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正在這時,薛姨媽扶著香菱急急走了過來,向寶釵道:「你可收到信了。既是你哥哥傳信過來,總該幫襯他才是。」
寶釵作難道:「鋪子里人來人往,又比家裡不同。若只是核對賬目,使幾個家裡的人幫著看也就是了。我一個女兒家,怎好去那些地方?若被人知道了,那還了得?」
薛姨媽道:「你哥哥平素那性子你還不曉得,平日里從不把銀錢放在心上,虧了千兒八百從都是面不改色的。如今他竟肯傳了消息回來,想來是十分要緊的賬目也未嘗可知。家裡雖有幾個老人幫著看,但一則他們難免老眼昏花,二則畢竟隔了一層,未必肯盡心儘力的。若說怕人知道,這卻容易,先囑咐好他們不準走漏了風聲,不就是了。」
寶釵見薛姨媽如是說,少不得低頭苦思萬全之策,只是她從來未曾往這邊想,如今事起倉促,便有幾分躊躇猶豫。
薛姨媽見寶釵拿不定主意,又怕薛蟠苦等,催促道:「這又有什麼為難的?雖說是外頭的鋪子,卻也還是咱們家的,又不是去市井裡拋頭露面。縱傳出去,眾人也只有誇你才學高,比男人還能幹,斷然不會說閑話的。」
寶釵自幼便是在賢德上下功夫的,於這大家淑女的禮儀十分在意,雖有薛蟠傳信,薛姨媽催促,總覺得事情不夠妥當。
鶯兒見寶釵十分為難,也皺著眉頭想主意,突然叫道:「有了!當日在金陵時元宵節老爺也曾經帶著姑娘出去看花燈的,因姑娘嫌坐在轎子里憋氣,行動不得自主,便叫人尋了大爺的衣裳來,扮作男童模樣,外頭沒有一個人知道的。既是姑娘怕人知道,不若仍做男子打扮,倒也便宜。」
薛姨媽自聽聞薛蟠打發了人回來請寶釵,心中料定必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早就方寸大亂,恨不得親自去鋪子里看個究竟,只恨於賬目一事所知平平,加上早早定下次日要隨王夫人出門同京中貴婦們小聚,尚有許多事務未及打理,竟是抽身乏術,不得已百般催促寶釵。如今她聽鶯兒提議說教寶釵易裝而行,不覺大喜,道:「果然是好主意!如此對外可說是家裡請了極懂賬目的先生,這也不至於折了你哥哥的名頭,也不會損了你的閨名。」
寶釵道:「小時候頑皮不懂事,是曾扮作男童隨父親、哥哥一同出遊過,那是男童,男女莫辨的時候,外人看了也不理會。如今要裝作爺們兒,只怕難了許多。」
薛姨媽笑著說道:「雖是如此,以你的才學,博學雜收的,定然有法子做得妥帖。」
寶釵無奈,只得應允,薛姨媽又趕著問道:「既要裝作爺們兒,是騎馬還是坐車?記得當日你父親曾經誇過你騎術是不錯的。你哥哥那邊只怕等急了,你莫要再耽擱才好。從此處到咱家鼓樓大街的鋪子道路很是平整,我尋幾個妥當人跟著你,想來必定不會有什麼閃失。」
寶釵忙說道:「竟還是坐車的好。裝作家裡請的先生,縱然可一時掩人耳目,畢竟破綻極多,坐在車裡,倒少了是非。此外預先叫人跟哥哥說好,我雖是過去幫他查賬,必要準備一間極清凈的屋子,否則人來人往的什麼意思?再者還要鶯兒和劉嬤嬤在旁跟著,方便傳話。」
薛姨媽忙不迭應了,臨時指派了幾個精悍的家丁護衛,又趕著去叫劉嬤嬤。那劉嬤嬤是寶釵的乳娘,平日里走路倒甚是利索,不料這日回說閃了腰,不能出遠門,氣得薛姨媽差點罵人。無可奈何之下,又喚了鶯兒的娘黃氏,命跟著姑娘出門。
母女商議妥當,寶釵遂重新梳了頭,命人尋了年下給薛蟠做的一套新衣服穿上,又戴上帽子,裝束一新,一眼望過去儼然一位極俊美的一位公子哥兒,唇紅齒白,就著西洋鏡前照了一回,嘆道:「衣服太大了些,何況太過鮮亮,不似賬房先生的穿著。只是急切之間也顧不上許多了。」
薛姨媽在旁催促道:「這就很好,遠遠望過去,再看不出破綻的。」寶釵並不答言,命鶯兒開了大箱子尋出往年畫扇面時候用的顏料,黃黃的抹勻了,仔細塗了臉和手,又用畫眉的炭筆描粗了眉毛,接著取出一個精巧的匣子來,打開機括,從中翻出薄薄的一層鬍鬚貼上,感嘆道:「原本是小時候頑皮時候的東西,想不到今日竟派上用場了。」
寶釵這一番裝扮,瞬間從一個妙齡少女變成了清秀的公子哥兒,薛姨媽和鶯兒見了都嘖嘖稱奇,道:「若非親眼看見,在外面是斷然不敢認的。」寶釵這才放下心來,悄悄地帶了鶯兒、鶯兒娘坐上車子,由幾個家丁護送著往鼓樓西大街的恆舒典。
薛蟠就在門口站著,待進了裡屋一問才知道,要查的賬目卻又不是恆舒典的,卻是旁邊一家綢緞莊的,只因恆舒典這邊鋪面大,後頭院子清凈,才將寶釵迎到了這裡。
寶釵聞言便笑著說:「既如此,何不將這些賬簿搬到家中,也好慢慢翻看?」
薛蟠臉上紅了一紅,半晌道:「我哪裡等得及這許多時候!」
寶釵心中微微疑惑,待到賬簿送過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綢緞莊不過一間小小的鋪子,賬目也是有限,只是薄薄的幾本冊子,熟手一個時辰即可翻閱完畢,想是薛大少顧及面子,不好意思拿回家去。
不多時,旁邊鶯兒打探得緣故,悄悄來告訴寶釵說,是大爺一時興起,去那家綢緞莊閑逛,不意那家的兒子得罪了大爺,大爺就氣的說要查賬。
寶釵亦悄悄問道:「可曾問明白是什麼緣故?」
鶯兒奉命去了,寶釵在這裡隨意翻看賬目,雖挑出了幾處小錯,料得「人至察則無徒」,這等徇私亦屬尋常,故不肯輕易以此據實相告。
薛蟠在旁等得焦急,時而親自給寶釵倒上一杯茶,以示殷勤,時而向寶釵說道:「實在是人善被人欺。前幾日我在珠寶鋪里看些首飾,不過是一兩重的鐲子硬要誆我說半斤重,明明是東北產的瑪瑙偏要裝作是西洋船運過來的紅寶石。在別人家吃這些虧也就算了,若是自家人都哄我,豈不是反了天去了?」
寶釵聽了,好奇道:「哥哥怎會在別家珠寶鋪里買首飾的?」
薛蟠支支吾吾,似乎不方便說原因。寶釵也一笑置之,不再追問。薛蟠畢竟沉不住氣,性子焦躁,又跑出去教訓當鋪里的夥計了。
不多時,鶯兒已經將事情來龍去脈打探得清楚,悄聲向寶釵說道:「大爺帶著錦香院的雲兒在外頭閑逛,去綢緞莊定了幾匹布料,又要拿鋪子里的銀子。開始還說說笑笑的,後來突然和掌柜的兒子起了衝突,就發怒說要查賬了。因身邊的幾個通曉賬目的家裡老人都勸他,孤掌難鳴之下,這才把姑娘請了來。」
寶釵起初疑惑,不知這「錦香院的雲兒」究竟是何許人也,為何看起來和哥哥薛蟠交情匪淺,突然間就反應過來,不覺臉上微紅,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暗道在家裡只知道薛蟠不成器,性子浮躁,有紈絝習氣,想不到竟然弄到公然和青樓中的女子出雙入對,拋頭露面的地步,繼而想到薛姨媽望子成龍的殷殷之心,不免有些憤怒。
就在這當口,外頭突然起了一陣喧嘩之聲,寶釵不覺走到門口看時,卻見院子里圍了一堆人,薛蟠站在正中間,一個年輕男子匍匐在他腳下,面做哀求之色。
寶釵料得那年輕男子必然是先前鶯兒口中所說的綢緞莊掌柜之子,眼下他這副情形,只怕是心中怯了,跑過來向薛蟠賠禮道歉的,遂不忙著翻看賬目,只站在門口聽他們如何了結。忽然聽到薛蟠言道:「只要你從了你薛大爺,今日之事就一筆勾銷,我仍舊要你父親當綢緞莊的掌柜,若不從時,咱們就衙門裡說話,告你個私吞銀錢,到時你才知道你薛大爺的厲害!」
寶釵聽了,心中就有些好奇,究竟如何才叫做「從了」,正在思索間,就見那個綢緞莊掌柜之子面色如土,雖是冬天,額頭卻似乎不停地出著冷汗,似是十分懼怕。而薛蟠的氣焰卻愈見囂張起來。
寶釵暗自嘆息,猶豫著是否要上前勸阻,又怕被識破了女兒家身份,招惹來和當年馮淵之事一樣的麻煩,提起馮淵,就想起據說他平素酷愛男風,緊接著又想起兒時看的雜書里的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猛然間回味過來,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薛蟠。
正在這時,綢緞莊掌柜之子重重地閉上眼睛,但很快卻又睜開,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向著薛蟠討饒道:「再不敢了。只要大爺饒了小人這次,任由處置。」
寶釵受此驚嚇,心亂如麻,再也沒有心情看那些賬目。好在薛蟠也沒有心思再強要她看。不多時薛蟠進屋,兩個人匆匆說了幾句話,寶釵就借故回家了。回到家后薛姨媽百忙之中仍然問長問短,寶釵不敢把薛蟠的所作所為盡數告訴薛姨媽,唯恐她生氣,反倒替他遮掩。薛姨媽放下心來,安心專心致志地準備次日出門。
這次查賬雖然草草收場,無功而返,但卻像開了個口子一樣,從此薛蟠要寶釵幫忙的時候就更多了。有的時候是外人欺負他年輕不通事務,故意搪塞,他就把寶釵請出來鎮場面;有的時候是他薛呆霸王刻意尋事,無事生非。
寶釵見機而行,時時勸諫,卻又不敢讓薛姨媽知道。薛蟠雖然面上答應,但是陽奉陰違,一轉身就我行我素,仍舊是吃喝嫖賭,男女兼收。
寶釵亦無可奈何,儘管知道種種不妥,憂心忡忡,卻不好向外人道。偏生不知道為什麼,每每去尋賈家三姐妹及林黛玉玩的時候,林黛玉的刻薄挖苦話越來越多了。寶釵心中頗為在意,卻找不到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