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追往生
陸青剛想回頭,那人卻在陸青的頸項處輕輕搖了搖頭,「別動,讓我抱一下你。一會就好。」
兩人就這麼在雪中站了許久。
陸青察覺道頸項已經開始僵硬,心中升起不耐,反身推開身後人。陸青未曾想到身後的人如同一片薄紙,輕輕一推便聽見聲響倒在地上。
陸青轉過頭去,只見倒在雪地里的人一襲白衣皎皎,腰間插著一柄羽扇。三枚黑鐵箭羽齊根沒入白衣的心臟之中,傷口處鮮血潺潺流淌。來人竟是未曾包紮傷口,陸青從腳下往雪徑望去,鮮血一路蜿蜒而來。
「陸青。」來人喃喃的叫他的名字。
「我在。」陸青看著記憶中的自己半膝跪地,望著白衣人。白衣人渙散的瞳孔中印出面無表情的自己。
「陸青。」白衣人又叫了一遍。
「我在,」陸青面露不耐,「穆溫明,你要死了。」
「是啊,」穆溫明笑了,恍若梨花簌簌飄落,「我要死了。我本想著死前無論如何也要再見著你一面,又怕你見著會傷心。現在看來是我多想了。」
穆溫明吃力的抓住陸青的衣襟,以溺水人擁抱浮木般的力氣緊緊抓著。「天機閣資料中記載忘塵劍陸青面容英氣,風流多情。然而此刻面前的陸青,面若冰雪,鐵石心腸。這才是真的你吧。」
陸青冷冷的道:「是與不是真的這麼重要麼?」
「是啊,事到如今也並沒有那麼重要了。」穆溫明道。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
穆溫明開口道:「陸宗主,你還記得你我二人在問天峰頂松下的那場對弈么?你求我幫你成就青冥境千載未曾有過的霸業。這麼多年,凡是你求我的,我都一一做了。如今三教叛逆已除,你前面不會再有任何的障礙。」
穆溫明又絮絮叨叨的講了許久,囑咐陸青有哪些人只可用不可信,哪些人可託付生死重任。望著白衣人胸口的鮮血不斷流出,陸青心中只有一個想法,穆溫明你怎麼還不死?這麼多年,征伐魔族,一統四極三教,鐵血立威下自是冤魂亂賬無數。天下修者的怨氣都需要一個出口。需要一名曾與我生死與共的人背上罪孽,去承擔,去被唾罵。你若不死,我以什麼來平息眾怒?
在陸青期待的眼神下,穆溫明終於說完了遺言合上眼睛。穆溫明最後一句話是:「陸宗主,往後的路上沒有穆陪你了,你定要珍重。你最大的優勢源於你的無情,而你最大的弱點也來自於你的無情,如果有一日你懂得了什麼是情。」
再次見到此景,陸青心中一陣絞痛,恍若那三支奪魂箭是釘在了自己的胸口。陸青見到記憶中的自己起身橫抱起穆溫明,走向園林外面。
記憶切換,道宗大堂四極正道魁首相聚,陸青坐在正堂交椅上,堂前停著穆溫明的屍首。
有人上前進言道:「陸宗主大義滅親,為天下除此禍患,實乃高風亮節之舉。穆溫明此人刻薄寡恩,口腹蜜劍又狡詐歹毒。南陸一役,無視我東陸修者性命,令大軍強攻魔族重鎮令我東陸死傷十萬修者。后更是喪心病狂,屠殺三教豪傑無數。此人雖已死,只怕……」
「只怕什麼?」陸青目光無波,掃向進言之人。
「只怕人雖死,其餘毒仍存。」進言之人頂住元嬰大能的威壓咬咬牙,繼續說了下去。
記憶中的陸青站起身走到石棺前,推開石棺蓋。棺中穆溫明面容恬淡,嘴角仍帶著一絲笑意,彷彿只是睡了過去。陸青輕輕拂過穆溫明的面頰,將上面的血痕擦去,陸青淡淡道:「人雖已死,活罪難逃。將他的屍體挫骨揚灰,以平眾怒。」
「陸宗主英明!」
「陸宗主英明!」
眾人的恭維聲似浪潮,一浪高過一浪,響徹了道宗的天穹。
陸青從記憶中蘇醒過來已是滿臉淚痕,陸青想起青松下初見的羽扇白衣,在南窗夜雨下兩相對弈燈火爆開的燭花。最後陸青的耳畔又響起了那句溫文的儒音,「陸宗主,往後的路上沒有穆陪你了,你定要珍重。」陸青踉蹌的向白玉階上走去。
一步踏上,天地間的雪色消融化為水汽蒸發在空中,大地回春又是一片草長鶯飛的景象。明月夜,青光遍灑大地。迴廊曲曲折折,陸青步履輕詭飛速走過,最後將腳步停在了軒窗旁。
軒窗內,一人紫衣華服,滿頭珠翠羅綺,正慵懶對鏡梳妝。
「丰神秀。」陸青聲音冷的好似□□。
「你來了。」丰神秀輕輕擱下玉梳,轉過身來。
陸青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記憶中的自己和丰神秀的對話。
丰神秀回眸的一瞬,陸青竟屏住了呼吸,男子的英氣和女子的柔美在她身上完美的融合在一起,眼梢間的風采足以令天下所有人為之生為之死。陸青知曉,這一大半的原因是因為丰神秀修習的天魔策功法。
陸青面色未變,但話語間已是隱藏不住的怒氣,恍如即將噴薄而出的岩漿:「你騙了我。」
了解陸青的人都知道,上次陸青露出這種形態時候正是征伐南陸,有道宗人臨陣倒戈魔族,陸青知曉連屠三座修者城鎮。
丰神秀看到陸青這樣的神態,孩子氣笑了起來。此時雲破月明,青光灑在丰神秀雌雄莫辯的面龐上,給妖魅的面龐鍍上了一層銀光。丰神秀重新對著鏡子開始用玉梳起頭髮來。
「對,我騙了你。將忘塵決的弱點告訴了魔族。」
陸青深呼吸了一口氣:「為什麼?」
丰神秀道:「不為什麼,看到你這副面孔可比平時那副死人臉讓我高興多了。」
陸青躍入窗戶,一把抓住丰神秀的頭髮,逼著她強行看向自己:「你明知魔族知曉了我功法弱點,我就必須提前剜出你的心用天魔策功法來彌補忘塵決功法的漏洞,你為何還要這麼做。」
「對啊,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丰神秀慢慢的念道,似是自己也在思索:「應該是從伽羅釋天被魔界萬刀凌遲而死的時候吧,或許是從穆溫明為你自裁以謝天下的時候。我陪在你身邊看著你這張面無表情的臉,。方才發現,陸青,你沒有記住他們任何一個人,你是沒有心的。」
丰神秀道:「陸宗主,我與你立下賭約以動心為憑證,一比無情道有情道高低。我輸了,輸的心甘情願。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做了這麼多后死去仍然被你忘了。」丰神秀將自己的臉埋入陸青的懷抱里,「只有我背叛了你,你就能永遠記得我了。」
幻境如海市蜃樓般緩慢消失。陸青摸了摸自己的心,恍如被放入的黃蓮里在千秋歲月中釀成了一壇苦酒,又像是被誰拿出來碾壓擠出了所有的血液。心哀莫過於死,陸青發覺自己真的體會到了。
陸青突然神色一凌,白玉階梯快崩塌到自己腳下。身後沒有退路,陸青又上一步。
腳下是燙人的黃沙,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荒涼沙丘。殘陽西斜,給沙漠鍍上一層金邊,熾熱的火風捲起黃沙,打在人的臉上,隱隱作痛。
陸青懷抱著洗雪劍牽著駱峰獸一步步的向前走去。
前方的沙丘上現出一個白色的身影,三千青絲以佛珠束起,重瞳的目光里滿是悲憫。
陸青聽到記憶中的自己冷然道:「箜蕪君獨孤空月,你要跟我到幾時?」
「悉曇無量,陸施主,我要渡你,免天下蒼生再遭血淚之苦。」獨孤空月道。
「渡我?」陸青恍如是聽見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仰天長嘯,四周沙丘崩裂,日月無光。「多少元嬰大能死於我手?多少人心機算盡也傷不了我一根毫髮?我要的就是生殺予奪執我手,哪怕骷髏滿地為證。憑你這個連靈根也沒有的病秧子凡人也想渡我?」
陸青此語一出,場景驟然發生改變,大漠黃沙白日乾坤變為暗夜中血海地獄,無數冤魂厲鬼從深淵中爬出拖拽著獨孤空月,企圖分食獨孤空月的血肉。兩行血淚從獨孤空月空洞洞的眼眶中流了下來,竟是有人生生剜去了他的一雙重瞳。
陸青看到此景只覺嘴角一甜,鮮血溢出嘴角。陸青顫聲道:「是我對不住你。我飛升之後,必想方設法尋你魂魄助你飛升上界。」
獨孤空月仰起臉,臉上的血肉被厲鬼啃食開始逐漸剝落,獨孤空月啟唇,聲音卻不似記憶中的悲憫平和而帶上了一絲冰雪的高潔。
「阿青,你仔細看看我是誰?」獨孤空月道。
陸青定眼一看,獨孤空月的面容已有一半被啃噬殆盡,然而人的面容和衣冠都發生了變化。白衣早已換做一身灰色鶴裘,高冠巍巍,完好的一半臉眉目間冰雪盈盈。
「阿青,你終是長大了。為師很是欣慰。」
「師父,怎麼是你?」陸青目眥盡裂。
「阿青,這地獄血海中的無間罪業為師都為你應下,可好?」
「不……我不需要,澹臺明瑕你早就將我逐出了師門……」陸青拚命的搖著頭。
越來越多的地獄厲鬼爬滿了澹臺明瑕全身,澹臺明瑕手腳露出累累白骨皆被從地獄深淵中伸出的鐵鏈鎖住,被迫向下墜去。陸青向深淵深處看去,無數刀山火海,自己的師父宛如一隻折翼的鶴就將落入其中。
「不!」陸青再也忍不住,從白玉台階上一躍而下,凝起雲氣追趕上澹臺明瑕,將其一把摟在懷中。澹臺明瑕的面容在陸青懷中漸漸變成流沙消散不見,陸青運轉著他所知道的所有起死回生之術然而沒有絲毫用處。
此時陸青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個古樸蒼涼的聲音:「青冥境陸青,以你所有摯愛之人墮入無間為代價飛升仙界得到超脫,你可悔?」
有眼淚從陸青的唇邊滴落在澹臺明瑕即將化為虛無的眼角,「陸青一生從不低頭,此次心境試驗我輸了。」
「然。」古老滄桑的聲音道。「青冥境陸青,汝即悔,可願再入前塵?」
「何為再入前塵?」
「再入前塵,以來世魂飛魄散為代價,追過往之事,改一切可悔之事。」
懷中的身影化為虛無,陸青被黑壓壓的冤魂厲鬼撕扯著急速向深淵中墜去。
「追過往之事,改一切可悔之事,是么?」
「然。追過往之事,改一切可悔之事。」
「既是如此,青冥界陸青承此誓言,願追前塵。」
「汝得所願。」古老滄桑的聲音道。
深淵深處迸射齣劇烈的白光,一切鬼魅魍魎被白光照射到皆化為飛灰消失。
陸青加速向白光深處墜落,陸青的意識漸漸消失。
神識昏迷前,陸青突然想起當年月下,年幼的自己扯著師父的長袍指著《忘塵決》序言詢問師父。只見那序言題字風骨不羈,上書:「太上忘情,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是吾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