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第 157 章
「所以你是怎麼讓驪山囚徒成了章邯手底下一支軍隊的?」餘子式有頗為認真地問道。
「京師中尉軍與衛尉軍抽調一部分作為骨幹,充以四十萬驪山囚徒,由驪山直接發往函谷關,章邯借勢一役大敗周文。與此同時,下令在關中各個郡縣徵發子弟兵撥往函谷關,命李由在三川郡牽制住吳廣,周文戰敗后駐守函谷關外等候吳廣,命章邯藉此間隙迅速用司馬欣等人徵調的關中子弟將賬下囚徒替換乾淨,待章邯再敗周文後,他手底下的囚徒人馬就已經全換成了關中子弟。關中兵馬驍勇,當年號稱死戰第一,從關中曾經走出過聲震六國的大秦鐵騎,章邯帶著這一支軍隊若還是輸了,那才是出乎意料之外。」胡亥緩緩說著這一席話,借著案前燭火打量著面前的人,忍不住伸手捏住了他的手。
「不會出事。」胡亥靜靜望著餘子式,心中一處忽然柔軟起來,聲音也溫柔和緩了許多,「再過幾個月,東邊戰事就該結束了。」
餘子式覆上胡亥拽著自己的手,忽然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想起曹無臣白天找到自己說的那一番話,他的手有些許的顫抖。
餘子式曾經對胡亥持有一種先入為主的懷疑,歷史上胡亥的下場實在太凄涼,他原先是真的不看好胡亥,甚至可以這麼說,胡亥的手段沒一樣是他看得順眼的。可直到驪山四十萬囚徒徵發,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興許真的錯了。
胡亥若是生於文景之治,依著這手腕,未嘗不是一代明君。
餘子式覆著胡亥的手攥緊了,他一點點加大力道。曹無臣勸他成全胡亥,成全大秦,那個從來都諂媚的掖庭小人像是一下子有了脊樑,一句句話說得餘子式當堂無言以對。也是那一番對話后,自詡看穿這個朝代的餘子式猛地察覺到一件可怖的事,他在自己的歷史論中畫地為牢,光論魄力與眼界,竟是連曹無臣都不如了。
不到最後的關頭,鹿死誰手哪來的定論?
「胡亥,若是章邯函谷關一役沒有贏,而是敗給了周文,你會作何打算?」
胡亥原先握著餘子式的手,聞言以為餘子式是在擔心,捏緊了他的手輕笑一聲道:「先生,大秦的皇帝怎麼能是亡國之君?即便是章邯輸了,也就是時局稍微複雜一些,不會有事。」他胡亥是大秦皇帝,咸陽城外十二金人尚且鎮壓著大秦的國運,驪山大秦的龍脈還氣蘊悠長,只要他還在咸陽坐鎮一日,這大秦江山就將永遠姓贏。
大秦的皇帝怎麼能是亡國之君?餘子式的臉色卻是一瞬間蒼白起來。
走出宮殿後,餘子式一眼就瞧見了在階下候著的曹無臣,兩人相視而望了一眼,錯肩而過。
「趙大人。」
餘子式的腳步頓了一下,「他剛睡了,你遲些進去奏事,至於你說的事,我會考慮。」
「長公主華陽昨夜私下來掖庭會見了李斯,趙大人,若你是陛下,聽聞此事你會怎麼做?」
餘子式一陣沉默。
「趙大人,聽聞小王孫在你那兒,不知小王孫近來可好?李斯與長公主倒是惦記著小王孫惦記著緊。現如今東邊戰局穩定下來了,李斯仗著長子李由守三川郡諒陛下不敢動他,而長公主則是仗著京師兩支禁衛統領大部分是王老將軍舊部,王老將軍剛走,陛下顧念對諸將王氏的舊情也不會動她,這兩人於是也不知怎麼的,心思就開始側了,這局面對陛下而言尤其不利呀。」
「我說了,我會考慮。」
「下官心底也明白趙大人你的為難,人在世上誰不想一雙手乾乾淨淨,若不是世道迫人,誰願意去惹這一手腥?清白的名聲放在史書中那真是好聽,忠臣孝子,君子滿嘴仁義道德壓死一干卑劣小人,可拿捏仁義聲名這還不容易嗎?咸陽宮外長階上,哪天沒有幾位撞柱的老臣對著皇位哭天搶地?那一撞可是不得了,為國死諫,頭上流兩滴血就成了剖心的比干,這忠義之名來得真是容易,可你若真是拿他們這群忠臣孝子的屍首去填充外城去抵禦叛軍,就這堆艷皮朽骨,縱是武安君在世也救不了這大秦社稷呀。」
餘子式終於回頭看了眼他,「曹無臣,拿活人的性命去塞天下悠悠之口,冤字當頭,一頂大義帽子生生壓死人,你這主意也不見得仁義到哪兒去?」拿他的性命不當性命,讓他給胡亥一肩擔了這些殺戮名聲,用他的命去給天下人做個仁義交代,他若是不願,那就是一個不忠不義。餘子式覺得曹無臣這才是真正的人才,對君子用君子的法子,對小人用小人的手段,總歸道理都是曹大人你的,別人不去死反倒是別人祖墳活該被雷劈,合著就曹大人你一個人國之棟樑深明大義?
餘子式可以為大秦赴湯蹈火,但是你不能拿刀架著逼他赴湯蹈火還逼他歌頌功德。這手段就有些無恥了。
曹無臣略顯無奈地聳了下肩,「趙大人,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餘子式回頭往外走,走出去幾步后,他頓了一下腳步,「你說的事,我會考慮。」
曹無臣悠悠望了眼餘子式,「趙大人,你可以仔細考慮,可局勢卻是步步逼人呀。」這如今咸陽的局勢實在是太複雜了,一個長公主華陽直接打破了皇帝所有的布局,各方勢力出了變故,形勢瞬息萬變,這實在是個關鍵的時候啊。
華陽要的是什麼曹無臣沒心思去琢磨,但是這交代必須給,否則到時候華陽挾王孫子嬰真反了,大忠大義全在他們手上,這可不是殺人能平定下來的,到那時咸陽那是真是要變天了。
餘子式走出宮后就停下了腳步,他在宮門口處一個人立了很久。這世上的事兒總是公平的,要改變些什麼,總該付出些代價。
大秦的皇帝怎麼能是亡國之君?
餘子式記起胡亥說這句話時的樣子,心裡有些莫名的悵然,眼中卻忽然溫柔了起來。他與胡亥這一路實在是走得太累了,胡亥如今對他存的心思他看著真是心疼,一個大秦的皇帝,要什麼沒有?偏偏就是將這輩子扔在了自己身上,那不管不顧的樣子真是惹人喜歡。
餘子式思索了很久,最後在暮色時分走回了家。
李斯死了,處五馬分屍之刑,滿門抄斬,夷三族。
餘子式去了趟刑場,縱橫了一世的大秦鐵血廷尉倒是神色如故,反倒是那李家小公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李斯輕輕摸著李思的頭低聲在他耳邊說著話,聽聲音像是在罵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可那眼神真是慈父到了極致。
餘子式原先想過去問一句話,可走近了兩步正聽著李斯同小兒子講李思小時候兩人在城外牽著黃狗獵兔子,餘子式站在原地沒再上前。他不知道李斯有沒有瞧見他,李斯視線一直沒落在他身上,餘子式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瞧不見他。
餘子式是站在最前面看著整場刑法過去的,那恰好是正午陽光最烈的時候,陽氣最盛,頭顱滾地,血濺滿地,一門數百人全部無一倖免。
當真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
裡頭最小的一個孩子看上去不過三四歲而已,上刑前死死拽著泣不成聲的乳母,那雙圓圓的眼睛恰好看入餘子式的眼,而後就是一片模糊血色。餘子式這輩子就沒見過血腥味這麼重的場景,耳邊全是圍觀的咸陽百姓的嘈雜議論聲,餘子式就站在那兒靜靜看著這一幕,一動未動。
救?怎麼救?
都到了這一步,胡亥哪裡還能收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誰先心慈手軟誰就徹底完了,別說餘子式勸不住他,就是先帝在世估計都拿胡亥沒辦法,真的動了殺意的胡亥,其實沒人勸得住。
這事兒遠遠還沒結束吶,而後就該是蒙毅與小王孫,還有長公主華陽,還有數不清的人,胡亥已經收不住手了,他如今也沒別的有效手段,面對這種動蕩的局面,唯有毫不猶豫的鐵血鎮壓。這是條極為糟糕的路,不僅血腥,而且危險,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餘子式命人收了屍首,所有人送回李氏舊鄉好好安葬。他覺得李斯與自己擱在過去都絕想不到,自己竟是唯一一個給李斯收屍的人,滿朝文武中也只有他這麼個聲名狼藉的權佞敢給李斯收屍,這無疑是對世道的一種大好諷刺。
曾經天下人都奉承說廷尉大人是個忠義的人,餘子式覺得這人老奸巨猾,而如今天下人都紛紛皇帝附和說李斯是個姦邪宵小,餘子式覺得李大人其實勉強算是個好人。
善惡到頭終有報,也不知道李大人在黃泉與老同學韓非撞見了,兩人會聊些什麼。
餘子式處理完李斯的事兒后,回頭一看,曹無臣正靜靜站在人群里望著自己。大抵是曹無臣一直彎腰低頭的緣故,餘子式一直覺得這人矮小,可如今扔人群里一看,曹大人其實相當得高,這要是年輕個十幾歲,說不準還能配一配玉樹臨風四個字。
餘子式放下手裡的事兒走過去,拿袖子緩緩將手上剛沾上的李家人的血擦乾淨了,「這事兒皇帝要給李由一個交代。」
「用不上了。」曹無臣緩緩道:「李由到了雍丘,西楚項羽率十萬兵馬襲雍丘,雙方人馬兵力相差太懸殊,李由向濮陽章邯求援,率領軍民固守,第四日雍丘城破,雍丘整座城池中僅剩十多位親衛與李由死守不降,城中巷戰之後,李由戰死,死後雙目仍睜,矛尚在手。李氏一脈至此已經絕了。」
餘子式看向曹無臣,很久都說不出一個字,終於,他緩過來輕輕說了一句,「按你上回同我說的開始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