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八章 大限
「忠君愛國?那也要看是忠的什麼君!即便他是我們一家的仇人,你還是要忠於他么?」
靖北侯顯然是怒極了,拍案而起,雙眼暴睜。
耿熙吾皺眉,今日侯爺有些過於激動了吧?既然這麼恨,這麼些年,究竟是如何忍過來的?還是覺得事到如今,已是無需再忍了?
耿熙吾不知道,這幾日,靖北侯心裡受著怎樣的煎熬。自從得知真武帝病倒的真相,自從聽說那名為艷鬼的毒藥,自從明白為了殺真武帝,她竟是甘願賠上自己的性命開始,他就再沒有辦法冷靜。
無盡的悔恨與懊悔啃噬著他的心肺,他卻無計可施,他自然恨!怎能不恨?從前的生離因為彼此安好,他尚可痛著煎熬著,可是如今,即將面對的死別,他要怎麼原諒?如何寬恕?他只恨那個摧毀他一生和樂幸福的那個人,更恨自己這些年曾有過的心慈手軟,若是那時他狠一些,對自己也好,對旁人也罷,他們就走不到今天這樣萬劫不復的地步了?
所以,他的兒子,卻對他恨之入骨之人還如一個臣子一般忠誠,這讓他沒有辦法忍受。從得知耿熙吾竟親自帶兵救駕開始,他便憤怒地想要打他一頓,可多年來,習慣了隱忍,它便是生生忍著,任由憤怒在他心底焚燒,到這一刻,終是化成了滾燙的岩漿,再無所阻擋地噴涌而出。
靖北侯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頭,因為太過用力而指節泛白,青筋暴露,但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一隻手冰涼手輕輕覆上他顫抖的拳頭,他渾身一震,僵硬地轉頭看向她。
她的眼,還是記憶中那樣悠蕩著琥珀色的流光,卻是恍若隔世。靖北侯心中不由一痛,苦澀,從心底絲絲縷縷蔓延開來,直湧上了喉間。
「武哥!」她低低喚他的名,「不是說好了,不告訴他,不牽扯他嗎?」雖然,非她所願,這孩子還是什麼都知道了,這已必然會對他有所傷害。而她,最不願的,便是傷害他了。
「他以為他什麼都知道了,可是他必然不清楚,若是他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聖上對我們做了什麼,那他……何況,我們做的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他?」堅韌挺拔的靖北侯,如同一堵堅不可摧的山石一般的靖北侯,雙目充著血,嗓音不穩地哽咽,現出一絲從未有過的脆弱。
「我什麼也不想要!」耿熙吾沉默了良久,終於開了口,緩緩站起身來,挺拔的身軀遺傳至他的父親,此刻,父子倆無聲對峙,像是兩座巍峨的山。只是一座被歲月,被仇恨,被無盡的遺憾和悔恨壓得彎了腰,另外一座卻是錚錚傲骨,不容彎曲的鏗鏘。
「無論是什麼,都不是我想要的。你們……也儘早回頭,懸崖勒馬吧!我知道這幾日父親私下的動作,無論是死士也好,北關軍也罷,都不該為了你的一己私慾而犯險。而我的母親……」耿熙吾頓了頓,轉頭看向邊上的美婦人,神色有些複雜,兩雙眼睛悠蕩出的琥珀色光澤如出一轍,一雙動容,一雙微微閃爍,「我的母親,百年之後,自然是葬在耿家的祖墳,那個什麼庇蔭後人的風水寶地,也就用不著了吧!就讓它永遠只是一個未曾找到的寶藏,難道不好嗎?」
她想說不好,她恨了二十多年,只有奪去那人生殺予奪的一切,她才能解恨。可,她又怎能對這個孩子說個不字呢?
「我只想平靜安穩地度過一生。等著孩子平安出生,看他長大,看他成親,然後,再等到孩子的孩子出生,直到垂垂老矣,子子孫孫,就這麼一代代地延綿下去。」似是嘆息,耿熙吾輕聲低語。他曾經也有過雄心壯志,但卻是從未逾越過自己的本分。這些日子,他想了太多,而昨夜,宮裡的一場血殺更讓他渾身的冷汗,不為了艱險,而是為了宮城內那一家子為了權欲,已淡薄到幾近于于的骨肉親情,互相防備,互相算計,互相殘殺,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再大的權力,有什麼意思呢?
靖北侯二人皆是一愣,繼而兩兩對望,怔然無語。
但這短暫的靜默,很快被打破,屋外,是外院大管家急匆匆而來的步伐和略顯急促的嗓音,「侯爺,世子爺,宮裡來了人傳旨,聖上命侯爺、世子爺還有……月夫人一同馬上至慶雲殿覲見。」
這個時候?幾人都是有志一同地扭頭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而後又對望一眼,皆是默默垂下眼去,看來,已是容不得他們商量出個結果了。
「不管你們要做什麼,我只想要阿卿和孩子平平安安回到我身邊,我只想,我們一家都好好的。」末了,耿熙吾低低丟下這一句,便是率先抱了頭甲,又穿著那身還未脫下,仍然血腥濃重的甲胄,大步流星往屋外夜色中走去。
屋內二人望他走遠的背影,再對望一眼,俱是無言。
「夫人。」漱玉宮側殿的門在深夜時分被人叩響。
就在門邊隨便拉了個椅子半躺著守夜的長柔已經彈起,一手已經握在了袖中劍的劍柄之上。
直到聽得門外那人又拍了門,輕喚一聲,「夫人?」
身後,衣衫窸窣聲起,長柔驚得回頭,卻見本應該在睡的蘭溪卻被秦媽媽扶著就站在身後。
蘭溪卻是淡淡抬眼望著門上映出的人影,將一切心緒盡數掩在了眸底深處。「是娘娘身邊的妙竹,這麼晚了,怕是有要事,開門吧!」
夫人都發了話,長柔自然沒有二話,連忙手腳利落開了落下的門閂。
門外站著的果真是妙竹,沖著蘭溪屈膝行了個禮,才道,「夫人,深夜叨擾情非得已,娘娘有話,請夫人收拾一下,同她往慶雲殿去面聖。」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
那妙竹抬眼望了一眼蘭溪身上的寢衣和披散的髮絲,道,「事態緊急,還請夫人快著些。」
蘭溪眨了眨眼,終於是回過神來,道一句,「知道了,請姑姑在此稍待,我去去便來。」
扶了秦媽媽的手往內殿走時,蘭溪轉頭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深沉,不見月光,三月十七,較前世剛好提前了十載,今日,便是真武帝的大限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