雜,至少沒有人逃離和背棄了愛情,只除了我。
久久的沉默壓抑著這所大宅里的每個人,玻璃窗上面,沒來由又響起了噼里啪啦的水聲,無形的煩惱跟著我們,在水珠銀爛的早晨,敲打著每一個疲憊不堪的靈魂。
之後,一夜未睡的老師開了口:「儒林,我本不該插手。我本以為我會在劉家見到你為少頃上門提親,誰曾想……哎……」
「你先回吧,我沒法答覆你們。這件事茲事體大,還是要慶松做決斷的,不過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我是支持少頃的!」
被老師單刀直入這麼一說,顧儒林臉皮再厚,也有點兒不願再說的意思,他知道這註定是一場排除萬難的戰役,所以很有禮貌的向著眾人道別,走了出去。而顧少頃卻對著老師恭身一鞠,說出了令在座諸人頗為驚訝的話:「老師,我決定去上海。您幫我照顧罕昭,三個月後我回來。」說罷,他不再看我,頭也不回的走了。
師母來了電話,問老師酒醒了沒有,並派了車子來接人,將久未歸家的老師接走了。而世舫和海朱,也在舅舅的催促下回了家去處理突發的急事。
姐姐在書房跪了一晚,並不知曉顧氏父子來訪的事。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將傭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了韓媽木伯在門口守著。
書房內,她仍穿著那件銀紅的衫子,卻生生叫人覺得刺木無比。
「明昭,跪了一夜,你可想通我為何叫你跪著?」父親問道。
「女兒丟了劉家的臉,甘願受罰。可女兒初衷不改。」
「啪……」一聲響亮的掌聲驚得眾人無法言語。姐姐望著母親,滿臉的不可置信。
「母親,你打我……」
母親聽了,嚶嚶哭了起來:「明昭,你怎麼如此糊塗。你……你可知道,你妹妹她……」
「母親!」
我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再說下去。
「造孽呀……我們劉家這是造了什麼孽?」
姐姐看了,也哭了起來:「你們有什麼瞞著我,說吧,我能承受。」
「你能承受,你拿什麼承受,你願意放棄顧儒林,成全你妹妹么?」父親沉聲問道。
「您……您說什麼?」
「你妹妹和顧少頃談戀愛三個月了,耀山先生本來要給他們主婚!」
「顧少頃……呵呵……為什麼是顧少頃?」姐姐一個人跪在那,臉頰因母親的一巴掌火辣辣的燙,人也跟著笑了起來。我看了,呆了一回,滾下來兩行淚珠,更覺得冰涼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裡去。
是啊?為什麼是顧少頃?
以前看中華書局翻譯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只覺得莎學士語言直白,有點浮誇。現在自己經歷,才覺語言真是神奇,朱麗葉反覆呢喃的「羅密歐,為什麼你是羅密歐?」真是直擊心底的酸楚。
「怪我啊!怪我這麼多年非要給你們姐妹灌輸婚姻自由的思想,怪我不拘著你們好好在家繡花,是我太慣著你們,才讓劉家有了今日的劫難。」父親自責著,抱著母親嘆氣。
「姐姐,我只問你,你是鐵定要跟著顧先生不回頭了么?」
姐姐抬起手背揩了揩臉邊的淚,看著我一字一句答道:「小妹,姐姐自幼長在父母身邊,隨著他們在京城。那時我曾想,妹妹從小不在父母身邊,該是多麼可憐。後來回來看到你那樣活潑,我就覺得你是我不能比擬的堅強的孩子。如今,你才17歲,拜了耀山先生為師,又被賀次長看重,我知道你不喜歡賀叔同,可是沒關係,你還有其他青年才俊等著,實在不行,還可去上海找好人家。可是我不一樣,我是個懦弱的人,離了顧儒林,我真就遇不到再讓我心動的人。姐姐如今二十五歲,我等不起了。所以,我厚顏無恥的請求你,求你成全我!」
原來短短几分鐘,她已做了取捨。
「好!好!為著你這句話,我成全你。我們做了17年的姐妹,為著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也得成全你。可是你想好了嗎?你嫁進顧家當姨太太的那一刻,父親母親和我就再不是你曾經最愛的人,甚至有可能……」我哭的傷心,接下去的話,我真說不出口,那是我愛的姐姐啊。
時間彷彿在這一秒停止,屋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到屋外韓媽和小廝說著什麼。
不一會,敲門聲響起,韓媽走了進來,對著父親稟道:「老爺,二老爺來信,上海那邊出了大事,三老爺他……」
「怎樣?」父親一臉凝重。
「三老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