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親去了上海,臨走時,讓韓媽和木伯將姐姐關到房裡閉門思過。三叔被車撞了,生死未卜。所有事情接踵而至,讓人心裡說不出的煩悶。休息了兩日,我也繼續回到學堂上課去了。
今天是周一,關早惠早早等在校門口,見我來了,忙一臉神秘的上前與我打招呼:「罕昭,你不在這三個月,我們班上來了一位大人物,賀次長的千金,賀叔君。她一來就說認識你,還說你是她大哥的未婚妻,這是怎麼回事啊?現在班裡的同學只等著你來出面解釋一二呢。」
「什麼?她竟然這樣說?」我聽了直驚訝,賀叔君是什麼意思,當日在咖啡廳,我們已經談得很清楚了。
「是真的,她還和老師要求調換座位與你同坐,礙於她是次長千金,所以老師很快就答應了。現在你的同桌是賀叔君而不是李栗。」
關早惠正說著,一輛上海安德烈車行年初新推出的雪鐵龍dd轎車開了進來,車上坐著的可不就是我們正討論的主人公賀大小姐,而開車的司機正是數月不見的賀叔同。
車子迅速開進大門直逼教學樓而去,兩邊的學生紛紛避讓,小聲議論著這位招搖過市的千金小姐。北洋政府今年在南京城設立了兩個重要司埠,據說賀次長有望從次長轉為正部長。這個時候賀家兄妹如此拉風,也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之過。總之,新的周一,各家來來往往的車輛總不會少,像我們這樣走路上學的人家反而少得可憐。
塔樓的老鍾勤勤懇懇的響著,一聲一陣都是歲月彌留給時間的痕迹,這樣慢慢走著,迎著秋天早晨的太陽,我和早惠都不再說話。遠處茵茵的草地上,幾個少年跑著,笑著,來回踢著一個黑白斑點的英式足球,在這個充滿青春熱血的校園裡,個人的悲喜似乎並不足道,我們走的是一條通往未來的星星之途,看不見的卻是綺麗的不可預測的明天。這匆忙而又可愛的秋天,在一場漫漫的大雨中揭開了它未知的大幕,那幕的背後,坐著此刻正觀賞和搜尋的你。
女子的粉香圍在心頭,盈盈繞繞的纏著一個上午都在記英文單詞的我,雖然之前有過接觸,但我並未認真與賀叔君有過交談,準確的說,是該姑娘並未打算與我交談,本要質問的話到嘴邊反而不好開口,既然如此,不問也罷。
正要繼續做題,門口一個聲音喊到:「劉罕昭,校門口有人找!」
我抬頭,正對上賀叔君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身後,是一臉好奇打探的眾人。只是,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好解釋的,索性也不看她,徑自應聲走了出去。不知是誰起了哄,不大不小的學堂里瞬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聲。
校門口的梧桐樹下,世舫和海朱攜伴等在那裡低聲說著什麼,見我來了,海朱快步跑著拉起我的手,悄悄問道:「罕昭,你還好嗎?」
我一邊隨她走著,一邊與旁邊的門衛大哥打著招呼。聽她問的小心翼翼,也不隱瞞:「有什麼好不好,家裡又出了事,父親和二叔去了上海,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姐姐被關了起來,但依舊不願低頭。母親天天勸她,也不知道能聽進去多少,顧少頃也去了上海,左右暫時是不會回來的。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只安安心心讀我的書,盼著父親早點回家。」
海朱聽完,頓了一頓方道:「我和舫哥不敢去家裡,所以來學校找你。罕昭,我們要結婚了,祖母身體不太好,所以派人和父親商量想將婚期提前,父親已經答應了,我這就要去蘇州了。」
海朱要結婚了,真好。
中午的日頭照著人的臉暖暖的,聽到這樣的好消息,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南柯太守里的淳于棼,在槐安國走了一遭后,看到的還是家人美好和睦的景象。
「真好,世舫哥哥等了這麼多年,終於要做我的表姐夫了!」我開心的說道。
旁邊的世舫聽了,也眉目溫和的笑道:「做了表姐夫也還是你大哥,到時候接你去蘇州玩,好好的爬穹窿山,你不是一直嗓著要和我們比嗎?到時候我叫上世珂,你們一起,咱們四人來個八山巡遊,你看怎麼樣?」
「好啊,我一定把你們比下去,到時候由著我亂來。」
「比不比得下去我不知道,不過現在我們先去吃飯。這幾天你一定沒吃好,舫哥說老正興新請了四川廚子,做的一手好菜,我們這就去吃飯。我還有好多事要你幫忙,下午就別去上課了,我和耀山先生已經請好了假。」
反正我也不想再回去坐在賀叔君身旁被她盯著看,自然樂意海朱這樣的安排。
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是隱隱錯錯的黛綠色,汽車從江寧坊的牌樓前經過,斜陽的餘暉打在黃綠色的琉璃瓦上,射得人有些發暈。我和海朱正告著別,恍惚間有背影從眼前略過,像極了正關在房裡的姐姐。待我正要揉揉眼睛細看一遍,卻發現眼前只有一輛烏黑的道奇汽車剛剛開走。
海朱和世舫將我送回大宅也回了家,從大門到上房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那背影如果真是姐姐,我也並不驚奇,她的表現已經說明了一切,只是,現在的劉家卻未必承擔得起那樣的後果。想到這裡,我加快了腳步,穿過過廳直奔姐姐的房間而去。
大紅綾子的椅墊映著斜射的陽光還未從西牆上消失,韓媽坐在金漆几案前的綉墩子上一邊描著花樣子一邊絮絮叨叨地對著悶在被子里的姐姐閑扯:「您現在是正經人家的大家小姐,繡房里擺著的才有這正兒八經的大紅色,如果真去給人做了小,別說大紅,就是水紅銀紅,能穿一件就是好的了。別看大清朝雖然覆滅了,可這規矩講究到底是不會跟著滅的,老爺太太怎麼忍心自己好好養大的閨女給人伏低做小?顧先生要是真疼愛您,怎麼忍心讓您不能穿紅?我的小姐啊,你可不能被眼前的糖衣炮彈一時迷了心竅,過後有你後悔的!」
我過去頂煩家裡的長輩動不動就用前清的規矩約束小輩子孫的,當時想,時代變了就是變了,哪有人一手挽不住時代的巨輪,一手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指頤氣使的用滿清的舊曆約法三章。如今見韓媽用大紅的用色規勸姐姐,仔細想來,卻覺得有理。至少,顧儒林該給姐姐一個合理的名分!
這樣想著,也像從前一樣膩在姐姐床前,拉住她擱在被外的手說了起來:「姐姐,海朱和世舫哥哥今天來學校找我了,他們說下個月初六就要成親了。真沒想到啊,我們這幾對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他倆倒成了最早修成正果的。如果當初成韻大哥還在的話,我現在也早做了姨媽罷?姐姐,你吃點飯吧,我願意成全你的,真的,父親從上海回來我就求他,只是,你怎樣也要做正房太太啊,顧先生應該會答應罷?」
「你別和我提成韻,他那樣無情,丟下我就走了,連句安慰的話都沒留下,還說什麼天長地久的陪著我,全是假話!我等了他那樣久,他卻……」姐姐哭著,從大紅錦被裡坐了起來,披散著頭髮嘶聲力竭,彷彿要將多年來藏在心底的委屈發泄乾淨:「我用了七年的時間忘記他,如今,好不容易遇到顧先生,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不能替我想想,為什麼不能接受他,就因為他有一個成年的兒子?還是你們怕我嫁給人做繼室委屈了劉家的門楣?」姐姐滔滔不絕的說著,一面哭一面說,一面說一面哭,淚絲混著過去歷經的血,滴染了整個大紅銹鴛盟的鍛面,也將七年前那場歷經生死的愛戀重新從人的記憶中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