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064章 虎口
「滴答,滴答……」
宮中的銅漏一點一點往下滴水。
朱翊鈞已經站著看了很久,窗前一鉤彎月,隱在檐角下頭。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馮保來了。
「太子殿下,辦好了。」
像是知道朱翊鈞要問什麼一樣,馮保廢話不多說,已經開了口。
朱翊鈞轉身道:「怎麼辦的?」
馮保湊上前來,在朱翊鈞身邊耳語幾句,他臉上便露出了笑容,道一句:「回頭高鬍子怕要炸。」
馮保退回來,兩手交握在身前,笑眯眯地,活像只老狐狸:「那也由不得他了,回頭還要對張居正感恩戴德呢。」
「也是。」
不過這已經是最合適的解決方法了,左右出面的不是高鬍子,正好合適。
朱翊鈞這才覺得一顆心漸漸放了下去,他踱回了桌案旁,看著擺在上頭,壓著下面一沓宣紙的匕首,拿起來,摸了摸上頭鑲嵌的寶石。
「不過,我總覺得這件事透著古怪……」
古怪肯定是有了,只是馮保不能說。
總有那麼一些宮中秘聞,只有待久了的老人們才知道一點,偏偏馮保就知道。
他已經在宮中待了有兩朝,在當今皇上還不是皇上的時候,就已經伺候在先皇的身邊,所以對於某些陳年往事,倒比旁人還清楚。
朱翊鈞的疑惑,這宮裡能解答的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作為朱翊鈞的心腹,馮保本該坦言相告,可市井之中有一句話叫: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
馮保不是朱翊鈞的師父,卻也擔心將所有的底牌都掀開之後,朱翊鈞不再需要自己這個幫手,所以他慢慢搖了搖頭。
「此事的確有幾分耐人尋味,不如……回頭臣動用手底下的人,好好查查?」
朱翊鈞瞧了他一眼,彷彿也在掂量他這一句話的真假。
「查查吧。」
最終,他這般說道。
馮保於是點頭,算是領了命。
外面有重重宮門。
乾清宮再往後,那就是後宮所在之地了。
此刻,幾個小太監異常為難地攔住了一人:「張大人,實在是不能去啊。」
「滾開!」
這還是頭一回,張居正如此憤怒。
他與馮保有利益上的交換,兩人因一起暗地裡對付高拱這個老頑固,所以關係還算不差。
這一次,他離開內閣值房頗遲,正好馮保來找,說了一件事,立刻就讓張居正臉色沉了下去。
馮保離開之後,他就一路過來,只要往後宮去。
守門的小太監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晃得六神無主,連忙叫人去宮中通傳。
竟然有外臣要求即刻面見皇上,還不惜以身犯禁?
太監們立刻就慌了神,一路問得了孟公公在何處之後,便撒丫子去了。
孟沖跟在皇帝的身邊,就站在慈寧宮裡,正聽皇帝說完了那句話,還在想這一下事情可壞了,要怎麼辦?
前面的弄晴也是一臉的震驚。
誰也沒想到,皇帝竟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場之人誰沒幾個心眼子,立刻就知道皇帝想要幹什麼了。
可畢竟他是皇帝,所有人即便是於心不忍,也覺得這樣的命令是在難以違抗。
弄晴早有李貴妃的吩咐,可架不住皇帝的態度太強硬。
她多少有些畏縮:「皇上,兩位姑娘如今都已經歇下了。她們才入宮來——」
「你給朕閉嘴!」
隆慶帝不耐煩聽她說話,此刻心裡火燒火燎的,就想看見那兩個人。
眼見著這地上跪了一地的人,都沒動作,隆慶帝心頭火起,直接一腳踹在一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宮女身上,大罵道:「不懂事的狗奴才們,你們是要造反了不成?還不給朕把那兩個丫頭片子找出來!」
「奴婢等不敢,奴婢等不敢……」
所有人紛紛伏地告罪,卻的的確確沒一個上去請謝馥與張離珠二人。
隆慶帝見狀更怒,胸膛劇烈起伏,環視了一圈,只看見孟沖縮頭縮腦站在那邊。
眼瞧著隆慶帝一下朝自己看過來,孟沖嚇了一跳,頓時生出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來。
「不好了,不好了,孟公公,孟公公!」
外面小太監的驚呼聲,及時地插了進來。
孟衝出了一頭的冷汗,簡直像是看救星一樣,連忙看過去,自己也慌慌張張的,卻喊道:「沒看見皇上在這裡嗎?貴妃娘娘的宮中,你也敢大呼小叫,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這突如其來的插曲,一下打斷了隆慶帝的舉動。
他也看了過去。
只是個普通的小太監,約莫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剛來就被嚇蒙了:「回、回稟孟公公,外面張大學士說有急事要面見皇上,此刻一定要見到皇上,還說皇上不見他就要闖宮。」
什麼?
張居正瘋啦?
孟沖有些不敢相信。
「皇上,這……」
隆慶帝一張臉頓時就沉了下去,陰森森地看著剛來的那一名太監。
竟然這麼巧?
到底張居正是哪裡知道的風聲?
回頭看了一眼慈寧宮的大門,他聲音冷寒:「此刻他人在何處?」
「在宮門外。」
小太監將頭磕到了地上,戰戰兢兢回道。
張居正如今也是內閣之中碩果僅存的閣臣之一了,門生遍布朝野,說句實在話,做臣子的到了這個地步,連皇帝都不敢得罪他。
隆慶帝也是招惹不起張居正的。
被小太監這麼一通報,他立刻便想起還有一個高拱來。
有當年的事情在,若高拱知道自己現在竟然又覬覦他的外孫女,還不知道要發什麼瘋。
隆慶帝左思右想,竟然只能放棄。
可他又實在心有不甘。
整個人面色陰晴不定地在原地站了許久,隆慶帝終於一語不發,直接離開了慈寧宮,眼見著走到了宮門口,他猛然頓住腳步,厲聲一喝:「把那個狗奴才給我拖下去亂棍打死!」
他的目光,落在方才通報的那個小太監的身上。
孟沖急匆匆跟在皇帝的身邊,聽他這樣一說,只覺得心驚肉跳,回頭看一眼那小太監,已經嚇癱在了地上。
發完話,隆慶帝這才真的離開了。
前面,張居正還等著他,想必又是一場硬仗。
皇命不敢違,更何況是如今這誰也不敢出頭的狀況?
可憐的小太監就因為被派來通傳,竟然就真的被拖下去,任是他再怎麼哀嚎,也無濟於事。
「冤枉,冤枉,奴婢冤枉啊!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慈寧宮中,很多宮女聽了,都忍不住低下頭去,暗自膽戰心驚。
一向見慣了宮中人情冷暖的弄晴,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今日之事,乃是平白來的一場災難。
眼見著皇帝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弄晴才從地上起身來,面前的地面被宮中透出來的光照著,亮亮的,此時卻有一道影子落在了她腳邊。
弄晴抬頭看去,方才在她言語之中已經染上風寒的李貴妃,此時就站在宮門口,靜靜地看著外面的夜色。
「娘娘……」
李貴妃沒有說話。
小太監的哭喊聲已經遠了。
整個宮中的夜晚,靜得叫人有些發慌。
今夜,不知多少人聽了這樣凄慘的叫聲,要嚇得睡不著覺。
李貴妃的唇,無端端地勾了起來,道:「瞧你們一個個,這臉色白的。屋裡的那兩位都沒動靜呢,就你們嚇得慌。沒事了,都去做自己的事吧。弄晴,進來伺候。」
弄晴點點頭,應聲入內。
很快,門就被關上了,其餘人等面面相覷之後,也都散開,留在原地的,只有揮之不去的陰霾和惶恐。
偏殿屋內的謝馥與張離珠這時候才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的時候,都覺得背後出了一身的冷汗。
兩人對望了一眼,終於慢慢放鬆,坐了下來。
謝馥半天沒說話。
張離珠則是想到了方才那倒霉的小太監所說的張大學士。
「你方才問我,我是什麼打算。若是那一刻之前,我會告訴你,我想入宮,能入便入,不能入也找根高枝兒歇了。可現在看看,忽然覺得,找根高枝兒要簡單得多。」
這宮裡雲波詭譎,天知道明天又會出什麼事。
張離珠不是沒心眼的人,也不是不能跟人斗,可在真正見識到今天的場面之前,她以為宮中的鬥爭也不過是一群女人們爭風斗醋,或者涉及到朝堂上的利益紛爭。
那些對她來說都不是問題,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可是,她今天看見的卻是鮮活的一條人命。
上位者的每一句話,都牽扯到下面人的命運。
她可以與人斗,可看著旁人無端殞命,卻有一種難言的揪心之感。
直到這時候,張離珠才發現,她還是有那麼一點良知的。
說完,她回過頭去看謝馥,卻發現謝馥臉上已經是平靜如初,像是剛才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一樣。
察覺了張離珠的目光,謝馥表情淡淡地,道:「人命官司,我早見過許多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死了,也就死了。
這也不過是聽到人要死,還不是看到呢。
她笑著對張離珠道:「你是聰慧至極的性子,可真論起狠來,興許十個你也不及一個我。」
這是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