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私語
三人回到偏廳中,那李家人已經和管家約了改日拜訪,先行離開了。
僕人換了新茶上來,溫石橋看了趙昔幾眼,趙昔像是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開口問道:「師哥,方才在大堂中,你為何說我是你的朋友,不言明你我身份呢?」
溫石橋沉聲道:「與你背影相似,又會停雲劍法的人,除了孫訥還能有誰?孫訥到底曾是咱們的師弟,若直言你的身份,只怕他們對你的疑心更大。」
趙昔道:「師哥這麼確信偷書賊是孫訥?」
溫石橋道:「那守衛所說的『一招退敵』已經叫我懷疑,後來你被說與那賊身形相似,我就確認個七八分了。當年孫訥還未被逐出師門時,就愛鑽研那些旁門左道。我好幾次聽他跟師父打聽沈醉禪的生平,他跑來偷他的手記,不是不可能。」
趙昔道:「如此大費周折,怕不只是為了愛好吧。」
溫石橋冷顏道:「不論他為了什麼,師父對他的懲治還是太輕了,讓他在外招搖撞騙,作踐羅浮的名聲。」
趙昔笑道:「所以收徒弟還得看德行,笨一點兒倒無所謂。」
溫石橋瞥他一眼道:「這個時候了,還在給你那徒弟開脫?罷了。」從腰間取下一柄鑲嵌貓眼石的匕首,遞與趙昔,「只當是補上一份見面禮,我就認了他這個師侄。」
趙昔笑眯眯接過,但覺觸手寒涼,貓眼石十分溫潤,匕刃出鞘,他轉過頭去林朝:「林兄看如何?」
林朝道:「還算鋒利。」
溫石橋嗤了一聲。趙昔收起匕首,又道:「若使單手劍的人是孫訥,那另一個人又是誰呢?」
三人在廳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議論,忽然管家進來道:「三位客人,我家莊主一時半會怕是來不了了,得請貴客們先回去,來日再請幾位過來一敘。」
溫石橋道:「怎麼,冼家還要為難你們?」
管家無奈道:「若只是冼家倒還好,只是方才……在冼家小住的頤王爺來了。」
王爺?三人不由一怔,林朝先開口道:「頤王,他雖在朝廷中主張與武林人交好,但插手天一閣之事,未免手伸得太長了些。」
管家道:「話雖如此,可頤王爺說,此事事關朝廷要犯沈醉禪,他不得不管一管。」
這個理由倒無可厚非,只是這樣一來,一件天一閣的失竊案,竟然有三家人插手進來,其中還有朝廷的勢力,卻未必是一件好事,反倒是人多手雜,各懷鬼胎。
溫石橋道:「那咱們就先回去,省得趟這趟渾水。」
趙昔點點頭,三人便起身告辭,隨著管家一路出去,大門外停著頤王的車仗,為避嫌也不便多做打量,上了馬就離開了。
趙昔和林朝先到了李家宅子,溫石橋將藥材交與他們,又向趙昔道:「你等一等,我再送你個玩意兒。」對林朝道:「來去匆忙,我就不上茶招待了,林公子不妨先到外面等候,我和師弟取了東西就來。」
林朝情知他們是要避開他說話,也就走到院子外面。溫石橋對趙昔道:「隨我來。」
說著領他到內室,拿出一個木匣,打開,裡面躺著一柄佩劍,他對趙昔道:「你試試看順不順手。」
趙昔依言拿起來,在手裡拎了拎,出鞘一試,這劍也不知是何材質,劍刃鋒利,劍身柔韌,卻十分輕巧,不同於尋常鑄鐵。
他手腕經絡受損,使不動重物,這把劍卻正正好。
溫石橋道:「此劍名為『莫愁』。你拿著防身,總比拿木劍比劃要好。」
溫石橋不知那木劍是林朝一番心意,趙昔不由笑了笑,將「莫愁」歸入鞘中,道:「這一天便要去了師哥兩把趁手兵器,我卻沒什麼好送出手的。」
溫石橋道:「好東西多得是,收著也是浪費了。」他看了眼外面,道,「你對那個人倒是很放心。」
趙昔知道他是說林朝,笑道:「我孑然一身,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溫石橋道:「你太大意了,你是誰,你是趙解秋,聖手季慈心的徒弟,一旦讓人知道你已不在武林盟庇護之下,而且武功盡失,不僅那些從前和你有仇怨的人要追著你,連同師門的那些恩怨,都會一併算在你頭上。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又不肯表明身份,要換做從前,你斷不會如此大意。」
趙昔慢慢道:「師哥,我重傷后剛醒來那一陣,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自己是個大夫,可惜為醫卻不能自救,我明白自己是個什麼狀況,也明白一身重傷醒來,貿然跑到外面去,恐怕更加兇險。但人一旦清楚自己的大限將至,就不願想那麼多了,如今也是,我覺得此人可靠,我就信他了,至於身份來歷,我自己不也說不出自己的身份來歷嗎?又何必強求別人呢。「
溫石橋臉色沉重道:「什麼大限將至,你這是存心讓我看不起你,當年師父耗費多少心力治好你的病,你才受了一點挫折,便要自暴自棄?」
趙昔張了張口,低下頭,忽然摸了摸心口道:「師哥,不瞞你說,我自大半年前醒來后,這個地方總是難受得厲害,我也不曉得為了什麼。」
他還未滿三十歲,卻是武功盡失,形容枯瘦,若說從前的青年溫潤好似玉雕,此刻便像是經歷了摔摔打打,到處是划痕,黯淡無光。溫石橋想起他前半生那偏執的情愛,總不明白為什麼看著冷靜理智的人,偏偏要把小半生耗費在沒有回報的感情上。
但好在,事情皆有轉圜的餘地,趙昔如今不也把宋繹忘得乾乾淨淨了嗎。
趙昔聽見他半晌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麼,便笑了笑道:「我有時候也想知道,那位讓我『色令智昏』的宋盟主,是個什麼模樣?」
溫石橋當然不會跟他多提這個人,只哼了一聲道:「還能是什麼模樣,兩個眼睛一張嘴,把你哄得神魂顛倒,我竟不知為什麼。」
趙昔失笑道:「這話說得,像是個紅顏禍水。」
「可不就是個禍水。你想想你如今落得這個下場,只怕和武林盟脫不了干係。」溫石橋冷顏道,「宋老盟主當年和咱們師父的交情不淺,他能置你於這等境地而不顧,怕不是為了宋繹,就是為了他那寶貝兒子。」
趙昔心念一動道:「宋舟?」
溫石橋道:「你已經見過他了?」
趙昔道:「我去戲蒼山的路上,他曾派人在客棧里埋伏我,幸得林兄相救,此人性格乖戾,我與他怕是積怨已深。」
溫石橋道:「他的事,我倒知道一點兒。據說他是天生的三陰逆脈,剛出生他爹就連夜派人請了師父過去,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命。師父曾下了診斷,他這個身體,除非有大機緣,否則一輩子就困於深宅中,習武更是想都不要想。如今我聽人說,他不光學了武,還在武林盟中獨攬大權,連宋繹也讓著他一分,這倒奇了。」
趙昔兀自思索,溫石橋又叮囑他道:「你吃了這個大虧,也該明白,宋舟針對你,宋繹是他的堂兄,他們才是一家人,可別存了什麼顧念舊情的心思,到時候小心被打個萬劫不復。」
趙昔哭笑不得道:「師哥你放心,我總不至於一棵樹上弔死兩次吧?」
溫石橋又著意囑咐了他幾句,趙昔將佩劍懸在腰間,和溫石橋走到院外,林朝早已聽見兩人腳步,在樹下回過身。
趙昔對溫石橋道:「師哥留步。」
溫石橋「嗯」了一聲,道:「再過兩月是師父的生辰,他每年都會在京城見他的老朋友,等郁孤山莊一事一過,你和我一同去那候著。見了師父,你的傷他老人家自有辦法,還有當初你墜崖之事,師父必定是要和武林盟好好分說分說的了。「
林朝彷彿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兩人的對話,趙昔把溫石橋的話都應了,拱手作別。
沿著長街回陶宅,走得遠了,趙昔才對林朝道:「還沒有謝你在山莊替我一擋,否則我為了洗清嫌疑,不得不挨那一劍了。」
林朝應了一聲,道:「冼家氣勢跋扈,竟有些在泉門稱霸的意思了。」
趙昔道:「既有朝廷支持,又有武林威望,門下弟子眾多,怎能不跋扈?」
林朝淡淡道:「若武林也實行豪權為上,怎可堪稱武林?」
趙昔一怔,嘆道:「大勢所趨。倒真佩服先皇帝的英明,扶持世家,看似與武林交好,其實是增長了朝廷的勢力。」
林朝道:「但世家日益興盛,只會越來越不好控制。」
長街遠遠地延伸出去,天高雲淡,趙昔雖目不能見,卻能感覺到風輕輕吹來,人聲風聲,皆空曠高遠,他笑了笑:「所以才有武林盟。」
林朝在他未能察覺的地方頓了頓:「你會與武林盟為敵么?」
趙昔訝然道:「我身無長物,怎敢與武林盟作對。只不過如林兄所見,我一身傷病的來由還沒弄個明白,縱然要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林朝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佩劍上,沉沉的。
趙昔像是有所感覺,手搭上劍柄道:「此劍名為『莫愁』,分量極輕。古人常說愁重輕舟載不動,這名字倒真配得上它。」
林朝道:「你師兄要你跟他去京城。」
趙昔點頭道:「我必得去見我師父一面。」
林朝道:「那我們便在泉門分開,你有你師父和師兄,對症下藥,自然比我那辦法要好得多。」
趙昔側耳一聽,話是沒錯,但聽起來怎麼就有點……酸酸的呢?
他心中存了許久的疑問又浮出水面,停住腳道:「林兄……」
林朝也停下來:「嗯。」
趙昔知道自己就像走在迷霧中,可是這一次,他居然隱隱的,從心底里下意識的不願撥開那層朦朧的遮掩。
於是又一嘆道:「沒什麼,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