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063章 如臨大敵
一盞一盞的宮燈,隔一段路就有。
朱翊鈞行走在宮中的長道上,這個時辰,已經很少有人在外面走動,四處都顯得格外寂靜。
方才站在乾清宮外,他並沒有能聽清隆慶帝在裡面說的所有話,只有隻言片語,不過已然足夠驚心。
他一路沉思著,不斷地往回走。
毓慶宮就在前面不遠處了,朱翊鈞想,也許他應該找找馮保。
這念頭剛剛落下,朱翊鈞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前方的宮道上,亭亭立著一道窈窕又妖嬈的身影。
微涼的風裡,稀少的衣物不能覆蓋她全身,瓔珞綴滿,露出香艷的肩膀,纖細的腰肢,白皙的肚子……深目高鼻,輪廓極深。
一雙眼珠似貓兒的一般,有著深深的藍色。
這是極具異域風情的美人,眸光一抬,就是勾魂攝魄。
「太子殿下……」
輕輕喚一聲,也是輕柔無比,彷彿有個小鉤子,將人的心給鉤住。
奴兒花花期期艾艾地,抬眼看著他。
夜色里,她身形單薄而誘人,僅僅一個動作,就彷彿能引動天雷地火。
朱翊鈞早早就停下了,這會兒距離她約莫有十步遠。
光線太過昏暗,以至於他臉上的表情都是模糊的一片。
「你在這裡幹什麼?」
「聽聞太子去給皇上請安,我……」奴兒花花張了張嘴,似有千萬般的羞怯,眼角眉梢都有深深的情義,「我太久沒見到過太子殿下了……」
眼底飛快地略過一道不耐煩,朱翊鈞話也沒回,轉身就直接往前面走。
一步,兩步,三步……
他很快就走到了奴兒花花的近處。
奴兒花花的眼底立刻露出萬般希冀來。
可下一刻,她眼底的光芒就滅掉了。
朱翊鈞的步伐半點沒停頓,直接從她身邊走過。
奴兒花花忍不住轉過身去,望著那一道背影:「太子殿下!」
朱翊鈞懶得回頭:「你我之間毫無關聯,如今你人在宮中,還請自重。」
「難道您就不顧與他之間的約定了嗎?您說過要照顧我的!」奴兒花花提高了聲音。
「本宮還不夠照顧你嗎?」
那一瞬間,朱翊鈞的聲音,終於變冷了。
腳步再次停下,他轉過身,冰冷地注視著奴兒花花。
這是一張惹人愛憐的臉蛋,只可惜難以叫他憐惜。
天生不喜歡太煩人的事情,所以對奴兒花花,朱翊鈞一直是點到為止的態度,儘管把漢那吉有撮合他們兩人的意思,可畢竟朱翊鈞不感興趣。
出於某種原因,最終奴兒花花委身於隆慶帝。
對此,朱翊鈞一清二楚,可他心底毫無愧疚。
把漢那吉的命是他留下的,地位也是他奪回的,奴兒花花的人是他救的,命也是他的。
能活到現在,已經是賺來的。
這一條命既然已經屬於了自己,那麼他怎麼用都是理所當然。
當初發過了誓,說做牛做馬來報答,今日不過在宮中享富貴,竟然也給自己鬧出這許多的事情來,朱翊鈞可不覺得這是一顆聽話的棋子。
他的質問,充滿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只讓奴兒花花如置冰窟。
冰冷的一眼,如俯瞰螻蟻一樣的眼神。
奴兒花花不敢相信,他竟然在她面前露出這般冷冽的表情。
「太子殿下,奴兒不是這個意思……」
「罷了。」
朱翊鈞一甩袖袍,心頭有事,實在是不想再廢話半句。
他直接轉身離去,再沒有多出來的一個字。
宮道上靜靜地,楚楚動人的身影孤獨地站在原地,艷紅的衣裙在暗光之下,有種凄艷的美。
朱翊鈞回到了毓慶宮中,才到宮門口,便見馮保站在台階下頭,似乎是在等自己。
一見朱翊鈞回來,馮保迎上前來一步:「殿下回來了,方才……」
「我知道。」
一定是奴兒花花來找過他,朱翊鈞不用聽也知道。
馮保尷尬地笑了笑,顯然是已經聽出了朱翊鈞聲音里隱含的不耐煩。
「您怎麼知道?」
「道上遇見了。」
朱翊鈞的很多事情都沒有瞞著馮保,只除了一些很關鍵的事情馮保不知道外,其他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畢竟,馮保執掌東廠,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會傳到他耳朵里,實在是沒必要瞞著。
一腳踏上台階,朱翊鈞本要進宮,可看見裡面亮著的明黃色的燈火,又不禁止住了腳步。
他回過頭來,看馮保,像是有什麼話要說。
馮保也感覺出來了,探尋地看向朱翊鈞。
沉吟片刻,朱翊鈞道:「派人去母妃宮中看看情況,我方才去乾清宮的時候,聽見父皇說要去那邊。」
「……什麼?」
好半天,馮保都沒反應過來。
自打奴兒花花得寵之後,皇上可很少去李貴妃那邊了,即便是去也不過是白天,坐坐就走,畢竟李貴妃也不想自己染上什麼莫名其妙的病。
可這大晚上的,怎麼偏偏就想起去慈寧宮了?
一般來說,朱翊鈞也不會關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李貴妃人在深宮之中多年,以她的手段,應對這些事情可以說是綽綽有餘,怎麼也不該朱翊鈞來擔心。
馮保嗅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味道,問道:「太子殿下,可是出了什麼事?」
「父皇對剛入宮的謝二姑娘與張小姐,頗有幾分企圖……」朱翊鈞知道,馮保做事也得有個目標,若自己不把事情說清楚,最終也沒辦法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索性直接告訴了馮保。
馮保一聽,簡直覺得後腦勺上汗毛都要冒出來了。
他定定地望了朱翊鈞半晌,答一聲:「臣明白了,這就去。」
沒想到,真的是沒想到啊。
馮保給朱翊鈞行過禮,便立刻去安排了。
這會兒隆慶帝必然急不可耐地準備去慈寧宮,若遲了一會兒,釀成大錯,可就難辦了。
那可是本朝除了公主之外最金貴的兩位小姐了,如果隆慶帝因為這件事得罪了張居正與高拱,只怕是要朝堂動蕩不安,危及自身也未可知。
偏偏,此刻的朱翊鈞最需要的不是亂子,而是平穩。
只要夠平穩,一切都是他的。
在此事上,朱翊鈞格外沉得住氣。
大好的局面,決不能任人渾水摸魚。
馮保朝著外面走去,身邊的小太監將燈籠拎著,在前面三步遠的地方走著,燈籠的光照得不很遠,因為腳步急促而不斷搖晃,像是一池搖曳的月光。
今日的夜空中看不見星星,只有月亮在雲層之中穿梭。
謝馥坐在自己的屋裡,想著入宮之後發生的這幾件不多的事情,多少有些難以入眠。
將窗戶推開一線,她看見了剛剛從烏雲里鑽出來的月牙,亮亮地,白白地。
這時候,葛秀應該要接受皇帝的臨幸了;高拱應該剛剛從值房裡出來,朝著府里回去;滿月和小南現在在幹什麼呢?
謝馥想著,滿月一定早早就睡下了,只有小南,興許在跟江湖上的朋友們喝酒,興許在自己練拳,也興許再跟劉一刀聊天……
開了一會兒窗,謝馥就要關上,躺回去繼續睡。
可沒想到,就在她將窗給關上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唱喏:「皇上駕到!」
謝馥頓時驚訝不已。
按理說今日是葛秀進宮的日子,隆慶帝斷斷不該去別的宮中,怎麼現在還到了慈寧宮?
一時之間,只聽得外面一片忙碌的聲音,此起彼伏的「參見皇上」。
只是,謝馥注意著,豎著耳朵聽了一陣,卻沒從中分辨出李貴妃的聲音。
奇怪,怎麼會?
李貴妃難道沒出去迎駕?
掀開被子,從自己的床上起來,謝馥打開了自己的房門,另一頭能聽得清楚一些。
可她朝外面一望,這大晚上的,張離珠坐在外間的椅子上,猙端著一壺茶慢慢喝。
見謝馥出來,張離珠也是有幾分沒想到,揚了揚眉。
不過,她沒說話,只是順著一指外面。
謝馥點點頭,索性坐到了張離珠的對面,自己從旁邊翻出一隻杯子來,張離珠瞪了她一眼,卻把茶給她倒上了。
外面的聲音還在繼續。
隆慶帝似乎有幾分不悅:「李貴妃呢?」
「啟稟皇上,貴妃娘娘身體不適,太醫說是感染了比較嚴重的風寒,這幾日怕是不能出門了。娘娘吩咐,若是皇上您來,萬萬不能讓您踏入宮中,只恐過了病氣給您,回頭影響我大明江山社稷。更何況,今日乃是葛美人入宮的日子,這還是皇後娘娘為您挑選的人,您若今夜宿在皇後娘娘這裡,只怕是陷娘娘於不義之地。」
這是弄晴的聲音,聽得出聲音微顫,有些緊張。
謝馥微微皺起了眉頭。
李貴妃可不像是在意別人怎麼議論的人,尤其是這個人還是皇后。
若皇帝要這個時候臨幸,她必定會欣然接受,好第二日將皇后氣個半死才對,如今怎麼這個反應?
張離珠卻像是知道什麼一樣,唇邊浮出幾分冷笑,一看謝馥那表情,張離珠就知道,高鬍子一定沒把這件事告訴她。
招招手,張離珠示意謝馥附耳過來。
這架勢,像是有什麼話必須要單獨說。
謝馥頓了片刻,倒也沒什麼遲疑,便靠了過去。
張離珠挨在她身邊道:「皇上荒唐,去那巷子里染上了楊梅瘡,是花柳病。」
「……」
謝馥一下睜大了眼,驚訝地看著張離珠。
張離珠唇邊的諷笑越發明顯,道:「你也不信?」
倒不是不信,只是覺得……
堂堂一國之君,竟然染上這般丟臉的病。
謝馥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可這時候,她立刻就想起了另外一人:「那葛秀……」
「人家現在都是葛美人了,你有什麼可擔心的?」張離珠冷笑一聲,「自己選的路,哭著她也得走下去。至於道上碰上什麼,那就是她自己的運氣了。」
葛秀一開始選的路就是入宮,只是她運氣差了一點,沒嫁給太子,反而成了皇帝的妃嬪。
到現在看,皇帝又……
這運氣也是差得沒誰了。
謝馥坐在昏暗裡,看了張離珠一眼,也不知怎麼,便問了一句:「她的打算是入宮,你呢?」
張離珠正要回答,外面卻忽然傳來隆慶帝的聲音。
聽上去,隆慶帝有些憤怒,可這樣的憤怒又似乎有幾分奇怪的虛假和慶幸。
「連李貴妃都敢將朕拒之門外了!皇后?皇后算什麼?!她也不過是朕封的!李貴妃不出來,那今日剛入宮的那兩個小丫頭總在吧?怎麼說也是壽陽公主的女先生,朕可要見見。來人,傳她們出來!」
謝馥聽了這話,面色一變。
張離珠也好不到哪裡去,兩人齊齊起身,如臨大敵一般,望向門外。
這大晚上,門上早就落了門栓,還關得嚴嚴實實的。
門外,慈慶宮前,早已經是一片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