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尋親
老警察名叫王翔,也才40來歲,其實一點不老,畢竟男人四十一枝花嘛。之所以叫他老警察,只是因為他干刑偵的年數久,從80年代末到現在,數一數足有二十多年了,在這一行里從徒弟干成了老師傅。
出了審訊室,王翔不急著回辦公室整理材料,徑直往樓梯口走。這是他一個習慣——「事後一支煙」。
審訊的時候,什麼樣的犯罪嫌疑人都會遇上。情緒這東西有時候是人為控制不了的,外在行為倒是好控制的多。剛當上警察的時候,有時候在審訊期間,他心裡會怒到恨不得掄起把椅子砸破對面那個人的頭!但是不能,那就只好憋著。
所以每次出了審訊室,他總會在走廊里抽支煙,平靜一下再進辦公室。省的把情緒發泄在周圍的同事身上,壞了感情就不好了。
但是最近局裡搞凈煙,到處貼著「吸煙有害健康」的標語,立著「禁止吸煙」的警示牌。據說抓到一個罰500,還要搞通報批評寫檢討。
王翔不敢頂風作案,可幾十年的老習慣了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這段時間就只好轉戰樓外大楊樹底下了。
半年前他多了個警校剛畢業的女小徒弟,叫齊天樂。磨合了半年,默契也出來了:以往一出審訊室,他往樓下走,他那小徒弟齊天樂自覺在後面收拾好東西就回辦公室去了。
不過今天齊天樂卻跟著他走了下來。
看這情況明顯是有話說啊。
王翔靠在楊樹上,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來。正要點呢,抬眼看看眼前的小丫頭,猶豫了下,又忍痛塞回了煙盒裡。「說吧,跟我下來有啥事?」
「師傅,你不覺得王大洋很可憐嗎?我今天真是長了見識了。天哪,這才是真的一天好日子都沒經過啊,一路都是在爛泥地里摸打滾爬過來的。能活到現在多不容易!」
「以後你長見識的機會還多著呢。刑偵干長了,什麼奇形怪狀見不著?」王翔邊說邊忍不住又摸了摸煙盒,「可憐?他可憐,那你說被害人可不可憐?他老爹老娘可不可憐?六七十歲該享兒孫福的年紀了,嘎嘣一下兒子死了。他兒子女兒可不可憐?還沒成家立業呢父親沒了。沒事兒就回去把這個案子的結案報告寫了。天天正事兒還干不完呢,哪兒有功夫去操這些閑心!」
「好好好,等一會兒。我跟你說完立馬就回去寫!」齊天樂努力爭辯,「但是那個人又不是個好人。王大洋那也是為了給恩人報仇!」
「好壞咱不說。一個人犯了罪,自有法院判他。該判多少法律說了算。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剝奪他人生存的權利。這些,學校里老師就沒教你?」
「我知道,但是......」
「沒啥好但是的,按規章制度辦事。超出你職責範圍的事情少管。你就是太衝動,唉,也是經的案子少,過幾年就好了。什麼事兒遇不上呢?咱這兒見到的事情比電視劇里可精彩多了。」
「好吧,那他會不會被判死刑啊?」
「說不好,很可能,這案子性質太惡劣了,造成的社會影響也很嚴重。往壞了說他這叫公共場合殺人碎屍。」王翔道。
齊天樂長嘆了一口氣,兩條眉毛都耷拉下來了。
「也說不準。他的真實年齡是多少目前不是還不能肯定嗎?凡事啊,都得依法而行。萬一他不滿十八,那就真得便宜他了。你說是不是?」
「啊!未成年人保護法!」
「只要是法律,就得遵守。」
「明白了,謝謝師傅!」齊天樂兩手一合,行了個抱拳禮,呲著一嘴小白牙就跑去研究案犯的真實年齡去了。
******
齊天樂打聽了一圈兒,基本明確了兩條路:1.找到他的親爹媽,拿出生證證明;2.測骨齡。
找親爹媽這個,嘴上說說容易,做起來就太難了。社會上這麼多孩子丟了的父母,真正失而復得的有幾個?再說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只能說碰碰運氣吧。
齊天樂提交書面材料說明了王大洋的被拐人員身份和其作案年齡的不確定性,申請為其找親生父母,同時做骨齡檢測。沒過幾天,局裡打拐辦就委託醫務人員進看守所對王大洋進行了血樣採集。
王大洋這人真心是個倔頭。
採集血樣那天死活不配合,就因為工作人員一句本來是安撫的話,「我們也是為了幫你。如果找到你的親生父母,就能知道你的真實年齡了。假如未滿18歲,有望從輕量刑。」
不過最後搞定他的也是一句話,「難道你就不想在死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麼嗎?」
這下他算是老老實實配合著采了血樣。
接下來的被押解去拍攝手部X光片測骨齡,他也沒作妖,順順利利地拍完后又順順利利地回到看守所了。
DNA樣本需要送至省公安廳進行檢驗、盲比,這至少需要2,3天時間。
倒是骨齡檢測很快。
而且齊天樂她在刑偵技術科有熟人哪,插個隊什麼的,小意思。
「測出來的骨齡是17歲半左右。但是你不懂,這玩意兒它不太准。正常情況下,骨齡跟一個人的實際年齡是比較吻合的。但發育提前或者滯後者,測出來的骨齡就比他們實際年齡要大或小一些。比如說,因為吃多了含激素的食品或是幼時營養過剩而早熟的孩子,他測出來的骨齡多半就比實際年齡大。而像你說的王大洋這種情況,從小那種環境,從兒童期到青少年期可能都在飢餓和過量的體力勞動中度過。那他測出來的這個骨齡就有極大可能是比他實際年齡要小的。況且,在法庭上,一般來說,單一的骨齡鑒定不能作為確定被告人年齡的證據。得有多方面的補充證明,形成證據鏈才行。」
「你說了這一大串,聽得我都暈了。利落點好不好啊大哥?」齊天樂道,「說重點,重點!就說,這個到底能不能作為證明他未成年的材料提交給法院?」
「不能。」林大法醫利落道,「你指望我這個做證明材料,還不如打電話催催打拐DNA資料庫那邊,要是找到親生父母,有了出生證明戶口本什麼的,這才是硬材料。或者去這個王大洋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找其他證據,比如鄰居的證實什麼的。」
這結果既讓人失望,又讓人充滿希望。
骨齡檢測是17歲半左右,那就是作案時未滿18歲啊。只要未滿18歲,那隻要努把力,早晚都能找出確切的證據來。
可惜,齊天樂註定要失望了。
省公安廳那邊的動作很快,第二天傍晚DNA盲比結果就送了過來。
王大洋的親生父母找到了。
但齊天樂覺得,對於王大洋來說,這既是個好消息,又是個極壞的消息。
因為王大洋的親生父母早在他失蹤那一年就在當地公安局報了案,他的真實年齡可以直接查失蹤人口檔案。
郭煜,這才是王大洋的本名。
檔案里記錄的很清晰:
郭煜,北京市海淀區居民,1990年9月6日出生,於1992年1月1日失蹤。
從1990年9月6日,到2010年5月13日,19年8個月多點。
王大洋,不,郭煜,他犯罪時已經年滿18歲了。
******
猶豫了幾分鐘,齊天樂還是起身去看守所了。
「王大洋,你親生父母找到了。」
「是嗎?」他聲音平平,聽著好像沒有絲毫即將與親生父母相認的激動,「我姓什麼?」
「姓郭,叫郭煜。」
「玉石的玉?」
「不是,是火字旁的煜。火字旁,右邊上面一個日子的日,下面一個站立的立。是光耀明亮的意思,是個含義很好的字。」
「這樣啊。還是個生僻字吧?我以前沒學過。不過我上的學也少。」他笑了笑,又問,「不是我親爹媽把我賣了吧?」
「不是,他們找你了很多年。」
「嗯。我......爸媽叫什麼?哪兒的人?是幹什麼的?」
「你爸叫郭長源,你媽叫張悅。你爸媽......」齊天樂有點不好說出口,但她還是說了,「他們一個是警察,一個在法院工作。」
「他們就生了我一個?」
「你還有一個妹妹。今年在上大學?」
「上大學了?」他有點高興,「好啊,有出息。在哪個大學呢?」
「......中國公安大學」
郭煜不說話了。
作為一個殺人犯,他親爸是個警察,親媽是個法官,親妹妹讀了公安大學。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有點可笑。
「已經通知你爸媽了,他們現在已經出發往這邊趕了,可能今天半夜就到。最遲明天你就能見到他們了,」齊天樂說,她想起電話里那個泣不成聲的女音,又問,「你要不要先跟他們通個電話?我可以幫你。」
「不用了。叫他們回去吧。他們來了也是浪費時間,我不會見他們。」
「為什麼?你......」齊天樂試圖勸他回心轉意。
但是郭煜打斷了她,「不用勸了,我不會見,也不想見。你跟他們說,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吧。」
郭煜臉上一點動容的神色都沒有,從始至終都平靜的很。
齊天樂也不知道該怎麼勸他了。
兩個人互相沉默著。
時間要到了。
門口看守郭煜的警察過來帶人,齊天樂也站起來走到了門口。
在即將跨出門的一瞬間,她聽見後面郭煜的話,那小子嚷道,「齊警官,謝謝你啊!你是個好警察!往後出現場可別害怕,我護著你!神鬼怕惡人,我活著是個惡人,死了肯定是個惡鬼。有我在,沒有哪個小鬼敢欺負你!」他的話輕鬆又詼諧,細細聽那字裡行間彷彿還帶著微微的喜悅。
郭煜被帶回了監室。
齊天樂也沒多留,笑著搖搖頭就往外走了。
你算個屁的惡鬼!再說了,姐可是唯物主義者!她邊走邊想邊笑,但最後不知怎麼的卻紅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