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杜且從相府離開的時候,襄王府派人把她接走了。
襄王妃剛出了月子,體態豐腴,形容依舊是王家人特有的清冷端肅,百年門楣浸潤出獨特風韻,令人望塵莫及。
杜且正欲行禮,被襄王妃阻止了。
「兄長死了。」襄王妃的語氣沒有起伏,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與她無關的事實。
杜且似乎想要從她的話中分辯出所謂的兄長究竟是誰,沉默了許久,可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襄王妃口中的兄長就是厲出衡。
「王妃不要說這樣的話。厲相還年輕,又無惡疾,怎麼會……」杜且不願意承認她所說的事實,她覺得這是厲出衡的另一個手段,想要看看她是否仍對他報有希望,然後再狠狠地羞辱她。
襄王妃說:「年輕也一樣會死,他拒絕醫治,每日仍是批閱公文,不眠不休。他是人,又不是鐵打的,自然會受不了。」
杜且低下頭,不知該說什麼,想了許久才道:「節哀。」
襄王妃突然笑了起來,「就只有這兩個字?」
杜且說:「妾沒有立場,只有這兩個字。」
「我不知兄長生前為何要休妻,現下我想明白了。」襄王妃勾起一抹悲涼的笑意,「你已不是厲家婦,也不用為他守喪,你們之間也沒有孩子牽絆,你還能選個好人家再嫁,這就是兄長對你最好的安排。你的誥命還在,仍能享有品級的殊榮,娶你的人即便是普通的良民,依然會低你一等。而在和離之後。兄長名下的鋪子和莊子都盡歸於你。」
杜且抬起頭,「我……」
「對,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京兆尹那邊還有備案。」襄王妃嘆道:「厲氏沒有外人想象的窮酸,河東那邊要養著京城這邊的人。兄長養活自己還是有不少的節餘,他有自己的生財之道,這些你可能都不知道。兄長把你保護得太好,所有的風浪他都一個人扛了,而你當時在江南的時候,卻因為一次的意外而疏遠他,你知道兄長有多傷心嗎?你知道他對那些傷害過你的人,都做了何等殘忍的事情嗎?你什麼都不知道!休妻時,他為了不讓你受到非議,故意放出風去,說是自己為了報拒婚之仇而休妻,讓你日後再嫁不至於落下壞的風聲,畢竟他是當朝右相,以他的家世人品,他不要的妻子,還會有人願意娶嗎?可他若是不休了你,你以未亡人的身份想再嫁,也是很難。總而言之,他預測到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提前安排了你的未來,他不希望你在他死後,孤單一生。這些話,原不該由我來說,而兄長也不想讓你知道。但我還是忍不住,我不想兄長死得那般憋屈。」
「他……何時走的?」杜且艱澀地開口,咽喉處堵得難受,心中被強壓數月的悲傷終於找到宣洩的出口,拚命地掙扎著,想要表明她並非無動於衷。可話到嘴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我想見見他,見他,見他最後一面。」
襄王妃說:「已經被接過河東了,你見不到他,他也不想讓你看到他現下的樣子。」
杜且沒再逗留,渾渾噩噩地走出襄王府,到了杜府也不進去,繞了半座城池,停在昭陽坊厲氏的舊居前,望著門上那個高祖御批的匾額。良久地發獃。往事如過眼雲煙,相聚的時日太短,可每一個瞬間都足以讓她長久地懷念。分開之後,她也想過和他重修舊好,她始終不願意相信那些甜蜜而深情的過往,都是為了要報復她前世的過失。可她沒有勇氣求證,遠遠地看著他風光無限,不再糾纏。倘若這是他想要的,她唯有成全。
厲出衡死了,死得毫無徵兆,死得措手不及。
這不應該,她前世死在他的懷中,說明他的命數比她長。但襄王妃又說,厲出衡預見了自己的死亡……
沒有人知道他前世是如何死的,除了他自己。
厲出衡死得無聲無息,聖人連追封都沒有,儼然這個世上沒有叫厲出衡的人,那個大梁史上最年輕的右相就這樣悄然離世。不再有人惦記,而他的右相之位很快有了繼任者,新任的右相也姓厲,卻是厲出衡的九叔,曾經的吏部侍郎厲以坤,而厲以嗣也被調回京城。在戶部任職,而厲氏的子孫也陸續從河東走出,在中央和地方擔任要職,重現河東厲氏百年風骨,但那時的輝煌再也難以繼續。
而厲出衡終是曇花一現。
杜戰凱旋而歸,杜且也重新被重視起來,給她提親的人都快把杜府的門檻踏破了,可杜且還是沒有鬆口,仍是在棋社幫忙,教習弟子。曲靈源至今已有兩年沒有返鄉,曲母的家書已經堆滿他的案頭,而皇后誕下一子后。也沒再召曲靈源入宮伴駕,他則是專心地留在棋社,幫聖人招攬人才。
「我和你哥的意思,是想讓你再找個人嫁了,也好有個依歸。」虞墨剛生下一女,做完月子,臉色紅潤光澤,可見離京的日子於她而言過得並不差。回京后,府里的喧囂已成昨日黃花,她忍不住唏噓當日執意要走的倔強,若是留在京中不走,杜府不會有此劫難也很難說。至於虞恆大將軍。在四皇子登基后,當即就解甲歸田,不再統領大梁的兵馬。這次謝桐戰功赫赫歸來,聖人有意讓他接掌大梁過半的兵力,而杜戰又是謝桐的左膀右臂,自然會得到重用。而杜且是杜戰唯一的妹妹。京城的這些人精,見風使舵,為巴結杜戰,對杜且是推崇備至,為她說親的庚貼都堆在虞氏那裡。
虞氏也是發愁,只好和杜且商量。
杜且沒有居喪。但在厲出衡死後的三年間,她都是以白衣為主,髮髻只以一根木簪。先前的時候,沒人敢給她說親,後來因為杜戰的嶄露頭角而引發新的關注,但她一律拒絕。以父母在喪中為由,拒絕議親。
三年了,父母的喪期已過,她再沒有合理的借口。
「我想去趟青龍寺為杜家祈福。」杜且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也想去看看他生前最後逗留的地方。」
虞氏只好答應,這三年來杜且一直在京城守著杜家,不曾離開過。
青龍寺對杜且而言,並不陌生。雖說來的次數少,但這是她對厲出衡漸生情愫的地方。
她還在住在以前住過的廂房,知客僧已經換人了,但寺中的住持還是妙蓮大師,在她廂房前的棋案還在。上面擺著一局未完的珍瓏局。
「大師還是喜歡和人對弈,卻不知這寺中還有棋藝高絕的棋手。」杜且輕輕撫過那方棋案。
知客僧說:「山下萬山書院的掌院時常上山與方丈對弈,這局棋就是昨日他們未完的。」
山間寒冷,杜且往下望去,直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涌了上來,寒徹心骨。她還記得當初看到這處棋案時。知客僧也是這麼說的,萬山書院的士子與妙蓮大師是忘年交。可她卻想不起來,現今萬山書院的掌院是何人。
「請問這掌院是何方人士?」
知客僧說:「聽說是叫莫先生。」
杜且也沒再多問,「你去請這位莫先生,就說我想和他手談一局。」
「那倒不必特地去請,莫先生每日傍晚都會上山。」知客僧望向漸沉的天際。「想必這個時辰先生已經到了。」
杜且走進廂房,啟開一條門縫,靜靜地等待著這位莫掌院的到來。她有一種奇怪的預感,這位莫先生肯定是與她相識的。
可她等了許久,卻沒有看到這位莫掌院,遣婢女去問,才知莫掌院與妙蓮大師研習佛法,參禪悟道。
杜且苦候不來,只得作罷。
如此過了三日,這位莫掌院與妙蓮大師都不再繼續那局珍瓏,杜且也漸漸忘了這位可能的相識。直至下山那日,在山間相遇。終於證實了杜且的猜測。
她真的見過這位莫掌院。
「厲郎。」杜且攔住他的去路,「你好狠的心,騙過了全天下的人,連我也一起騙了。」
莫掌院奇怪地看著她,「夫人是在喚在下?」
「這山路上還有其他人嗎?」杜且忍住要奪眶的眼淚,「你不認得我?」
莫掌院搖頭,「在下生過一場大病,忘了許多的事情,若是夫人認得在下,而在下卻不認得夫人,必是在下忘了,還請夫人見諒。」
「忘了?」杜且並不認為眼前的男子是一個和厲出衡長得相似的人。而是完完全全就是厲出衡本尊,那種出塵無華的氣質是旁人模仿不來的,「那你可記得自己是否娶過妻?」
他搖頭。
「那怎麼辦?」杜且咬唇,「你連我是你夫人這件事都忘了,你讓我以後怎麼辦?」
「啊?」莫掌院大驚,「夫人?可……」
「不記得?那好,咱們去找妙蓮大師評評理。」杜且終於能明白,為何她在青龍寺的時候,總是遇不到他,而知情人除了妙蓮大師,她想應該還有袁苑。既然他忘了前塵往事,不正遂了他的心愿,這樣一來,她就能把他拐回家去當相公,也就省得再費一番唇舌。
打定主意,杜且大聲哭了起來,「我好命苦啊!」
「夫人,在下是忘了,但若你真是在下的妻室,為何遲遲不來。」莫掌院只是失憶,不是傻。
杜且說:「你走的時候沒告訴我,我找了你三年,現下找到了,你也該跟我回家了。」
「可是……」
「可是什麼?你要始亂終棄?」
莫掌院沒話說了,「那好吧,總要找到見證人,在下才會信的。」
「你隨我回京城,我自然能找到見證人,連主婚人我都能找到。」杜且強行把他拉進馬車,這一回她說了算,他沒了關於她的記憶,她重新給他找回來便是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