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釣魚乃願者上鉤
夜更深了。
外面的號子聲已經漸漸平息,就連罰跑三圈的十名新兵也都已經拖著疲憊不敢的身子走入營門。而位於點將台後的土坡上俯瞰整個營地的中軍大帳燈火未息。
葉應武佇立在地圖前,不斷地用手比劃著什麼。文天祥則有些精神不振的坐在一旁,一邊抿著茶水一邊苦笑著說道:「遠烈,下一次半夜裡再搞這種訓練,鄙人是不是可以迴避?」
回頭看了看文天祥,葉應武突然間才發現這個平日里飄逸的文士是那麼的瘦削,而又在無形中透露出一種不屈傲然之氣。正是這個看起來瘦弱的文士,支撐起來大宋也是華夏最後的脊樑,一闋《過零丁洋》更是奏響了時代的最強音,哪怕是八百年後細細品味也會令人感慨萬千。
眼眶中似乎有些濕潤,葉應武急忙裝作被沙子迷了眼睛,一邊用衣袖擋住一邊勉強笑著說道:「師兄你的身體本來就不能和那些大老粗們比,這一次是師弟不對,不應該半夜裡把你拉起來折騰。」
這一下子倒是文天祥奇怪了,不過也只是詫異地看了一眼葉應武,心中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但是又不敢肯定,索性也就不去想他了,轉而問起即將到來的戰事:「遠烈,你對將海寇引誘到慈溪縣城並且一舉全殲有多大的把握。」
葉應武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地圖,默然片刻之後,輕聲說道:「平心而論,竭盡全力的話只有六成。畢竟我只是在平石灘頭觀了一次戰,並沒有真正披甲上陣過,再加上手中儘是這些剛剛放下鋤頭的新兵,到底能夠怎樣心中也是沒譜,只能說是竭盡全力了,大不了交代在這裡,也是青山綠水陪伴不是。」
「我原本以為,你昨日在議事堂上所說大丈夫不五鼎食既五鼎烹只不過是一句戲言,現在細細想來······」文天祥攥緊了拳頭,「也罷,有你做伴,倒也不孤單。」
這次反倒是葉應武差異了,不過旋即想來便釋然了。這哥們當年在蒙古軍的層層圍堵下還能勝利大逃亡,然後成功的扯起了大旗搞得風生水起的,沒有些膽子和視死如歸的決心怕也是不可能的,更何況現在文天祥剛剛三十,熱血未泯,壯志猶在,大丈夫縱橫,所追求的自然是青史留名,此時文天祥報國之心自然更為熾熱。
只是,文天祥不知道的是,即使自己這一次浴血奮戰,在史書上留下的,不過是短短的八個字,而且是講述葉夢鼎的功勞。若是葉應武戰死在這裡,說不定又會多上幾個字,但只是幾個字罷了。
原本翻閱史書,從未感覺到那些文字背後的沉重,現在身臨其境,想想剛才還生龍活虎的部下在埋骨之後甚至連半點兒能被後人銘記的方式都沒有,葉應武便感覺嘴裡發苦。
第一次,無論前世還是後世都是富家子弟的他,感覺到了生命在歷史這個巨大車輪面前的渺小,也感覺到了是書上那短短几句話之間的刀光血影。
那史書的字裡行間隱藏的,卻是無數的血與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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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慈溪,滾滾的煙塵籠罩在這座小小的縣城上空。趙都頭率領著慶元府僅有的數十名騎兵在城內來回賓士,驅逐著那些不願意離家的黎庶百姓。
葉夢鼎站在城頭上,眉頭緊皺,看著下面帶著匆匆收拾的金銀細軟不斷哭喊著的幾個富家子弟,拳頭攥得死死的,這一戰下去,如果要是將整個慈溪縣城付之一炬,恐怕自己罪人的名號就逃不掉了,不過若是能夠藉此全殲張麻子的海寇,就算是這罪名又有何妨?
或許是和他抱著同樣的心態,幾名都頭簇擁在葉夢鼎身後,誰都沒有言語。反倒是葉應武毫不在意的沿著城牆一圈圈的細細查看,又時不時停下來站在高處縱觀整個縣城。
下面的哭喊聲越來越大,幾個安土重遷的白髮蒼蒼的老爺子哭鬧著坐在飛揚的塵土中,背井離鄉的苦難不是他們所能夠輕而易舉便接受的。偏偏又因為他們年紀大,趙都頭等人也不太好強行驅逐。
「下去看看。」葉應武沖著文天祥和楊寶招呼一句,搶在自己爹爹前面快步走下城牆。似乎明白葉應武是打算不想讓自己背負更沉重的心理負擔,葉夢鼎硬生生的止住了邁出去的步伐,轉而將目光投向遠方,下了這麼大的力氣搞出來這麼大的動靜,張麻子,你可不能不來啊!
葉應武看著站在身前鼻涕眼淚一起流的老人,心中不免有些惻然,但是他知道讓這些老人留下來才是真正的罪惡,不由得輕聲勸道:「老人家,我是葉知府的小兒子,慈溪縣城地勢開闊,四周無險可守,再加上我們兵力單薄,如果不將慈溪放棄的話一旦海寇選擇多個方向突破,整個慶元府就要遭受兵災了。您放心,要是您家中有什麼損失,我慶元府衙門一定會雙倍賠償。」
瞪著紅腫的眼睛看了身前一臉風塵的年輕人一眼,老者拍著土地,朗聲哭喊:「你們都走,都走吧!就算是那海寇來了,還能把小老兒怎麼樣,小老兒就這點兒皮肉,想拿去就拿去,這可是生我養我的地方,祖宗留下來的土地,怎麼能夠說扔就扔!老天爺不管我們了,葉青天也不管我們了,就讓小老兒自生自滅吧!」
葉應武默然不語,環顧四周,不少慈溪人都圍攏上來,臉上戚戚然已經動容。葉應武被逼無奈,只能艱難的開口:「老人家,葉知府是不會拋棄您的,只是這慈溪地處偏遠,加上我們兵力單薄,的確難以顧及······與其給海寇以可乘之機,倒不如我們先將此處放棄。而且鄞縣城中城外都已經搭好了粥棚和營地,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鄉親們餓著、凍著。」
老人一把抓住葉應武的衣服袖子,嚇得楊寶等人差一點兒連刀都抽出來了。老人凄聲哭泣:「這慈溪是小老兒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的地方,葉青天有他的難處我們能夠理解,但是小老兒也有小老兒的難處,整個慈溪這麼多的青壯、這麼多的婦孺,難不成還會看著那些天殺的海寇入城來嗎?我們會守住這片土地的!」
周圍的青壯臉色漲紅,紛紛想要振臂呼喊,卻都被身後的婦孺死死地拉住了。葉應武看到這一幕,心中更是難受的要命,他不知道面對真正的血淋淋的威脅,這些被一時的熱血所刺激的年輕人們能夠堅守多久,至少幾百年後當日軍的鐵蹄踏破山河的時候,中國的百姓更多的是選擇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更何況這些青壯的身後,還有不得不照顧的妻兒老小,家家縞素的場景是葉應武此生都不願意看到的。
已經意識到這樣下去事態只會惡化下去,文天祥霍然拱手:「諸位鄉親們,保衛慈溪本來確實是慶元府衙上下義不容辭的責任,現在我們已經因為士卒的稀少而背負了棄守土地城池的罪責,若是諸位鄉親再有什麼損傷,我慶元府衙上下就真的是罪不容誅了。還望諸位看在葉知府的面子上,速速離開這等是非之地吧。」
聽到這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士子的勸告,拖家帶口的百姓又開始踽踽上路,一隊又一隊的前往鄞縣方向。而葉應武無奈的看著不為所動的老者,嘆息一聲,趁著老者不注意,手中劍柄狠狠地砸在了老者的頭上,將老者直接打暈過去。
旁邊老者的親屬雖然有些憤懣,但是知道這是為他們著想,也不再說什麼,走上前默默地抱起暈厥過去的老人,融入到漫長而蕭索的人群中。
葉應武默然片刻,方才低聲嘆道:「無論戰爭是否佔據德義,最後遭殃的都是平頭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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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溪城南的一座客棧。
客棧的掌柜看著最後一桌客人狼吞虎咽的吃喝,不禁嘆了一口氣,日頭已經到了正午,整個慈溪縣城的百姓基本上都撤退的差不多了,掌柜的也已經吩咐店中夥計將值錢的事物能拿多少是多少,其餘的糧食甚至一些細軟也只能隨意的扔在客棧中了。
那幾名精瘦的食客似乎有些詫異地看著門外經過的一輛輛馬車、牛車,一名食客出聲問道:「掌柜的,我等是外來做生意的人,怎麼今日這慈溪不比往常,變得如此奇怪?」
掌柜的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諸位還是早早的吃完早早的離開吧,葉青天說了,因為慶元府兵微將寡,而且那些天殺的海寇都是從南面進攻的,所以要將這慈溪縣城中的把守士卒和百姓全都撤到鄞縣去。」
幾名食客都是一震:「敢問掌柜的,此話當真?」
「這有什麼當真不當真的,要不是諸位在此處尚未吃完,小老兒也早早的帶著夥計們逃命去了,這不是店中的金銀細軟也都拿不齊全,帶多少是多少吧。」掌柜的苦笑著說道,指了指已經在客棧外面等候的兩輛馬車。
「那多謝掌柜的好言提醒,某等也得快快逃命去了,這一貫錢也不用找了。」食客們紛紛站起來,隨手往桌子上扔了一貫錢,快步出門去了,彷彿真的被這個驚天的消息嚇破了膽子樣的。
等到那幾名食客遠去,掌柜的方才一邊撫著自己的心肝一邊輕輕掀開後堂的簾幕:「葉衙內,那幫子人走了。」
葉應武微笑著走出來,隨手遞給掌柜的一把碎銀子:「你也速速逃命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掌柜的也顧不上掂量有多少了,反正自己的舉手之勞換來這麼多已經是上天的恩典了,再看看跟在葉應武後面的幾個同樣是虎背熊腰的侍衛,也不敢多說什麼,招呼店夥計飛快的跳上在就準備好的馬車,跟在零零散散的人群後面碌碌遠去了。
目送掌柜的離開,葉應武方才撫了撫衣袖上的塵土:「師兄,你看剛才那幾個人像不像海寇派來的探子?」
文天祥苦笑著回答:「豈止是像,那些人的言行舉止怎麼看都不會是從外地過來做生意的商人,估計騙騙已經驚慌失措的那個掌柜的還算可以,換個明白點兒的人過來基本一眼就能看穿。沒想到以張麻子一介漁民的窮苦出身,竟然也會十分注意摸清對手的動向,估計其他縣城裡面也少不了這些探子。」
「如果不是他們,火燒慈禧的把握還沒有這麼大呢,幸好剛才楊寶帶著幾個人來此處無意間發現了這夥人,也幸好老天保佑都是一些三腳貓功夫的探子,竟然沒有打草驚蛇。」葉應武長舒了一口氣,只要這些探子將消息報告給張麻子,就算張麻子不會傾巢而來,也會派出不少人過來試探。
畢竟掌柜的曾經說過,有不少金銀細軟來不及帶走,想必那幾個耳尖的探子不會沒有留意。現在整個慈溪更像是一塊誘人的肥肉,在靜靜地等待著張麻子上鉤。
葉應武走出客棧的大門,抬頭看去,天空中萬里無雲,卻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而此時的南方奉化一帶海上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所以對於被大風逼著不斷北上的海寇們來說,慈溪更像是一個即使是毒藥也不得不一口吞下去致命誘餌。
大街上已經空無一人,估計所有的百姓已經撤離。
「準備吧。」葉應武咬了咬牙,下達了命令。
身後的士卒們已經開始往客棧的各個角落放置茅草等易燃物,並且在上面或多或少的潑灑火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