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惟願海波平(上)
咸淳二年四月十五日。
慶元府,慈溪。
天地肅穆,星河倒懸。
無邊的荒野向遠處延伸,低矮的山丘匍匐在這大荒之中。遠處時不時傳來陣陣波濤的聲音,又彷彿並不真實,如夢如幻。
葉應武抱劍倚在城牆上,靜靜地看著遠方。消息已經透露出去,不知道那些海寇會不會上當,畢竟為了這一場伏擊戰,駐守慶元府治所在鄞縣的兵力已經抽調一空,一旦海寇識破了這個淺顯的計謀,聲東擊西,那麼且不說對於士氣的打擊,到時候慶元府的兩路人馬就會被攔腰截斷,兵力也自然會更加捉襟見肘。
自從穿越以來,葉應武就不斷地被捲入一個又一個或大或小的漩渦,甚至來不及抱怨自己為什麼會被扔到了這麼一個倒霉的時代,也來不及由於自己是不是應該尋找一條重新返回的道路。彷彿自從走過那道門以後,他的軀體和思想都已經被迫牢牢的和這個時代捆綁在一起,而他自己也不得不一步步走上了南宋那已經破敗不堪的戰車。
在這無盡的星夜之下,葉應武靜靜地享受這片刻難得的安寧,哪怕接下來即將迎接血與火的生死考驗。
兩側的城牆上自然只是稀稀落落的樹起了幾個火把,擺出防守鬆懈的樣子。而城牆下倒是一片通明,幾口大鍋熬著松針水,這是土法,專門用來防治夜盲症。因為此次夜戰事關成敗,葉應武自然也不敢鬆懈,一旦士卒因為夜盲症而失去了戰鬥力,這仗自然也就不用打了。
反倒是海寇們不用擔心這個,誰讓魚肝油正是治療夜盲症的最佳選擇呢?只是這個時代的科學技術還沒有發達到讓海寇們意識到這一點,陸上的人們更是不可能知道。
文天祥同樣也是赤膊上陣,親自帶著幾名士卒搬起大鍋,而在新兵訓練中一直很優秀的蔣大則被葉應武強行委派成了文天祥的護衛,手中握著佩刀寸步不離,生怕這一群丘八中唯一一個文人遇險,更何況這為文人可是堂堂狀元,一想到自己軍中的司馬都是狀元出身,這些連戰場都沒有上過的新兵蛋子們在驕傲之餘,也不忘了暗地裡鄙夷一下那位衙內都頭當真是「暴殄天物」。
對於葉應武硬生生的塞過來一個人高馬大的跟屁蟲,文天祥雖然不悅,但是也不想違了葉應武的好意,索性任由他跟著。畢竟文天祥也是一個胸懷抱負,意欲匡扶社稷的有志之士,也不想自己在和小小的海寇對陣的時候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最後一隊士卒疲憊不堪的跑步回來,至此城中所有的房屋都已經潑上了火油,而城中的婦孺老弱都已經轉移完畢,因為人手實在是捉襟見肘,所以葉夢鼎不得不留下來的一些家中尚且有兄弟延續香火的壯丁,一部分跟在軍隊後面隨時準備頂上去,另一部分則守護在城中最中心的幾處大宅院中,尚未來得及轉移的金銀細軟都存在了那裡。
看著城下的士卒們苦著臉將松針水喝完,葉應武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楊寶,帶人上城!」
「遵令。」對於這位衙內都頭這幾天來搞出的各種惡魔訓練,楊寶可以說是心服口服,可是對於今夜要依靠六百餘人包圍千餘名海寇,楊寶心中還是沒底。
不要說是楊寶了,就連當初在議事堂上支持葉應武的幾名都頭在強行灌了幾口松針水后,也都不由自主的皺起了眉頭。要知道除了奉化那邊楊提轄帶領的一部分把守灘頭的士卒,慶元府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這小小的慈溪縣城中了,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士卒們貓著腰迅速的走上城來,都藏身在城垛陰暗處。而葉應武則出人意料的下令將城樓里的火燭都點亮,下面瓮城的大門也是洞開。這一次他所處的東門是海寇最有可能來的方向,對於這位衙內都頭如此神秘莫測的舉動士卒們雖然心中疑惑,但還是不敢反對,因為前幾日的俯卧撐已經讓他們刻骨銘心了。
城樓前的空地上擺了一張小桌,上面十幾盤精緻的小菜,另外放著兩小盅酒。對於這種高雅但是絕對填不飽肚子的吃法,周圍的士卒們只是隨便的看了一眼,便不再理會。畢竟剛才那頓豐盛的肉湯讓不少人吃的肚子還有些漲,連碗都舔得乾乾淨淨了還意猶未盡,也是因為不想看著美味翻江倒海得吐出來浪費了,才使得士卒們喝完肉湯再喝松針水的時候強忍住了嘔吐的**。
「來來來,宋瑞兄,請坐。」葉應武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自己倒是先坐了下來。
文天祥苦笑一聲,倒也不客氣:「你這虛虛實實,倒不知道那海寇頭子會不會上當。」
「管他的,人生苦短,趁此星河燦爛之時,怎能不享受片刻?」葉應武豁達笑道,對於即將而來的生死未卜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都是兩世為人了,雖然前一世混的人模狗樣的,也畢竟是在紅塵裡面摸滾打爬了這麼多年,膽略總還是有的。
略有些渾濁的酒液傾瀉在同樣精緻的酒杯中,葉應武端起酒杯,輕輕嗅了嗅,這種度數低到一定程度的米酒對於他這個常年廝混在各種酒吧和酒會上的老將來說不過爾爾,當下也不再猶豫,沖著文天祥抬了抬酒杯,然後一仰脖一飲而盡。
絲絲酒液順著喉嚨滾下,冰涼。
葉應武看著對面的文天祥也是笑著一飲而盡,恍惚間竟有了些醉意。任誰能想到,一個月前還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富二代,一個月後就已經端坐在七百年後的城牆上,和文天祥對飲,而站在周圍的這一幫子人,雖然年輕,雖然稚氣未脫,但是葉應武叫上一聲老祖宗恐怕輩分都有些高了。
好在手中的酒杯是溫熱的,腹中的酒液也是溫熱的,讓這一切都又變得無比的真實。燦爛的星辰就在身後,無數的戰士枕戈待旦,而自己旁若無人的端坐在萬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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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溪縣城,縣衙。
資政殿大學士、慶元知府葉夢鼎在庭院中正襟危坐,兩側站著十多名全身披掛的士卒,嚴陣以待。四周的圍牆裡外也是有不少壯丁正在匆匆忙忙的來回奔走。
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在這離亂戰火即將到來的黑暗裡,絲毫沒有恐懼,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天上星辰照耀著他的身影,也任由身邊的士卒們進進出出,彷彿這一切都和他無關,又彷彿他已經融入了整個戰局當中。
「遠烈在城樓上幹什麼?」葉夢鼎的目光穿過並不算高的圍牆,正正好好的看到東門城樓上明亮的燈火,和另外三個方向的一片昏暗相比顯得分外的奪目。但是葉夢鼎並沒有擔心,畢竟葉應武已經給他帶來了太多的驚喜。
現在的葉應武沉穩、機智甚至有些詭詐,但無論如何都讓葉老爺子十分的滿意,因為從這個小子身上,他看到了葉家薪火相傳的希望。
站在身後的掌書記不敢怠慢,急忙回答:「剛才士卒來報,衙內正和軍中掌書記文宋瑞在城樓前飲酒。」
「這小子倒還真有這等雅緻。」葉夢鼎沒有生氣,反倒是一邊捋著自己花白的鬍鬚,一邊開懷的笑了笑,「哪怕是老夫在這等境遇下也沒有如此的膽略,初生牛犢不怕虎,古人誠不欺我!沒想到宋瑞那孩子也會陪著他鬧騰,江相公教出來的好弟子啊,著實羨煞老夫了!」
站在另一側的葉傑一直搭在腰間刀柄上的手也是一松,臉上浮現出由衷的喜悅,對於他來說,兩個衙內有什麼超乎尋常的表現都是應該值得慶祝和高興的事情。
就在這時,馬蹄聲驟響,外面的民夫紛紛閃開道路。探子飛身下馬,飛快的跑了進來:「啟稟知府大人,東門急報,海寇已來,距離城池不足十里地,人數應當在千人左右!」
「來得好!」葉夢鼎拍了拍椅子的扶手,眼睛中綻放出精光,霍得站了起來,「葉傑,隨我上東門!」
「相公不可啊,東門是第一線,流矢不長眼,萬一有個好歹······更何況其他三門還沒有消息傳來,需要您坐鎮大局。」葉傑急忙攔住葉夢鼎,「要是您擔心二衙內,老奴替您走一遭,怎麼也能護得二衙內的安全。」
掌書記也知道葉夢鼎不能以身犯險,急忙苦苦相勸。
見到兩人已經擺出了忠臣死諫的架勢,再加上自己也不願意和兒子搶這個功勞,所以葉夢鼎雖然心中擔憂,但還是哼了哼,無奈的坐了下來,另外的三座城門依舊是一片漆黑,不過海寇的總兵力也就在千人上下,估計不會再有什麼前來佯攻牽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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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
看著遠方綽綽約約出現的密密麻麻的人影,葉應武興奮的一拍桌子:「他奶奶的,終於來了。楊寶,你給某看好了,誰要是出半點兒動靜,某要他的好看!」
楊寶拱了拱手,低聲喝道:「銜枚!」
所有的士卒都從懷中抽出類似筷子的東西,正是軍中夜襲常用的「枚」,咬在嘴中可以防止發出聲響。弩手們也開始絞動神臂弩的弩機上弦。宋朝在和遼、夏、金、蒙持續三百年的連續交戰中,為了保持雙方戰力的平衡,不得不通過大力發展弓弩甚至火器來彌補騎兵上的嚴重不足。也正是憑藉著中原地區的堅城和手中的精良裝備,宋軍才能在如同浪潮一樣的騎兵進攻中屹立不倒。
因為《說岳全傳》而臭名滿天下的金兀朮完顏宗弼曾經感慨如果沒有神臂弩和巨斧,宋軍可以一觸而潰,由此可見宋軍裝備之精良。
坐在葉應武對面的文天祥倒是一臉的從容不迫,絲毫沒有因為大敵壓境而興奮而或驚恐,也沒有因為四周越來越濃的肅殺氣氛而動容,只是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夜色中緩緩出現的一道道猙獰的身影。
葉應武死死咬著牙,右手一次又一次的按在了劍柄上,但又不得不收回去。文天祥對此見怪不怪,輕聲笑道:「不必這麼緊張,事已至此,皆隨天命,愚兄先飲此杯。」
詫異地看了文天祥一眼,葉應武心中不由得苦笑,十三年後的你,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不相信天命所歸的人了,不過看到文天祥微微顫抖的雙臂,當下心中感覺平衡多了,也忍不住笑道:「師兄,老實說,你後背是不是也已經濕透了,說實話啊!」
文天祥隨手將酒杯放下,看了葉應武一眼,算是默認了。一陣夜風吹來,葉應武和文天祥都忍不住輕輕打了一個寒戰,又旋即相互對視一眼,眼眸中除了淡淡的苦澀和無奈之外,更多的是昂揚的鬥志。
畢竟都是沒有直接加入到血戰中的新兵蛋子,斯時斯景,又安能不緊張,只不過一切都容不得緊張了。楊寶看著越來越近的人影,一直高高舉起的手猛地落了下來,所有的士卒同時緩緩弓腰,將手中的弓弩拉到了極致,就等待最後擊發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