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回
……實際上,白榆的很多疑問,在看到那六個字的時候都迎刃而解。
「陷空山無底洞」,她起初聯想到的是五鼠的陷空島,不過不多時,當她又細一思索,便成功從記憶深處挖出了這六個字的來源。這實際上有點困難,因為白榆本身對《西遊記》的印象僅限於動畫片和好友偶爾討論到《西遊記》時會提到的隻言片語,幸好白榆的記憶力還算不錯,如此一來,對自己眼下的狀況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與此同時,她的內心湧上了一種無盡的悲涼之感,這很近似於白榆在大學第一年期末考試前堅信自己會掛掉每一科考試並且會因此而留級的悲愴……不不不,那怎麼能比得上這個,掛科是很多人都可能會有的經歷,更何況她之後還合格了,但是、但是穿成一個妖怪,還是妖怪頭頭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
她一開始怎麼就只被「老夫人」叫得頭暈,忽略掉了鴛鴦口中「練功」那兩個字呢?!
不……現在倒不如說怪不得鴛鴦要叫她「老夫人」……
年齡在那兒擺著呢。
現實給不了白榆多少慢慢悠悠回味這種整個世界觀都要被震碎了的天崩地裂感,很多小妖怪都從門樓后層層疊疊的房舍中涌了出來,口中歡天喜地地嚷著「夫人回來了」、「夫人回來了」。其中有修鍊完全的,也有還留存著不少破綻的,什麼獸耳獸尾,更有甚者還長得奇形怪狀。
看著各式各樣的妖怪齊齊往自己這邊跑來的景象,那場面實在是超現實得別有一番驚悚感。
之前經歷過的那都不算是事兒了!被通緝哪比得上進了妖窩可怕啊?!
白榆頭皮都快炸開了,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她下意識來迴轉頭向尋找他們來時的方向試試看能不能逃跑。儘管她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痴心妄想,來了這兒就別想輕易脫身了,可還是忍不住做一點垂死掙扎。等到白榆往後一看,卻發現身後根本就退無可退,徒有一座陡峭的峭壁,往後踏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
那他們剛才是從哪兒來的?
她來不及再往其他地方尋找看看有沒有生路了,現在最該擔心的就是怎麼從這……嗯……萬妖包圍中保全自己。
白榆聽見心臟在胸腔中咚咚作響,內心裡開始感謝原身——也就是金鼻白毛老鼠精——往日里一直保持著的威嚴形象,以至於這會兒雖然那些妖怪們一副親近的樣子,卻也不敢太上前叨擾他們的「夫人」。他們紛紛在離她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就自發停住了腳步,然後像個人類似的躬身行禮。
要說這妖怪是妖怪,可舉止行為也似人非人的。
白榆端著架子點了點頭,別人哪會知道她現在腳都軟了,不是為別的,實在是這妖怪們的模樣太滲人可怖。修出人形的妖怪中樣貌昳麗的佔了絕大多數,還剩個獸耳或是其他部位還留存著原先的特徵的至少也說得過去,只是……只是這些都及不上剩下那些的數量。
還好有人——不,現在看來也是個小妖——還挺有眼力見兒的。
「老夫人,」鴛鴦連忙請示道,「是現在去看看還是先去歇息一會兒?」
她當然選擇讓她先緩緩!
「先不急,反正也不差這一會兒。」
白榆故作深沉道,假裝自己真的是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但她想想又覺得這樣不妥,便道:「等下先讓我聽聽都發生了些什麼吧。」
鴛鴦點頭稱是,看上去也不疑心有他,只道「老夫人這邊請」,便自發走在了前面為白榆開道。白榆雖不知兩人以前的相處模式是不是也如這般,可現在她是發自內心地感謝鴛鴦這麼做的,不然要是光是沉默不語地跟在她身後,白榆可不知道要是「去歇息」該往哪兒走,妥妥是帶著鴛鴦一起迷路,順帶把自己對這裡構造一無所知的事情暴露了個乾乾淨淨。白榆當然不想用「失憶」來當幌子,別的不說,這妖窟里現在對她而言就是危險重重,如果鴛鴦口中的那個「二當家」真有什麼反心,趁著她失憶的時候肯定會有所動作的。
這麼想想,怎麼成功地扮演金鼻白毛老鼠精就是個讓人頭疼得要命的工作了。
她沉悶地在心裡嘆了口氣,還不敢在面上表現出來,只敢做得一派淡然,實際上邁步子的時候都有點打顫……她到底是為什麼會穿成這麼一個高難度的角色啊?
所謂「金鼻白毛老鼠精」,白榆倒還有印象。
她當年好像是因為偷吃什麼蠟燭被捉住,本來該當個死罪,然而佛祖慈悲,念她還有向善的餘地,便讓她認李靖為父,認哪吒為兄,奈何李靖對這個義女不大上心,認便認了,在那之後就再沒管過她,甚至還不記得自己有過這麼一個義女。金鼻白毛老鼠精下凡在人間作孽,自稱為「地涌夫人」時便在陷空山無底洞佔據了一方之地,在西遊取經組途經此處時也是把唐僧抓來那裡……不過這暫且不提,她現在她該就處於「地涌夫人」階段?
……啊。
白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個身份進一步的特殊性。
別說是現在無底洞里暗潮洶湧的狀況……之後沒準還有更「兇險」的事等著她?
「老夫人?」
就在白榆出神的時候,原本嘰嘰喳喳著「老夫人這邊走」、「老夫人別摔著」、「老夫人當心這邊有個台階」個不停的鴛鴦顯然也察覺到了——從她那嫻熟的口吻來看平時也是這麼做的,真不知道老鼠精是怎麼忍受她這麼個性格的——她側過頭來疑問似的看向白榆。
「沒什麼。」
她搖搖頭,接著便擺出不想多言的姿態沉默了下來。白榆現在越發掌握到了正確扮演的要領,反正她是這兒的一把手,底下人也沒有敢公然反抗她的,在「初來乍到」的時候只要擺出這副樣子,想要矇混過關也不是什麼問題,接下來只要視情況而定樹立威嚴就好。
不過,那還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這一路上她跟著鴛鴦也是邊走邊看,瞧見房舍中確實是有不少都被暴力摧殘過似的,這麼想想,最前面那座二滴水的門樓反而一點兒都看不出毀壞痕迹才是怪事。
這麼想著,白榆忍不住出口問道:「那些傢伙是怎麼闖進來的?他們都幹了些什麼?」
「我還想著您什麼時候會問呢,」鴛鴦鬆了口氣,皺著眉頭道,「不過,當時的情形太過混亂,我也只負責了一小部分區域……至於更具體的,老夫人還是問二當家的吧。不過,有些地方我想老夫人應該已經注意到了。」
白榆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實際上,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之一,就是至今都還沒露面的二當家。
言談之間,她們來到了一座被眾多房舍簇擁著的位於正中央也是裝潢最奢華的院落之中,白榆透過層層迴廊看見了後方的花園,心道原身還真是會享受。待坐在大堂里,看著鴛鴦殷勤地在跟前的方案上擺上新鮮得晶瑩透亮甚至還帶著露珠的水果,又不知從哪兒端來幾盤精緻的點心,她對於別人的好意還不怎麼會拒絕,自然也不知道怎麼說她現在緊張得一點兒東西都不想吃,只想一個人靜靜。
幸好這個願望不用她說就很快實現了,鴛鴦還是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吵吵什麼時候該保持安靜的,她又跟白榆行了一禮后就出了大堂順帶還關上了門。白榆不太明白這妖怪窩裡為什麼還保持著這種禮節,不過看來大概也是原主的喜好。
她沒有立刻就放鬆警惕,而是仔細地打量了這兒一圈,確信不管是哪個邊邊角角還是頭頂的房樑上都沒有藏著什麼人——不,什麼妖之後才放心地又坐了回去,長長地、長長地出了口氣。
——然後右手抬起,重重地砸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神特么老鼠精!
「啪嚓!」
本來只是為了發泄壓力的動作登時讓白榆傻了眼,她瞪著眼睛、張著嘴巴注視著被她一拳砸爛了的木頭扶手,眼皮又跳了跳。
原本好好安在椅子上的扶手已經躺在了地上,斷面處的木茬支楞了出來,簡直就像是在譴責著她剛才的暴行,儘管這裡其實沒有其他人或妖在看著,白榆卻莫名地心虛了起來。她假咳了一聲,覺得自己該對這具身體的能力和力量重新正視一下,這樣才不至於做出點什麼她看起來輕而易舉卻破壞性巨大的事情來。
不過,這樣一來,她覺得自己也不是沒有東西傍身了。
沒有了金鼻白毛老鼠精的記憶,目前為止,在這個無底洞里,她還不知道誰是真正可以信任的。白榆自認沒有雛鳥情節,所以也不會去毫無保留地相信一開始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鴛鴦和那個大漢——呃,她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實際上,根據她的觀察,在她看來鴛鴦可以懷疑的地方也不止一處,反正初來乍到,保持著警惕心還是好些的。
現在的所有事情都可以串聯起來了,金鼻白毛老鼠精為了「練功」而暫時離開無底洞,將這裡交由二把手來管理。而所謂的「練功」就是誘騙一些長得不錯的年輕男子來老鼠精提前在醉春樓找好的房間……嗯,她其實也對《西遊記》中老鼠精都做了些什麼有所了解。事後,那些男子的屍體或被處理掉,或被拋屍,比丘國的官差們和國王們被這些接連不斷的失蹤案所驚動,在終於出現了一個疑似受害人的活口時便從他那裡得到了消息,畫出了那幅畫像……鴛鴦他們一早就知道她在比丘國,在無底洞遭襲后便來這裡尋人,正巧在人群附近和她遇上,這才有了那之後的事情。
這真是……
白榆頭痛地扶住了額角,卻因為右邊的扶手已經被她砸壞了,只能把整個身體都靠在另外一邊。
可以的話,真想直接從這裡溜走開始新的「妖生」,然而這約莫是不可能的,滿是妖怪還有各式神仙的世界……感覺好兇險啊,相對而言待在無底洞可能還安全點。
然而一想到這裡也有人對老鼠精虎視眈眈……
正對面的兩扇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還沒反應過來的白榆愣愣地眨了兩下眼睛,然後才想起來要迅速調整好自己這個一點都不優雅矜持的坐姿,她坐直身子,定睛瞧向徑直走進來的人。
「失禮,」儘管這人這麼說著,白榆一點都沒聽出他語氣中的歉意,他那一頭在下部開始逐漸轉為黑色的褐發只是束了束,隨意地垂在身後,「我從小的們那裡聽說你回來,又聽鴛鴦說了,便連忙趕來這裡了。」
「你」……啊。
從遇上鴛鴦開始就被一直畢恭畢敬對待的白榆立刻就察覺到了這人的態度不一般,雖不至於是以同等的口氣說話,可語調里是聽不出多少對她的尊敬之意。
這「二當家的」接著便眼神在她身上轉過,表情微妙道:「你……怎麼還是這副打扮?」
……
……?!
他不說白榆還真想不起來,這一路上所有人都對她態度無異,以至於她根本就忘記了當初是誰扒下了那個男人的衣服又套在身上,現在顯得不倫不類的。而且……
白榆下意識想摸一下自己的臉,然而「二當家」在前,她生生忍住了這個動作。
現在的面容雖說是長得不錯,可她從一開始就有種少了點什麼似的感覺,加之,她總覺得這和老鼠精素有的艷名不甚相配。也就是說,老鼠精在外出時並未以自己的真正面貌示人?
大概是用了什麼法術吧,問題是白榆不知道怎麼解除這層法術。
「你來這是幹什麼的?」
因為根本無從解釋,白榆也沒理會這個問題,她時刻提醒著自己現在的身份,想象著如果是老鼠精本人會做出何等的反應,勉強反問道。
「二當家」聞言瞥了一眼被她砸壞的右扶手,看著他的表情,白榆發現這裡的人都有一種強大的想象力,能把她本來沒想多少而做出的行為生生腦補出另外一種意義。這樣也不是不好……至少為白榆省下了一點力氣,結果是好的,但是這樣總會讓人感覺微妙。
他到底還是一五一十地把他知道的情況報告給了白榆,內容無非是昨天半夜忽然遭襲、他帶著手下們擊退了那些不知是來搶地盤還是來尋仇的妖怪,一個活口也沒有留,相反的是他們這邊根本就無「妖」傷亡,唯一的損失就是房舍方面,所以他差鴛鴦他們前去將她請回來,希望在這期間能夠穩操大局。
他既然說,白榆也就聽了一耳朵。聽是聽了,其中有多少地方可以相信就是另一回事了,鴛鴦提前的警告、他那與旁人不同的口吻,都是白榆產生懷疑的原因,不過她直覺這「二當家」跟她彙報的是實情,至於隱瞞了多少就不一定了。
「他們是從哪裡進來的?」
「洞中出入口只有一個,也自然是從那裡闖入。」
「既然如此,」白榆從椅子上站起,繞過方案,從他的身邊走過,不知道為什麼聞到了一股甜甜的味道,「為何毀壞的只有裡面的房屋,首當其衝的門樓和周邊的花草樹木都沒有留下半點痕迹呢?」
「二當家」神色不變:「他們起先是秘密潛入的,當晚負責警戒的傢伙打了瞌睡,我已經責罰過了。」
白榆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對方還沒說話,她自己倒有點虛了,硬撐著側身對著「二當家」,故弄玄虛道:「我想說什麼,我想你都知道,該點的我就只說到這裡,你自己想想吧。」
對方聞言便沉默下來,白榆想了想,覺得再多說也無益,徑直往門口走去。她剛一隻腳跨過門檻,忽聽身後有人開了口。
「夫人。」
她差點身子晃了一下,不知道為何,被這人這麼叫她總覺得有點惡寒。
由於剛才的打滑,她自然而然地扶了一下門框,白榆緊接著便愣在了那兒,連「二當家」接下來的話都渾渾噩噩聽了去又似沒聽見。
「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