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
「你是明知道原因,卻故意裝作不知道而已。」有一日,那個神秘聲音向寶釵說道。
寶釵忙說道:「她是天生的身體弱,心血不足,故而性情如此,並不是有意如此待我。我這幾日竟有機會在外面行走,一來是哥哥再三托我,二來是為香菱之事預先防備,免得到時艱難,三來卻也想趁機打探一下京城有沒有好大夫,可治得她這病,只怕從此改了性子也未可知。」
那個聲音冷哼一聲,道:「你明明知道原因的,何必往遠了拉扯?先有『金玉之說』流傳開來,後有你要了茜雪當丫鬟,她又怎會不更加疑你?」
寶釵一愣,笑道:「正是呢。她素來是個細心人,又是和寶玉一道長大的,感情親密自不必說。如今既察覺了二姨母的意思,雖尚是無稽之談,卻也帶了几絲小姑子挑剔的心態,這般待我也是情理之中。這個簡單,待我設法向她透露,我原無此心,只怕也就好了。」
那個聲音聽她東拉西扯,不免焦躁,道:「事到如今,你仍舊想著抵賴嗎?難道你竟看不出她屬意寶玉?」
其時婚姻之說,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男少女若私自互發情意,認真講來,卻是有損少女閨譽的。寶釵素知林黛玉生於鐘鳴鼎食的林家,又是書香門第,清譽自然十分要緊,聽那個聲音這般說,慌忙為她澄清道:「哪裡的事情?她年紀還小,怎麼會理會這個?若說那史老太君將他們兩個自幼安排在一處,怕是存了幾分親上加親的意思,但若說她小小年紀、尚不解事之時就去想這個,卻是在詆毀她了。那些下人們聽風就是雨、胡亂造謠、嚼舌頭也就是了,怎的你也這般說?」
那個聲音道:「少時只覺得親密投契,情同手足,不忍分離,長大了懂事了,可不就想著結為夫妻,才能長久在一起嗎?這並不是胡亂造謠,只是要提點你,早早明白她的心事。」
寶釵心中頗不舒服,辯道:「她年紀還小,將來婚姻大事,自是由林家做主。眼下林叔父在揚州做官,只怕將來從當地為她擇了青年才俊也未可知,只是這樣一來,須也回了江南,才能見到她了。那寶玉皮囊生得雖好,但我冷眼觀之,將來是難成大器的,未必中林姑父的意思。我尚有幾分看他不上,怎的就敢配林妹妹了?」
那聲音聽她如此說,「嘿嘿」兩聲冷笑,道:「你既不信,姑且觀之。早說了有人是你的情敵,這般簡單的事情,為何你偏偏不承認?」
寶釵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遂用別言岔開。
薛蟠自煩寶釵查過一次綢緞莊的賬目,開了這個例子,竟引為常態,此後三番五次地煩寶釵,口中說著:「現如今鋪子里的夥計都說著,咱們家請了一位極懂賬目的先生,到了一處,不必盤問許多,只把賬目看上一眼,就能瞧出裡頭的情弊呢。都慌得不得了,說從前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再不敢做了,這都是妹妹的功勞呢。」
又忙著獻殷勤說:「妹妹上次說的好大夫,我正在留意察訪呢,一時之間竟尋不到。妹妹尋大夫做什麼,莫不是身體抱恙,或者是吃冷香丸吃膩了,想索性除掉病根?我已經讓鋪子的掌柜、夥計一應留心了,遇到好的,一定早早告訴妹妹。」
那幾日正是年底,鋪子里諸事繁忙。薛蟠近日整頓家中生意,頗見了幾分成效,喜不自禁,這日就又來煩寶釵,陪著笑道:「妹妹總在家裡繡花,再不然就是去那邊府里閑逛,只怕怪悶的。或是趁這個機會出去散散心才好。」
寶釵就有些不勝其煩,正色道:「哥哥既想整頓家中生意,這想頭自是好的,做妹妹的也該鼎力支持。只是總這麼著,倒不如真箇請一位賬房先生,寧可多給些工錢,請他每日里細細的看了?」
薛蟠唉聲嘆氣地說道:「使不得!咱們家那些大點的鋪子里,何嘗沒有賬房?只是他們縱有才學,又哪裡能同妹妹你相提並論?何況竟是胡亂混日子的多些。我倒好言好語請他們吃酒,他們面上應承,一轉身卻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把我當傻子一般糊弄。到底是外人,畢竟倚重不得。」
寶釵聽了,暗道:由此可見,當東家卻也須自己有幾分才幹,才不被人欺負呢。無奈之下,只得命鶯兒收拾了,預備著變裝過去,因戲言道:「我這麼辛苦,不知道可有什麼謝我的?」
這本是一句戲言,卻把薛蟠給問住了。但見他抓耳撓腮,好半天方笑著說道:「這個倒把我難住了。妹妹向來是個極生事的,從來也沒問我要過什麼,縱是要花錢時,也多半是為了家裡的事。再者這錢里原本就該有妹妹的一份的,不能算是我的心意。……有了,如今我便應承妹妹一句話,但凡妹妹有吩咐,我若能做到的,莫敢不從。如此可好?」
寶釵原本是沒指望怎樣的,聽了他這話,起初不以為意,後來突然想起一事,喜道:「既如此,我便求哥哥一件事,求哥哥以後莫要再打香菱的主意,如何?」
薛蟠一愣。他原本想著寶釵所求,必是首飾衣物之流,料得自己有幾個臭錢,自是小事一樁,再料不到她居然提起香菱之事。若是別人還就罷了,偏這香菱是他在金陵城時就看中的女人,模樣甚是標緻,一直牽腸掛肚了許久,因寶釵和薛姨媽從中阻撓,一直沒有得手。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著的不如沒偷著的」,只因沒得手的緣故,薛蟠對香菱的色心也就愈發強烈。如今不意寶釵竟提起這個,他難免不舍。
但是薛大霸王雖然呆,衝動的時候,卻也是一腔心思,想干好一番事業的,正所謂志大才疏,更兼兩天打魚,三天曬網,故而做事竟少有成的,多有半途知難而退的。如今他熱血上頭,一激動,想著大丈夫當以事業為重,故而一拍胸脯,笑道:「這有何難?香菱生得不凡,想是妹妹想一直留在身邊,當個臂膀?既是妹妹你發話了,哥哥少不得遵從,我如今就立個誓,從此若再敢打香菱的主意,就叫我露宿街頭,有家歸不得,如此可好?」
薛姨媽在旁聽了,道:「如此甚好,也該好好用心,整頓你祖宗留下來的基業了。總叫人背地裡說薛家的孩子沒出息,我縱然穿戴得再好,在京城那些貴婦面前,卻總覺得臉上無光,矮人一頭的。」
寶釵卻抿嘴笑了:「答應就是了,何必亂髮誓?」想了一想,卻向薛姨媽說道:「母親你聽聽哥哥發的誓,只怕不是有家歸不得,而是有家不想回了罷。」
薛姨媽點頭笑道:「說的有理。」又趁機向薛蟠道:「在外面交際是好的,只是要學好,斷然不可跟著那起子紈絝子弟胡混,更不要結交不三不四的人。」薛蟠雖然覺得耳邊煩,但此時此景,少不得點頭應了。
當日寶釵又在恆舒典查賬,因賬目極多,一時難以理清,竟是連吃中飯都顧不得。
鶯兒在旁服侍,見是如此,少不得催促,又抱怨道:「姑娘雖是幫大爺查賬,卻也要保重身體。常年只記得勸林姑娘什麼『食谷者生』,總要多吃些才能添精神氣血,自己卻先就這樣了。」
寶釵聽她如此說,不得已放下手中的賬本,笑道:「看帳正看到關鍵處,一時間就顧不得了。既如此,就依你,先傳了飯過來是正經。」
鶯兒應了一聲,去跟外面人說了,回來又向寶釵說道:「姑娘這些日子白日里幫大爺查賬,夜裡還要趕著做針線,竟是勞累得很。依我說,這外頭的事畢竟是男人們該乾的,姑娘雖能幹,卻也不必勞累自己,針線上頭的事情固然算是姑娘的本分,卻也不必這麼精益求精。——明年二月十二才是林姑娘的生辰呢,還有好幾個月呢,今年送給寶二爺的賀禮也不見姑娘這麼盡心!」
寶釵笑著解釋道:「兄弟姊妹間的情意自然不同。寶兄弟生辰,送一副家裡收著沒用的字畫去,既高雅又不費心思,正是惠而不費,就算上面有些經濟仕途的東西,他性子古怪不喜歡,卻也不落人褒貶。姊妹們的生辰,卻是要盡心些的。今年我準備的晚了,心中難免遺憾,明年她的生辰自然要補回來才好。」
鶯兒撇嘴道:「說來說去不過是針線罷了,縱使姑娘費了心思去做,只怕林姑娘也不稀罕呢。依我看,寶二爺送的東西,遠不如姑娘送的呢,她見了偏眉開眼笑的。」
寶釵寬厚一笑道:「她和寶兄弟自幼長在一處的,情分自是不同。何況寶兄弟是從外面搜羅來的新鮮玩意兒,別緻有趣,她見了自然喜歡。我們且不說這個,你知道不知道,哥哥已經答應過我,若我幫他整頓家業,他從此便不再打香菱的主意。這樣一來,咱們先前的安排全都不必用了。你聽聽看,這樣豈不好?」
鶯兒聽了也自歡喜,少頃外面人送了食盒進來,主僕兩個便在一處吃飯。不久飯畢,鶯兒就去收拾碗筷,寶釵重新拿起賬本,剛翻了幾頁,突然見門帘一挑,一個穿著鮮亮衣服的年輕公子鑽了進來,一面四周張望,一面很隨意地問道:「薛大爺在不在?」
鶯兒見狀大驚,張口欲斥責他時,早被寶釵攔住。寶釵看了那年輕公子一眼,緊接著便低頭自顧自看賬本了。
年輕公子面上越發顯出焦躁之色,卻疑惑地看著寶釵,問:「薛大爺去哪裡了?你是他新收的契弟?」
直到這時,外頭當鋪里的人才反應過來,忙進來把那年輕公子拉住,紛紛道:「大爺今個兒在外頭吃酒呢,金爺請回罷。這位是大爺新近請來的先生,於賬目上是極通的,大爺很是看重,吩咐我們要好生款待著,萬萬不可驚擾了他。」
那被稱為金爺的年輕公子將信將疑,又上下打量了寶釵一眼,被當鋪里的人再三勸說,方悻悻去了。
不多時又有當鋪的朝奉求見,一進來就欲向寶釵解釋此事,寶釵觀其言行,便知其意,眼見賬目繁多,哪裡肯聽,命鶯兒帶著他到門外解釋去了。那朝奉知道東家尤其看重寶釵,又知道鶯兒是薛家極有臉面的丫鬟,不敢不從,就和鶯兒出去了。
約莫過了兩柱香的時間,鶯兒回來,跟寶釵回話說:「這位金爺是賈府的親戚,據說現如今也在家塾中讀書,一向和大爺是極親密的,大爺認他當了契弟。據朝奉說,他到家裡的綢緞莊、商行里從來都是白吃白拿的,大家從來也不敢說什麼,連這恆舒典也是常來的,熟門熟路,夥計見了也不阻攔。因了這些個緣故,方才他闖進來的時候,大家都來不及反應,倒是衝撞了姑娘。」
寶釵擺手道:「眼下我裝扮成這等模樣,倒是談不上衝撞不衝撞的。只是我見那姓金的進來的時候,臉上頗有氣惱之色,不知道是誰惹了他。既和我哥哥相熟,說不定是來煽風點火告狀的。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鶯兒聽了就又出去問,又過了一炷香的時候,進來回話說:「鋪子里都問遍了,竟沒有一個人知道的,說這姓金的一進鋪子就忙著往裡頭走。大伙兒都沒防備,錯眼不見,就叫他溜進來了。」
寶釵聽了嘆了口氣:「你也知道哥哥那個脾氣,聽風就是雨的。這姓金的油頭粉面、目光不正,不知道藏著什麼壞心思,莫讓他挑唆了哥哥,釀成大禍才好。」
主僕兩個於此事毫無頭緒,只能先就此罷了手。寶釵將那賬目看完,打發人去尋了薛蟠來,說明其中的弊處,又勸了薛蟠經營要抓大放小,就和鶯兒、鶯兒娘一干人回家去了。
沒過幾日,薛蟠有一日突然領了幾個年輕公子到家裡頭,大半天的不知道在幹什麼,唬得薛姨媽和寶釵不敢往前頭去。薛姨媽問過廚房,知道不是請客,又問過平日里跟薛蟠出門的小廝,聽聞這幾個都是薛蟠學塾里的同窗,以為是聚在一起切磋功課,喜不自禁,忙趕著告訴寶釵道:「你哥哥總算知道上進了!」
寶釵這些日子裡時常在鋪子里查賬,風言風語聽了不少,也影影綽綽見了不少薛蟠在外頭的行止,因此不敢像薛姨媽這麼甜,正猶豫著是否開口告訴薛姨媽真相,恰巧鶯兒走過來,直向她打眼色。
寶釵會意,走到一旁,卻聽鶯兒說:「上次在恆舒典碰到的那個姓金的公子,今個兒也來家了。」
寶釵對這個姓金的印象很差,唯恐他挑撥了哥哥,做出什麼無法無天的事情來,忙不迭向薛姨媽說了。
薛姨媽猶自不信,道:「既是你二姨母家的親戚,又怎麼會起壞心?你這孩子就是太細心,思慮太過,因此把人往壞處想了。」
寶釵便拿在金陵時薛蟠和馮淵爭搶香菱的事情當例子,辯解道:「先前在金陵時,哥哥為搶香菱,差點鬧出人命來。我聽說了就告訴母親,母親當時也是不相信的,結果怎麼樣?可見細心一點,畢竟是不錯的,好歹要有個防備之心。哥哥那心性,諸事不防頭,一不留神就被人給挑撥了,當槍使,他還得意呢。」
薛姨媽聽寶釵這般說,心中有些刺心,遂拉了寶釵手往前頭走,一邊走,一邊笑著說道:「依我的意思,你哥哥既然特特地約了同窗到家裡來,又沒吩咐廚房擺酒做菜,說不定是好端端在書房裡溫書呢。既然你不信,咱們就在窗戶外面悄悄望上一眼,弄個明白。」
寶釵無奈,只得和薛姨媽一起,被家裡的丫鬟、媳婦、婆子擁簇著,往前面走了一走,走廊里下人們見了,紛紛閃身低頭躲避,又躬身行禮。
薛姨媽隨路抓了一個小廝問道:「大爺現在何處?」
小廝面露慌張之色,戰戰兢兢答道:「和幾位爺在書房裡頭呢。」
薛姨媽一聽,和自己所料不差,更加得意,向寶釵道:「你聽聽,我果然猜得不錯。」
寶釵心中突然泛起不祥的預感,勉強敷衍薛姨媽說:「哥哥若果真知道上進了,倒是喜事一件。」
薛姨媽忙說道:「誰說不是呢。咱們悄悄去書房窗戶底下站上一站,聽聽你哥哥在怎麼做學問,回頭也好上一柱香,告慰你父親的在天之靈。」
寶釵心頭不祥更甚,笑著勸薛姨媽道:「哥哥正待客呢,咱們這麼大張旗鼓的偷聽,被人瞧見了不好看。」
薛姨媽正在興頭上,哪裡肯聽,興沖沖地拉著寶釵走過去,誰知剛剛走到走廊拐角處的山牆跟下,就隱隱約約聽到幾聲呻.吟喘息之聲。
寶釵雖然聰慧,一時之間卻並未想太多,只是心中慌張著想:莫不是哥哥和那幾個同窗言語不對付,在書房裡打起來了?
薛姨媽聽了卻是臉色大變,突然間一把推開寶釵,令她和其他人留在原地,自己一個人悄悄向那書房窗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