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死亡
?(女生文學)郭煜本來是打算到死都不見親人的。
有什麼好見的?又有什麼好認的?
認了,也只是多個給他們丟人的兒子罷了。
況且,這兒子馬上就要被槍斃了。
聽說永遠沒有親見來的震撼。人一旦見了面,感情就不受控制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到底還是見到了他親爹媽和他妹子。
在庭審現場。
他被法警帶著進入法庭的第一眼,就認出了旁聽席前排坐著的他的親生父母和妹妹。
不是什麼親子感應什麼的,而是因為,整個旁聽席,只有他們仨在哭。
能看出他們在哭,不是他眼神好,而是因為他們都哭的滿眼滿臉是淚,頭頂的天花板上又有日光燈——反光了。
開庭了。
但審判過程彷彿無比漫長
郭煜有些焦躁。
他想要搶答認罪,可又怕破壞了流程弄得更慢。
真是煎熬。
宣判的那一刻,郭煜深深鬆了一口氣。
離執行槍決還有幾個月的時間,看起來他要在監獄里再熬上一段日子了。
庭審結束,被法警帶著走下被告席的那一刻,他聽到背後響起嘶啞的女聲,那聲音混合著哭腔,像是失去幼崽的母獸,說不出的絕望,隱隱竟讓人覺得有些凄厲,那女音哭叫,「我的孩子!我的寶寶啊——」
郭煜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一個穿藍色上衣的女人掙扎著試圖往他這邊撲,旁邊有個扎長馬尾的年輕女孩兒抱著她的腰攔著她。她們旁邊,一個男人就那麼直愣愣地站著,往這邊望著。
押送他的法警看他站著不動,就拍拍他的肩示意了一下。
郭煜便回過頭,跟著法警走了出去。
******
庭審之後不久,郭煜就從看守所被轉移到了監獄里。
監獄里有監獄里的規矩,犯人們之間也有自己的一套「準則」。
一般來說,新進來的愣頭青都會被前面進來的「大哥們」給個下馬威,叫你知道尊卑輕重。
然後論資排輩,吃飯做事的時候分等級。各個監室的大哥們為第一級,伙食最好;下面的小弟們二三四級排下去,等級越低吃的越差乾的越多。
獄警們其實也知道,但是這情況屢禁不止reads();。也只有鬧得大的時候出來干預一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監獄也有監獄的江湖。
其實一起呆久了犯人之間的獄友情也會很好很真摯,但新來的肯定不屬於這個行列。
不過有兩種新人他們是從來不招惹的。也不敢招惹。
一是有關係的,這種人有獄警暗地裡照顧,誰也不會不長眼去動他,又不是監獄里呆的太舒服了想加刑;
二是死刑犯,這種人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人家都要死了,你要敢動他他還不跟你玩兒命啊?!
剛好,郭煜兩者兼有。
後來,當他跪在刑場上,等待背後那顆槍子兒打下來的時候。
他回味了一下他20年的人生。
然後發現,最輕鬆最舒服的日子居然是最後在監獄里服刑等待槍決的那幾個月。
而且,監獄里的飯還挺好吃的。
每晚七點的新聞聯播也不錯。可惜他的眼睛在煤窯里弄壞了,電視又掛的太高太遠,看不太清楚。
看守他的獄警曾感嘆說,你這輩子真是沒少受罪,趕明兒你走了,我到我老家白娘娘廟裡給你上柱香,求白娘娘保佑你下輩子投個好胎。
也不知道這個白娘娘到底是哪個神仙,沒聽說過。郭煜也不在意,不過還是謝過了他的好意。
那獄警是可憐他,覺得他一輩子活得太苦。
苦嗎?郭煜不覺得。
仇也報了,親爹媽也見了,他覺得還挺痛快的。
就是遺憾。
要是那一年,去山北省的火車上,他沒有睡著就好了。
******
郭回從小就知道自己上頭還有個哥哥。
她爸媽從她懂事起,就告訴她說,你的命是你哥哥給的。國家的政策不允許生兩個孩子。爸媽在政府工作,就更不能知法犯法了。媽媽那時候意外懷上了你,本來是要引產的。後來沒多久你哥哥就丟了,一直找不到,你才有機會出生。你哥哥從小就嚷著說想要個妹妹。往後他回來了,你不要跟他鬧氣。
我的命是哥哥丟了才換來的。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這個念頭在小郭回的心裡根深蒂固。
我怎麼會跟他鬧氣呢?那時候還在上幼兒園的小郭回心想,等哥哥回來了,我要把我的衣服分給他穿,我的娃娃也給他玩,零食也給他吃。我一定不會氣他。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十來年。
那一天傍晚,她正在宿舍洗衣服時,接到了她爸的電話,老頭子50歲的人了,在電話裡頭愣是激動的說話結巴起來,「回回,你哥哥他,他找到了!」隔著電話都能聽出來他話音里那撲面而來的喜意。
郭回也很高興。
郭爸爸最初其實也是在法院工作,後來兒子丟了,他愧疚的幾乎要發瘋。後來就各種想辦法把自己的工作調進了公安局。據說他那時已經基本能確定要升職了,卻放棄職位平調進了同一區的公安局。也是搞政工,但變成公安系統的人了reads();。
雖說公檢法不分家,但真要論起找人來,還是公安系統更有用些。
這些年他爸媽想了很多辦法,託人找,自己也找。但凡有個長些的假期都要往各地跑著找兒子,印了尋人啟事到處問到處發。
她哥哥的事就是這個家裡一道潰爛不堪的傷口。天可憐見,如今這傷口終於要痊癒了。
老夫妻兩個等不及了,連夜乘車往河北趕。
在路上的時候有多高興,到了地方了解了情況之後就有多悲傷。
兒子找到了,可兒子犯了罪。而且很有可能被判死刑。
郭長源夫妻倆都是系統內的人,對這個再了解不過了。
郭長源在公安系統內是個有名的清正廉潔,一點私情不徇。張悅在法院也是如此。夫妻倆一點錯事壞事都不敢做,他們也不講究「和光同塵」。
這是為了給兒子「積陰德」。
不但在工作上,路上但凡遇見行乞的,他們都會給錢給東西。還捐錢,每年捐給貧困兒童的錢占家庭收入的大半。
做這些事,就是希望他們這裡積下的善心好意,能叫那不知身在何處的兒子少受些苦。
來前聽到dna比對成功,兒子找到了的消息,張悅還在感嘆,果然善心有好報。
而今卻如晴天霹靂。
郭長源為了兒子,幾十年兢兢業業,從不假公濟私。哪知道第一次以公濟私,卻同樣是為了兒子。
他動用關係,把郭煜的審訊記錄複印了一份拿了出來。
夫妻倆坐在賓館的床上一個字一個字的看,讀著讀著臉上就濕了。
當看到郭煜說的從黑煤窯逃出來的那一段兒時,張悅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嗚咽著倒在床上,眼淚順著眼角一串串往下落,很快將下面的被褥洇濕了一小片。
第二天開始,郭長源和張悅夫婦就動用了幾乎所有關係,想了各種方式,想要給郭煜爭取從輕處理。
無期徒刑也好啊,只要人活著。
如果郭煜之前沒有供認是有預謀的仇殺,那麼他只要一口咬定是找死者劉永年商談事情,后一言不合衝動之下激情殺人,再有郭長源夫妻,或許就真的不會是死刑了。
可是郭煜沒有。
他不但供認了是有預謀的仇殺,還特別積極的配合公安局法院給自己爭取死刑。
後來在郭長源的爭取下,又有兩次重新提審。
但郭煜還是一心尋死的老態度,甚至還不如第一次審訊的時候,至少第一次時他說自己的心理說的很真實,沒有虛構。後來這兩次他是怎麼壞怎麼說,怎麼顯的兇殘沒有人性他就怎麼說。
所以還是判了死刑。
......
郭煜走後,郭回媽媽的身體一下子垮了下來。
她辦理了提前退休,卻也不跟著別的老太太學著跳跳廣場舞啊,出去旅旅遊啊什麼的,就是在家呆著。然後每天坐在卧室床上,摸著兒子的監獄光頭照流眼淚。
直到幾年後郭回有了孩子,她有了外孫外孫女帶,情緒才好了很多reads();。
郭回爸爸也沉默了很多。
他沒有像郭回媽媽那樣提前退下來,因為郭回還在公安大學讀書。有他這個爸爸在,女兒將來的路會容易很多。後來郭長源還升了一級,坐到了市局政治部副主任的位子上。
郭煜的後事是郭回辦的。因為郭爸郭媽根本哭到起不來身。
郭回家多年來潰爛不堪的傷口終於有了變化,卻不是癒合,而是結了一道深深的黑色的傷疤。永遠消失不了了。
郭回也看了那份複印的審訊記錄。
她覺得她哥哥很可能是喜歡那個他說是恩人的小姑娘。
她託人查了查,那小姑娘叫徐嬌嬌,家裡的地址也找到了。
這很容易,2002年黑山鎮苯中毒事件中最年輕的受害者,同時也是八個死亡的打工者裡面最小的一個。公安局的檔案裡面有記錄。
後來她背著她爸媽,叫上幾個同學,再雇幾個人充當家屬,往徐嬌嬌家去了。
老一輩的人講究結陰親,就是沒結婚的年輕男女死後同葬,到了地下不孤獨的意思。
找到了徐嬌嬌家,最開始郭回先說給錢,徐嬌嬌的媽就死活不同意。
後來她知道郭煜為了徐嬌嬌報仇殺了那黑心老闆,並且為了這事兒送了命,就鬆了口。
郭回雇了二十幾個當地人,往山上找了半天才找到徐嬌嬌的墳。
挖開后,裡面的薄棺材已經爛了,離離白骨散在褐色的泥土裡。
徐嬌嬌的爹把他女兒的屍骨檢出來裝在罈子里,送到縣裡火葬場燒成了灰,又盛在骨灰盒裡交給了郭回。
郭回按著當地結陰親的風俗給了三禮六聘。
這些都是悄悄進行的。法律不允許。
在人生的前18年裡,郭回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做這些事情,這些她只在恐怖里看過的事情。
但她就是想為她哥做點事情。她覺得她對不起她哥哥。
看到那句「我找不到她的墳」的時候,她淚流的怎麼都止不住。
她覺得他哥應該是很喜歡徐嬌嬌的。
郭煜和徐嬌嬌的墓是郭長源在北京遠郊的一個墓園裡買的。
郭長源後來知道了郭回辦的郭煜徐嬌嬌合葬這件事,但他什麼都沒說。
後來郭回結了婚,對象是她大學同學,當年陪她去山南省找徐嬌嬌家的那些同學中的一個。
他們婚前就說好了,生兩個孩子,第一個跟男方姓,第二個跟女方姓。跟女方姓的那個要過繼到郭煜名下,算是郭煜的孩子。
其實還是叫郭回夫妻爸媽,這就是名義上的過繼——一家人內部開個家宴辦個儀式,帶著孩子上上墳。
郭回的同事聽說了后笑她,「怎麼感覺你們家像是生活在上個世紀啊,這什麼年代了還搞封建迷信這一套呢?」
「你不懂,」郭回說,「這就是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