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第 158 章

158.第 158 章

驪山長明宮。

大晚上的驪山一角,餘子式正坐在長階上望著山下泱泱的霧氣,忽然覺得脖頸一涼。

湛盧劃開了他的衣領,一絲不抖地抵在了他的脖頸上,劍鋒涼意侵人。

餘子式沒有回頭看一眼來人,自顧自開口:「李氏一脈絕了,長公主華陽野心雖大,可惜在文臣中聲望尚淺,失了李斯后在朝中孤掌難鳴。如今你外鎮有武將章邯王離,內有自己的的文臣班子,天下洶洶,你只缺人心這一樣東西了。長公子扶蘇、蒙恬、蒙毅、馮去疾、馮劫、李斯、李由、小王孫、諸位慘死的公主及公子還有咸陽無數貴胄元老的債,算在我頭上,我替你一一還了,從今日起,這天下人心將盡歸朝廷,你只需略施仁義就能招攬到一大批願意為你大秦皇帝死而後已的人,刀筆吏是群看菜吃飯的人,這些不算光彩的事兒一筆帶過,幾年後再沒人會記得這些陳舊往事,天下又是百年泱泱盛世。」

胡亥手腕微微一動,湛盧的劍鋒幾乎舔血,「你要我殺了你?」

「不一定。」餘子式緩緩道:「如今天下流言紛起,人人都覺得李斯那些人是死在我手上,甚至有人傳言我是趙國的舊臣,蟄伏在大秦朝野多年就是為了傾覆大秦國祚,說實話這殺人的時機正當好。但如果你真下不了手,你也可以對朝野宣稱趙高已經被處死了,在驪山行宮尋一處荒僻的宮室安置我即可,不過這麼一來,你必須妥當安排,稍有不慎你也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你是說幽囚你至你死的那一天?」

「你原來不就是作了這樣的打算?從我庇佑了王孫子嬰與蒙氏舊部那一日起,你不是就開始打算了?驪山北有長明宮,荒山雲深處,隔絕人世,音信難傳。我如今這樣子,朝堂其實早已沒了我的位置,這天下雖大,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席之地都是奢求。」餘子式說著話心裡靜悄悄的,語氣竟是越發淡漠了起來,「我的下場,無非是嫪毐或是呂不韋的下場,嫪毐被夷族,呂不韋則算是被流放,而依著你的性子,你既下不了手殺我又不願意放我走,除了這條路,你我還能選什麼?」

「你願意被關在深山林宮裡直到死的那一天?那不是一朝一夕,那是數十年,不見天日一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你一直不信人心,你就沒想過若是有朝一日我心思變了,到那時你一個人被關在驪山深宮裡會個什麼下場?」

餘子式聞言沉默了一會兒,良久才緩緩道:「倒是也想過,只是那到底是以後的事了,以後再作打算吧。」人心易變,生老病死皆是尋常,將這一輩子命數搭在一人手上的確是不妥,說來他還是覺得曹無臣曹大人說的痛快,一死百了。可惜他這輩子傲慣了,尋死覓活這事兒他實在是做不來。

「趙高你回頭看著我!」胡亥扶著劍望著餘子式,聲音低沉。

餘子式看向胡亥,緩緩道:「你說的是,大秦的皇帝怎能是亡國之君?」

那目光落在胡亥眼中,那真是忠良而坦蕩。胡亥這輩子鮮少動怒,可說真的,那一瞬間他一劍殺了餘子式的心都有。

忽然,胡亥收劍入鞘,轉身往外走。

多年前,天下初平,秦始皇銷熔天下兵戈鑄十二金人置於咸陽城外鎮護帝王氣運。

驪山山脈浩蕩延綿數百里,從北至南走有大秦龍脈,鎖九州帝王氣運。西北蒙恬自殺前曾留書自陳,算他這一生有於大秦有何功何過,最後無奈嘆道,他率軍隊穿鑿關山起萬里長城,怕是鑿斷了大秦的龍脈,傷了帝王氣運,隨即飲鴆自殺以謝罪。將軍以此自傷,諷得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年輕的帝王立於山洞中,手壓上鎖著龍脈的石壁沉默了很久,而後一劍出鞘。

湛盧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於九州中則斷**氣運。

劍氣憑空劃出一道極深的溝壑,驪山龍脈被一劍攔腰斬斷。

湛盧入鞘,胡亥轉身往外走。餘子式尚未反應過來胡亥到底做了些什麼,隨即就看見胡亥從山中走出,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枚冰涼瑩白的物事扔到了自己的腳下。

「在沛縣時你曾問我,我眼中真正的盛世是什麼樣的,我今天回你這一問。」年輕的大秦皇帝站在那兒,玄黑朝服,燙金雲紋,一雙黑泱泱的眼。

大秦的天子平靜道:「自周朝末世以來,諸侯征伐,綱紀毀廢,秦國六代君王傾百年國力為天下重新立綱划紀,到了先帝手上,十年就平了天下狼煙。彪炳史冊的是大秦的戰功,為人所樂道的是那些名將傳奇,但真正值得後世之人敬佩的卻應該是大秦為這天下劃定的全新綱紀。縱橫士子如商鞅、申不害、呂不韋、甚至與李斯韓非,這綱紀是用這群人的心血和著五百年亂世屍骨砌出來的不世功業,中原諸侯國五百年來打了上萬場戰,死了數百萬的人,滅國千數,為得無非就是這一點東西。」

「你是大秦的皇帝。」餘子式詫異到除了這一句話外全然說不出別的,胡亥望著他的視線太沉太重,裡面像是壓了太多的東西,大秦的第二位皇帝——年輕的天子像是被徹底激怒了,偏偏越是動怒臉上越是波瀾不興。

「綱紀已成,這天下是不是贏姓的後人來守其實根本不重要,如今所有人都在爭這皇帝之位,無非是在爭誰來守這綱紀而已,我爭這位置,不是因為我姓贏,更不是為了護著所謂的大秦國祚,我爭,是因為這綱紀是你一生的心血,所以我願意替你守著,我活著一天,這大秦綱紀一日不移。」

餘子式他從未問過胡亥的心思是什麼,也從未真正想過胡亥的心思是什麼,兩人自相識二十年來,第一次談這話題,一字一句簡直觸目驚心。

胡亥望著餘子式緩緩道:「你問我,在我眼中什麼樣算得上是盛世,自夏商以來,天下人講究了幾千年的君臣綱紀,士庶區明,君王有君王命,庶人有庶人命,世上若真有盛世。」他隨手將湛盧入鞘,鬆開了手。「我心中誠願這天下布衣立於天地間,人人皆能提三尺劍,人人皆能立不世功。」

被稱為帝道之劍,諸路陰陽術師奉為國器的長劍當一聲清響后砸落在了地上。

「驪山龍脈已斷,大秦氣運散於九州,這皇位天下有能者居之,東路那群叛臣各憑本事奪這位置,從此世上諸多事,與我無關。」胡亥最後看了眼餘子式,轉身往外走。

這皇帝誰願意當誰當。帝王背影決絕,再未回頭。

餘子式低頭看去,和氏璧玉佩系著的大紅穗子隨意地散在地上,湛盧靜靜躺在地上,黎明曙光一片金色泱泱。

陽翟。

破敗小茅屋裡走出個打著哈欠的瞎子老頭,正端著空盆打算接水洗臉,正在井邊打著水,手忽然猛地一抖,木桶砰一聲直接落下重重砸在了水中。恰好這時茅屋隔壁房間走出來兩人,一人背著劍,一人端著洗臉的木盆。

魏籌頓了一會兒,仰頭用瞎了的雙眼看向星辰未黯的天幕,忽然扭頭朝那茅廬前的兩男人喊道:「司馬,去柜子里給我把算籌全翻出來!」

背著劍的男人下意識側頭看了眼端著木盆倚在門框上的慵懶男人,尚未開口說什麼,那白衣的男人二話不說直接拎著木盆進屋就是一陣翻箱倒櫃。

片刻后,院子里兩人盯著魏籌的手中的動作,眼見著他揚手揮出一手籌算,「快三十年沒算了,靈不靈就看老天爺賞不賞臉了!」魏籌嘟囔著,那聲音還不小,另一側茅屋也聞聲走出來一個白衣男人,背上的長劍系著一帶青綬,袖口兩道青色劍形紋章。

骨制的算籌啪一聲落地,魏籌一揮手在上面掃著摸了一把,沉思片刻后扭頭對著一旁的司馬魚道:「筆墨!」

話音剛落,一隻雪白袖子就遞上了一支筆,筆尖蘸著粘稠的墨。「我能問一句,這是怎麼了嗎?」穿著件雪色長衫的男人緩緩問道,語氣里一股渾然天成的慵懶。

「九州帝王氣運被人一劍斬散了!」魏籌說著這話語氣里那真是只有兩字,服氣!一劍斬散九州氣運,這世上可就一個人能做到。這始皇帝的大秦江山這回算是真給敗家子敗乾淨了。

魏籌左手撈起右手袖子,執筆在地上懸畫出道道長線,最後在一處猛地頓筆點墨,「我年紀大了不認識了,快幫我找找,這地方是哪兒?九州氣運全往這兒刮,我記得這兒是舊西楚故地?。」

橫行江左大半輩子哪裡都晃蕩過的第一劍客掃了眼那狗刨一樣的地圖,淡淡道:「嗯,是舊西楚故地,現如今當屬泗水亭。」

一旁靜靜看了那簡單地圖許久的劍袖劍卿終於說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句話,「沛縣,這是泗水亭沛縣。」

所有人一齊刷一下抬頭望向那人。良久魏籌才道了一句,「這村哪家孫子的祖墳埋得這麼准?這回可真是冒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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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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