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恨血千年土中碧(二十九)
紀無妄但笑不語,伸手取來一盞酒,張口欲飲,卻被橫空伸出的一隻素手搶去了酒杯。
「你不說,就當做還能將我蒙在鼓裡?哼。」皦塵輕蔑一笑,「你三上羽魑宮用自己的修為換取我幫你培植元菜,費盡心機遍尋欲/望熾烈之人加以利用,不就是為了能造出一隻有毀天滅地之力的鬼王么?」一雙細眸將手中樸實無華的酒杯看了看,放在唇邊飲下,「而且我還知道,你造這隻鬼王,是為了我。」
紀無妄聽他戳破自己的心思並沒有羞意,杯子被搶去了,他就繼續撫拂塵,嘴角含笑靜靜的聽。
「普天之下,論元菜的培植,我皦塵若數第二,無人敢稱第一。你酷喜煉鬼之術,卻在培植元菜方面尋不到門徑。得知我培植元菜的本事之後便一直想要拜我為師,在我這裡習得培植元菜的本事。」
皦塵唇角一牽,像是自嘲亦像自憐,「可惜呀,我習這陰邪的術法又天資極高到底是糟了天譴,還沒好好享受幾年盛名,便要去見閻王了。」
「你怕我不收你,亦怕我收了你卻沒命教你,遍尋良醫為我求葯。皇天不負苦心人,連我自己都快放棄的事情卻被你做到了。你尋到了能救我命的葯,可是這葯你卻得不到。」
「因為這續命丹藥被藏在天下第一閣——丹鶴閣的密室之中。丹鶴閣機關重重,又有各類法陣層層壓制,非人力及一般鬼力所能抗之。所以你需要一隻極陰極強的厲鬼。」
「煉鬼之術越陰毒,煉出的鬼能力越強。你不惜以煉鬼術里最陰毒的『偷龍轉鳳』為基,融以數十種煉鬼之法,創出一套空前絕後慘無人道的新法,誓要煉出能助你盜取續命丹藥的鬼。」
「此術法以『偷龍轉鳳』為基,那必須以兩條規則至上,一是要毫無瑕疵的元菜承載鬼力,二是煉成鬼的嬰童必須為馭鬼之人的親生骨肉。你紀無妄陰毒至此倒也還有幾分良心,不肯用自己親生骨肉來煉,便要尋得一個被欲/念支配的行屍走肉。遍尋不得,終於被你遇到了宇祝生。」
「宇祝生狠辣有餘,謀略不足,加上同輩之間有個天資極高八面玲瓏的宇祝揚。宇祝生若沒有助力,家主之位定落宇祝揚之手。你知他所欲,予他所求,最終全是為了你自己。」
皦塵說到這裡,一雙細眸中笑意點點似星辰,如此凝視竟有些惑人。「只是我有一點好奇,不知道紀道長願不願意為我解惑?」
默然良久的紀無妄此時終於開口,「你問吧。」
皦塵笑意漸濃,略微湊過去了些,「煉造出的厲鬼對主人極其忠心,加上又有血脈相連,宇祝生就算是得到了家主之位也頂會將厲鬼留在身邊,屆時你打算如何將其取回收為己用呢?」
紀無妄看著皦塵,不答反問:「飼養的厲鬼如何易主?」
皦塵聞言先是好不在意的一笑,笑到一半卻僵住,細目微微睜大,不敢置信的吐出兩個字,「噬主?」他眼珠一轉,「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且不說宇家名門望族戒備森嚴,你又怎麼能令一個厲鬼無緣無故反噬她的主人呢?」
「世上最鋒利的刀——」紀無妄撫在拂塵上的手猛然一拽,根根泛著柔澤的白絲頃刻崩的筆直,利如封喉之劍。
「是借刀殺人的刀。」
紀無妄蒼老渾濁的眸子,狠光畢露。
「像宇家這樣的大家族裡,就有很多把這樣的刀。」紀無妄說到這裡像是回憶起什麼,摸了摸須髯笑的意味深長,「宇祝生身邊有個丫鬟名喚宴香,有點意思。」
宴香,宴香……
這個名字……夭璃甚至無需在千年的記憶中費心搜尋,幾乎是在紀無妄提出這個名字的同一時刻,那個看似羸弱卻憑一己之力直接抽掉了宇家支撐百年榮光的主心柱的女子便彷彿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幾代人的心血就是從她讓自己反噬宇祝生的那一刻起,土崩瓦解盡付東流。
交織在記憶最初始的那一團噩夢,竟原來是紀無妄的一盤棋局。
宇祝生、宇祝揚、宴香、鑫兒、宇老夫人、還有她自己……都只是或黑或白的棋子,被人信手拈來,坐落在各自的位置上,吞噬廝殺,最終留下一個仿如空殼的獨子——
擁有無盡恚怨無盡鬼力,對新主人忠心無二的自己。
「啪」、「啪」、「啪」。
三聲清脆的掌聲在斗室中響起。皦塵一臉意味深長的看著紀無妄,為他的精心布局股掌。細眸之中光華點點,像是久溺與死海中的浮屍一瞬間睜開潰爛的眼睛,倒映出朝霞的輝光。
他看到了生的希望。
既然如此,那便一刻也不要耽擱。皦塵起身離席。
「我現在便動身去宇祝生府上照顧元菜,在同你剖取鬼胎之時,我亦會讓宇祝生砍下元菜封入棺材,埋與鬼胎之側。」皦塵想了想又道:「『初祭』的人選你可有了?」
紀無妄搖頭,「還未有人選。」
皦塵笑道:「那你怕是要重謝我了。羽魑宮近年新收了一批弟子,有一人拜入了我師父門下,名喚皦思,可做『初祭』之人。」
紀無妄有些擔心:「『初祭』之人必須是處子之身,心思純凈。你說的這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皦塵:「你也知道我師父他老人家收徒最是嚴苛,心中但有半分邪念就入不了他的法眼,所以此人定然心念極正。至於處子之身就更不用擔心了,沾過男女之歡的根本連羽魑宮的大門都入不了。屆時我將他引來,憑你這副仙風道骨的皮囊定能讓他供你驅使。」
紀無妄放下筷箸,站直身體對著皦塵拱手作揖,「多謝了。」
「好說。」皦塵擺擺手便走,走到門口突然一頓,噙了抹笑轉過頭來。夜風揚起他身上白紗,此時倒像是站在雲山霧巒之中。
「明年的今日便是我身死之期,我命數已定,無緣仙道,只能寄託希望與此了。」
「紀無妄,可別讓我失望啊。」
失望?
我可從來不讓人失望。
紀無妄望著門外漸行漸遠的白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沒有立刻坐回原處,而是將自己手上的拂塵舉起,對著月光靜靜的看那絲絲不染雜塵的白,眸色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皎白的紗羅。
「你在懺悔嗎?」
一道稚嫩纖細的聲音穿過靜謐,破土而出。
紀無妄一驚,面上終於有了除微笑以外的表情,他驚恐得看著四周想要找出聲音的來源。「是誰?是誰在這裡!」
那道聲音不理會他的問題,兀自說著自己的話。
「不,你根本不會懺悔吧。」
「你給皦思一堆修鍊的法門,是為了讓他作為『初祭』之人,葬於鬼魅之口。你給宴香馭鬼之法,是為了讓她除掉你的擋路之人。你給宇祝生強大的助力,是為了最終奪取那個由他的骨血煉化而成的鬼魅。你給皦塵半生修為,是為了讓他繼續苟延殘喘為你賣命,因為你怕他沒等鬼魅煉成就死了。」
「你若懂得懺悔的意思,又怎會騙了那麼多人?」
「雖然他們和你一樣,都該死。」
那聲音落下的時候,紀無妄一張嘴唇已經煞白,他驚惶不定的轉過頭,面前是空無一人的斗室。
「你怎麼知道我在騙皦塵?」其餘的人或許能從方才對話中聽出,但是關於皦塵……他並未明說啊。
「因為劣性。」
「劣性植於根骨,在你的血脈中發芽,生長,最終吞噬你所有的血肉,蛀空你所有的骨髓,傾占你的身軀,將你變作一具只供罪惡驅使的行屍走肉。」
紀無妄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抖如篩糠,「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是了。你還不知道吧?」
「你也騙過我。」
紀無妄,你也騙過我。
——「你的母親猶自念著你那至始至終沒有露面的父親,她還惦念著要為她的情郎生一個兒子。」
——「我唯一沒有埋怨的,就是我腹中的孩兒。她並沒有做錯什麼,生而為鬼,也不是她的選擇。」
——「你不是她心中所期待的兒子,夭璃。」
——「好心人,麻煩你幫我找找,我給我的女兒準備了禮物。」
——「在她狀若無意的打聽時,我將你的性別告訴了她,然後她竟然砸碎碗碟逼著我將剛滿五個月的你活活打落。」
——「我雖然是她的娘親,卻沒有權利去決定她的生死。不管她是什麼,我都會愛她。」
——「你的名字是你母親離去時留下的,夭璃,夭璃,因離而夭,因夭即離。」
——「我給我的女兒起了個名字,叫做夭璃,『璃』是琉璃的意思,『夭』是祝福的意思。」
——「『夭璃』這個名字,是媽媽給你的祝福。」
紀無妄,你騙得我好苦啊。
這一千年來,我沒有一刻不為此神傷。
童顏鶴髮不過星月斗轉的罅隙之間,唯有我被拋棄在漫無盡頭的長路上踽踽獨行。
自北而來的寒風吹響蕭簌的落葉發出凄狂的哀嚎,無聲搖落的朔雪驚響了梧桐的枯枝,龜縮在牆角的絡緯也用盡全身的力氣引吭高唱。
夭璃自虛無間走出,無聲無息卻如同攜著驚濤駭浪。
戰鐮青練周身鬼火擁簇在半空中滑下一道幽藍的光弧,拄在地上之時發出一聲悶悶的鈍響。夭璃沾滿血污的雙眼甫一抬起,似有烈火驚雷轟然其間,震耳發聵。
紀無妄,
這一次,我要你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