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往事
莫施醒來的時候已是夜深時分。她拖著像是趕了許久路程的疲倦身軀,在風塵僕僕中,漸漸喚醒零散的意識。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她感覺自己好像沉睡了一個世紀之久,渾身酸軟,四肢無力,腦袋還昏昏沉沉的,彷彿有千斤重。
眼睛睜開又閉上,如此的動作反覆了幾次,終於在感受到身體有了些許的力氣后,她開始打量起入眼的畫面。奈何房間里漆黑一片,根本辨別不出任何東西,只聽到時針滴答滴答地響著。
微微蠕動著身子,卻被莫名而來的一股力壓的動彈不得。
自己似乎是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擁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這個懷抱……她不由地呼吸一滯。
一絲淡淡的、熟悉到令人窒息的薄荷味緩緩傳入鼻腔內,她愕然!
愣神間,頭頂上方傳來低沉沙啞略帶緊張的男聲:「施施?你醒了?」
而後只感覺懷抱鬆了一松,床的另一邊微微下陷,只聽見「啪」的一聲,頓時整個房間都氤氳在了昏黃的燈光下。
像是擔心她習慣不了突然的明亮,立銘瑄只按下了自己這邊的床頭燈。
突如其來的明亮使得莫施下意識地蹙起了眉頭。
「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渴不渴?餓不餓?」一連串的關心從立銘瑄口中問出,他傾過身子,淺淺的只屬於他的體香在她鼻尖周圍散發開來。莫施這才緩緩抬眸看向距自己只有幾公分遠的那張俊朗的臉龐。
立銘瑄的下巴處冒起許多青色的胡茬,略顯狼狽了幾分,與平日里乾淨利落的形象一下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細長的桃花眼深處藏著晦暗不明的情緒,眸底卻毫不避諱地浮起一片擔憂之色。這樣的立銘瑄太過滄桑,令莫施有種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施施?」許久不見她有任何回應,立銘瑄又試探性地喚了她一聲。
「我沒事。」將心底洶湧起來的情緒隱在暗處,她別過頭,聲音沙啞的厲害。
床頭柜上的小鬧鐘時鐘指到三點,分針緊隨其後停在數字「4」的位置上。三點二十分,凌晨。
從來不會在這個點上醒來的,可一旦醒了,她就再也沒有睡意。
有時候真是羨慕那些不會淺眠的人,這樣,她便不用在此刻毫無頭緒地面對眼前之人了。
這一秒才緩緩閉上的眼睛在下一刻卻驀地睜開,那個鬧鐘,不是她床頭柜上的,這裡不是自己的卧室?!
這個認知讓莫施下意識地坐了起來。視線直直地落在床的正對面,是上好的櫻木紅門,再四下打量起房間的裝潢。她終於後知後覺,現在所處的卧室,是立銘瑄在立宅的房間。
已經記不得為何會在這裡,卻很清楚地記著,他生日的那天,她過的有多麼絕望。
「怎麼了?」被她突然坐起的動作嚇了一跳,立銘瑄急急伸出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去試她的體溫。
「我沒事。」閃躲的動作,生冷的語氣無疑出賣了莫施此刻的情緒。
立銘瑄撲了空的手停在半空中,頓了一會兒,他才訕訕然地收回手。對於她抗拒他觸碰的動作,不是不難受的,在他晝夜不分、寸步不離的照顧她那麼多天以後,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與他保持距離,這種前一秒因為她的驚醒而帶來的喜悅,在一下秒被她無聲的拒絕所替代的落差感,令他分外失落。
她還在意那天的事,還在生他的氣。這樣的認知又一遍在腦海中盤桓。
立銘瑄扯了扯嘴角,苦澀地凝視著莫施:「你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
莫施沉下眼眸,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無疑是默認了,他想。
「你病了五天,三十九度高燒,一直不退。小四雖然說沒有什麼大礙,但你就是不願意醒來。你是在用自己的健康懲罰我么?」
懲罰?何來這一說法?她有什麼資格那樣做?
「你想多了,沒有的事。」她自嘲地一笑,「明天還要上班,你繼續睡吧,我想出去走走。」
話語間,莫施掀開被子就要起床,卻不料被身後一雙手緊緊箍住在懷中。
「立銘瑄!放開我!」她有點微惱。
「你一定要這樣對我嗎?我們說好有什麼誤會一定要說清楚說明白,你都沒有聽我解釋就宣判了我的罪行,這樣對我不公平。」他的頭埋在她的頸窩處,悶悶不樂道。
不公平么?你可曾又對我公平過?
她掀眸對上他投來的視線。靜靜注視著這張足以顛倒眾生的臉,那一雙曾經風流滿溢的桃花眼風流已然不再,轉而被延伸至眼角的紅血絲所代替。下顎儘是青青短短的胡茬,噙在嘴角邊的笑意此刻也不知所蹤。莫施不知道自己生病的這幾日他都經歷了什麼,可當看到他眼底那抹深的見不到底的黑,以及眼角眉梢出盪起的疲倦,她忽然沒了那份驕傲,也不忍再去與他爭辯,
「放開我好不好?」她哽咽著,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與平日無二,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爭吵,這裡是立宅,吵到其他人不是她的本意。
「不放!除非你願意聽我說。」他的臉緊貼在她的臉上,刺刺的胡茬扎在她的臉上,痒痒的,十分難受。
莫施忍著心裡的抓狂,心想他明明知道自己最害怕癢了,還故意這樣挑釁她,簡直罪大惡極!
心裡也因著他的無賴行徑起了一絲動容。
發獃中,立銘瑄極度委屈的聲音又再度在耳邊響起:「不生氣了,好不好?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關於我跟姚冰潔的一切,我全都告訴你好不好?」
聞言,莫施停下掙扎的動作,他終於肯告訴她他的過去了嗎?
好一會兒,她回過頭,看著他,點頭。
她承認,她始終無法不心存芥蒂。
立銘瑄捧著她的臉,靜靜凝視許久,最後在她慘白的唇上蜻蜓點水的一啄,長長地嘆口氣,「傻瓜,既然想知道為什麼不自己來問我?」
「我以為,你不願意告訴我。」她答道。
沉默半會兒,他笑了笑:「沒什麼不願意的,我只是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我很明白,過去了的就已經成為過去,即使再回來,也不會是當初的感覺,回不到從前了。」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無奈,縹緲得像是遙遠的星空。
心裡忽然湧起一絲莫名的異樣情緒,莫施往立銘瑄的懷裡鑽去,雙手緊緊地抱住他:「我不聽了,你不要說了,以後我也不會再問你這些事。」
「傻瓜,」立銘瑄笑著搖搖頭,更緊地回抱住她:「我們是夫妻,夫妻之間應該坦誠相待。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關係的。」
話落,他的視線落到了落地窗邊的那盆梔子上,那是她生病的時候,他特意讓立銘瑜從花園裡搬上來的。
認識姚冰潔的時候,立銘瑄高三,姚冰潔高一,兩人一所學校。十五歲的姚冰潔便出落的亭亭玉立,面容姣好,渾身都散發著一股高冷的氣質。
長發飄飄的年代,男生都酷愛不苟言笑的女孩子,尤其是,像姚冰潔這樣的冰山美人。
最初認識姚冰潔是在新生入校典禮上,她以新生代表的身份在上千人面前淡定從容地發言。普通的白色校服穿在她的身上不但沒有顯得簡陋,反而被她穿出了一種特有的孤立的美感。
那時候,立銘瑄所在的班級以絕對的成績優勢坐在靠前的正中間。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姚冰潔的一舉一動,包括那張被她揉碎放入校服口袋的演講稿。他很好奇,到底是怎樣的自信讓她在新生入校的典禮上自信地說出「考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這樣一番激進的言論。
好看的女孩子在男生之間被談起的次數總是無比頻繁,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高三男生口口相傳的最美校花已經由張瀟韻易主為姚冰潔。
猶記得,許孟澈當年興緻勃勃地說起姚冰潔在第一次月考里四科拿下滿分的場景,向來對美女上心的唐少禮居然只是一笑置之:「長得再好,成績再好又怎麼樣?脾氣差的要死。」
當時未仔細深究唐少禮話里的意思,再次提起姚冰潔時,她已經是唐家的小姐,唐少禮二叔唐誠的繼女。
於是,每次與許孟澈去找唐少禮時,總是能見到坐在花園裡看書的姚冰潔。
姚冰潔的高冷是針對所有不熟之人的,與唐少禮成了家人後,她倒是很願意與他交談,往往也會喊他一聲哥。唐少禮也因為這個原因,對姚冰潔越來越好。
事實是,唐家所有的人都她很友好。
立銘瑄真正喜歡上姚冰潔是因為她高考結束后,在同學聚會上喝得爛醉如泥,在他面前哭的像個孩子。
不是因為離別,不是因為不舍,只是因為,自從成了唐家的人,她所有的光芒都會被安上限制條件,即使是她最引以為傲的成績。
她說唐家繼小姐的頭銜給了她太多壓力,讓她無法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展翅,她想擺脫唐家給的光芒,她一點也不稀罕!她要證明,即使沒有唐家,她也可以過得很好,她的鋒芒從來就不需要任何負載。
那時候起,立銘瑄便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給這個如此驕傲的女孩一個美好的未來。
幸運的是,大學的時候,兩人又在學校重逢了。
在姚冰潔十九歲的生日上,立銘瑄毫不掩飾地表露了自己的心跡,那時候,他已經逐步在立氏建立起自己的威望。
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她,追了她好多年,他對她的寵愛,便是在多年的追求中,日積月累下來的,她只會在他的面前哭成小孩。
可他們真正在一起卻是在她大學畢業前夕。
他依然記得,當時她用很隨意的語氣問他,是不是這一輩子都會為了她而不斷奮鬥,直至把立氏掌握在手中。
他沒有猶豫,回答是。
然後,他們在一起了。
然而,大學四年裡,半個小型社會將姚冰潔熏染的已經不如從來那般乾淨透明,她的眼睛里多出了一絲世俗的昏光,令人看不真切。
在一起的日子裡,很多時候,立銘瑄看不懂姚冰潔心裡想的是什麼。她想要搬出唐家,他便用自己的錢為二人買了公寓;她想要進入立氏,他便私自動用權利將她安排在了身邊;她不開心了,覺得工作乏味了,他便任由她到處走走……
為了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他拚命工作,二十七歲那年,終於從父親立文正的手中將立氏接手了過來。
終於,他以為他們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他卻被告知,他們分手的消息。他甚至還來不及挽回,她就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後來得知,他們分手的原因竟是因為他的母親阮芳用錢逼走的她,那時候立銘瑄幾乎恨透了阮芳。可她是他的母親,他能怎麼辦?
他母親的強勢他很清楚,也知道,姚冰潔有多麼在乎自尊。
於是他開始與家人斷絕往來,不是必要的場合從來不會主動回家。
就在他把他們分手的錯歸咎在他母親的頭上時,唐少禮告訴他,在他努力為兩人創建未來的時候,姚冰潔已經選擇了另一個人——顧珉寒,遠赴重洋。
他試圖找過他們,卻一無所獲,他根本查不到他們任何的出境記錄,也根本無法相信,原來當年的傳言都是真的。
早在他與姚冰潔在一起的時候,凌梓斐就略有深意地說:「姚冰潔,嗯,不是個簡單的女人,名聲,也不怎麼令人滿意。」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當年她之所以選擇自己,只是因為他能給她的,遠比顧珉寒給的要多。他也早該明白,他們兩個雖然是情侶,除了林安妮,他再也不認識她圈子裡的任何一個朋友。她從來不會說愛他,即使在夢裡,她喊的名字永遠也只有顧珉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