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往者不可諫(下)
這之後呢?蕭昭業努力地回想著。後來自己將吳氏帶回了王府,給了個側妃之位。阿奴並未多言,當時直把自己氣得牙痒痒。
吳氏雖然少不更事,但還算乖覺,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常叫人記不起這號人的存在。聽聞府中奴婢看不起她的出身,又見她不受寵,平日里多有怠慢,於是自己便一個月召她服侍一回,讓丫鬟們知道些輕重。
雖說是服侍,但她畢竟年幼,自己亦無心床笫之歡,當個婢女使喚罷了。後來荊州事發,為了搪塞皇爺爺,便隨口說那帕「絕命書」乃是她拿到的。不料皇爺爺遷怒,只能將她貶到了浣衣房。心下過意不去,倒是囑咐了浣衣房的掌事多加照料。然後……然後就忘記了她的事,直至探查到馬澄當年入獄之事與她有瓜葛。
說到底,也沒對她有多好,怎麼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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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歆畢竟是習武的身子,恢復得快,沒兩日便下地蹦躂,行走如風了。蕭子隆橫看豎看,實在覺著她這渾身使不完的勁兒不像是裝出來的。於是和蕭昭業商議之下,立時敲定今日申時,趁著城門侍衛換班之時離開建康。
距離申時不過四個時辰,遷居的一應物什已經準備妥帖。趁著守軍換班、戒備鬆懈,喬裝出城,正好是最好的時機。蕭昭業念及吳嬿兒的病情,便與眾人約定,申時一刻在城外石徑亭碰面。何婧英憂心地望了他一眼,終是沒有多言。
燎塵回報,自六皇子蕭子修薨逝后,馬澄幾近瘋狂地四處求醫,奈何吳氏的病情惡化得厲害,以至滴水不進的地步,壽數便在這一兩日間了。為免人多氣雜,主屋中大多只有吳氏的一個貼身丫鬟守在床邊。馬澄日日待在府中,外人看來,其情深義重,不忍離開垂死的髮妻。但馬府中的丫鬟奴纔則多有閑言——馬大人雖閉門不出,卻並未陪伴夫人左右,不過自己一人在主屋隔壁的書房中居住,一日一日的,像是怕見到自己的夫人似的。
「怕見到自己的夫人?」蕭昭業聞言皺了皺眉,腳下緩緩踱步,陷入了深思——
馬澄對吳嬿兒的感情不像是裝出來的。且不論他與吳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便說當初他正是平步青雲之時,卻三書六禮、明媒正娶一平民女子為妻,可見用情至深。可如今吳氏命在旦夕,他何故不守在榻側,盡最後一些心力?難道是因為吳氏心中念著旁人,導致他夫婦二人心生芥蒂?
蕭昭業的嘴角不自然地一抽,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
馬澄不遺餘力地尋醫問葯,明顯將吳氏的病看得極重。生死面前,什麼隔閡都只是過眼雲煙,他又有什麼放不下的?莫非正如馬府的下人所言,因著某些不為外人道的緣由,他畏懼與吳氏相見?
罷了……蕭昭業將腦中的紛擾揮散開來。馬澄不陪在吳氏左右,正是天助我也。如此,便不必費心用計引開馬澄,為了與吳氏見上一面而大費周章了。
「我知道了,你退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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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寒風颳得雙眼乾澀、額頭生疼——果然這季節騰空疾速而行,算不得一件美差,早知就以遮蔽全臉的面具代替這蒙面巾了。好不容易腳踏實地,蕭昭業回了回神,站穩了腳跟。此處正是馬府的後院,四下無人,燎塵貓著腰,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主子的身後,躡手躡腳地沿著屋牆,一路摸到了正門外。
蕭昭業靠牆站定,貼耳細細地探聽了一番屋中的動靜,點頭示意燎塵行動。
早先便已交代過,此行以神鬼不知為最優,除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不得打草驚蛇。是以,燎塵的動作迅捷而輕巧,屋門堪堪推開一條窄縫,他便一個閃身進了屋內。靠在床邊的丫鬟未及反應,蒙面的黑影已出現在了她的身後,用帕子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帕上沁有**,丫鬟的身子很快癱軟了下去,連掙扎都未來得及。蕭昭業邁進屋中,轉身輕掩上房門,快步走到了床榻邊,輕揮左手,命燎塵將丫鬟帶出去好生安置。
這一切發生之時,吳嬿兒平躺於榻上,氣若遊絲,正昏昏地睡著。她雙頰削瘦,說不盡的憔悴神色,彷彿下一刻便再醒轉不過來似的。蕭昭業惻然地輕嘆了口氣——本是花樣的女子,卻被一個「情」字折磨到這番地步,卻又是何苦?
他抬手拉下蒙面的巾帶,隔著厚被輕推吳氏的肩膀,似是不忍端詳她的面龐,稍稍移開了眼。
睡夢中的吳嬿兒微微地蹙起了眉頭,半晌,方有些不甘似的,將眼皮抬起了一點,慢慢地看清了眼前人。她仍是眯著眼,嘴角勾起了一個弧度,微不可聞地吐著字,「原來……還是夢……」
「嬿兒。」蕭昭業輕聲喚道,「醒醒!」
她的神智清明了些,一滴淚珠沿著眼角墜落。
「王爺……不,皇上?」她喃喃地念著,想明白了些什麼,「你來接我了?」
「快醒醒!」蕭昭業正視她的雙眸,他的眼神堅定得給人一種安全感,「你還活著。我也活著。」
「活……著?」
女子的眼眸霍然瞪大,那雙眸還是那般澄明,不染塵埃。眼前的人那麼近,那麼清晰……他說什麼?活著?他——還活著?
「嬿兒,你瞧見了?」他用上了當初在王府時的自稱,「本王還活著。」
「可……可是……」辯解似的,她的聲音飄忽無力,「他們都說,說你死了……」
「那是謠傳!」蕭昭業低聲說道,「現在你看見了?本王還活著。是我自己醉心山水,所以扯了個謊騙天下人的。你可要替我保密!」
聞言,女子拼了命地點頭,卻只能做到頷首的幅度。
「我現在沒有王位,不過一介布衣,我說的話,你可還聽?」
「聽……」吳嬿兒忙不迭地應聲。
「好!那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南郡王府的往事,該忘的,便忘了罷。」
「忘了嗎?」她愣了愣,笑著,「好……」
見她如此情狀,便知楊珉之所言不虛。蕭昭業暗暗嘆了口氣,說道:「馬澄對你情真意切,莫要辜負了這段好姻緣。」
話音未落,女子的眉緊緊地擰在了一起,咬著下唇,像是聽見了什麼刺耳的聲響。
她顫抖著嘴唇,說道:「他——背叛了你……」
「我知道。」蕭昭業耐心地勸道,「如今已是蕭鸞的天下,他那是情勢所逼,你不必為此內疚。馬兄通權達變、大有可為。你好好地跟著他,莫要執拗於這些細枝末節……」
「她指的並非此事。」
平地驚雷,靜謐的屋中陡然響起一男子的啞聲。蕭昭業轉頭望去,卻見馬澄出現在屋中,他身後一幅窄長的青松圖斜斜地歪在一邊,露出牆體上一個黑漆漆的弧形洞穴——此處竟有密道!
蕭昭業暗道不妙,面上還算鎮定,淡笑著招呼:「馬兄!」
馬澄將圖框擺回原地,一步步走近:「皇上就不想知道,內子所言,究竟指何事?」
「我早已不是皇上,馬兄不必這般稱呼。」蕭昭業不置可否地避過了話題。
「也是。」馬澄勾了勾嘴角,「若非在下,你還在那個皇位上安安穩穩地待著罷……」
「阿澄哥……」榻上的女子面色慘白,急急地張口,言語卻還是那般虛弱無力。
蕭昭業眉角一抖,肅了面容:「你這是何意?」
馬澄望見女子掙著起身的焦急,面上滑過一絲痛色。他嘆了口氣,言語間失了那分嘲諷——
「新安王府的失火案,有些事,我隱而未報。」
蕭昭業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他默了默,淡淡道:「『往者不可諫』,這些舊事不必再提了。」
馬澄顯然未曾料到他對此事毫不在意,他轉眼望向嬿兒,她的臉上亦是愕然。
「你不恨?」馬澄注視著蕭昭業的眼睛,問道。
他含笑搖搖頭,復又道:「馬兄,無論你當初因何緣由不願助我,現下我還有一樁事相求。我未死之事,馬兄能否為我保密?我只想做一世外之人。」
「你……」馬澄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
「阿澄哥……」吳嬿兒著急地半支起身子,「你……你要保密……你不能……」
馬澄趕忙上前,一把推開蕭昭業,俯身將女子按回了床上,掖好被子,沉聲道:「別著急……放心……」
說來真是可笑,自半月前一時情急在她面前說穿了新安王府一事,她的病情急轉直下,不再同他說半句話。每每見他,她心中的內疚與凄然便多一分,倔強地別過頭去,氣息微弱得叫人心疼。
是以,他每日守在隔壁,也不敢教她知道。這間屋子修有暗道,他秘密派人連夜趕工,在暗道中加修了一條路引到隔壁的書房。有時,他就站在那幅畫的背後靜靜地望著她,陪著她……
如今,那個人來了,那個人還活著。她的病也能好了。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
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從政者殆而。
——《楚狂接輿歌》
……
「你就想這樣餓死自己,隨他去了是不是?那我呢?我於你而言又是甚麼?」男子暴怒吼著,「與其在你心中這般無關緊要,我倒寧願你恨我,到死都恨著!」
「你聽清楚了!我就是想讓蕭昭業死!我早知他弟弟有不臣之心!我真後悔,後悔沒有助蕭鸞那幫人一臂之力,讓蕭昭業死得更快些!他既然敢搶我的女人,就要承受後果!」
「不,不會的……你不會的……阿澄哥,你是騙我的,對不對?」女子討饒一般連連搖著頭。
男子冷笑著,眸中的光狠厲決絕:「新安王府失火后,他派我去查案。我查出那場火乃是當今皇上故意為之,為的是進駐皇宮、伺機下手。但我沒有告訴他,他也該嘗嘗被親人背叛的滋味!哼!我的女人不屬於我,他的弟弟又何嘗忠於他?」
「你……你走……」
女子捂著心口,咬著嘴唇背過臉去——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