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此水何當澄(上)
生怕一絲寒風灌了進去教她著涼,馬澄小心地為榻上的女子掖好被角,方站起身來,面上雖冷如霜,語氣中卻沒了方才的針鋒相對。
「我不會將此事外傳的,你可以走了。」
左右打量著眼下的情狀,蕭昭業點點頭,轉身往屋外走去。
「多謝。」馬澄在他身後倏地發話,聲音平淡如水。
蕭昭業腳步微頓,道了聲:「不必。」
「主公!」正此時,燎塵奪門而入,臉色倉皇,「中書省的兵士突然尋了個借口偏要查府,硬是闖了進來,有的放矢一般,直接攆到了這院門口!現在出去,只怕會被他們撞個正著……」
蕭鸞斷不會對投誠者掉以輕心,想來早就派有高手暗中監視馬府中的一舉一動。方才進來時,只怕被人瞧見了。
蕭昭業深悔自己一時衝動,貿然失策。然一家之言尚不足為懼,倘若現在闖將出去,眾目睽睽之下,縱然萬幸、得以全身而退,只怕也會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
但今日,他無論如何都要離開,他不能再失信了!蕭昭業的拳頭上青筋暴起,舉步便要朝屋外走去。
背後,馬澄忽地喝道:「把門鎖上,拖延時間!」
燎塵不為所動,探詢的目光望向蕭昭業,得到首肯后,方動手插上了門閂。
馬澄面不改色:「這條密道直通府邸之外,你們從這離開。」
「他們為我而來,若你把我放走了,只怕蕭鸞不會善罷甘休!」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蕭昭業亦無意為他設想,只是不想承了此情,教他事後追悔。
「你以為,你出現在我府上,我還拖得了干係?」馬澄冷笑了一聲,瞥了燎塵一眼,「讓你的人帶著嬿兒一起走。」
蕭昭業這才意識到,他所言的「你們」,指的乃是三人。
他皺眉:「你這是?」
「你難道不是為了嬿兒的性命而來?既如此,便不該留她在此。」
此言乍然聽來,似有成人之美的意思。他為吳嬿兒而來,自當「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蕭昭業卻聽出了馬澄的言下之意——前路莫測、坐以待斃,留下之人只怕性命堪憂。
門外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夾雜著劍鞘撞擊鎧甲的聲響,排山倒海而來。
蕭昭業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
「開門!開門!」刀柄撞擊木門的悶聲急促,門外的士卒顯然已得了明令,絲毫不忌憚馬澄在朝中的權勢,勢要撞開大門,將人擒拿歸案。
馬澄利索地為吳嬿兒披上裘衣,小心翼翼地將床上的她打橫抱起。燎塵見蕭昭業淡淡頷首,便攤開雙手走上前去,預備接過這病怏怏的女人。
「阿澄哥……」女子忽地抓住馬澄的衣襟,眼神中含憂帶懼,「你也一起……」
那一睹恍若隔世。多久沒有看到她的瞳孔中映上自己的面龐了?馬澄的嘴角彎了彎,溫聲勸道:「我不能走。他們進來不見人,很快就會注意到那個密道的。聽話,你先走。把病先養好來,他……」
馬澄瞥了眼一丈外的蕭昭業,那眼神,說不上是忿然無聲的乞求,還無可奈何的威脅——
「他會照顧好你的。」他如是說。
門外嘈雜,女子像是沒聽清他說的話,蒼白的面上莞爾一笑:「等我病好了,你就來接我。」
那個笑容雖只是微勾嘴角,卻那樣真切,那樣燦爛。馬澄的眼前狠狠一晃,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輕輕將懷中的人兒送到燎塵的臂彎中。
「快走!」
他別過頭去,說了這一句。
青松圖只是虛掛在牆上,蕭昭業移開畫框,讓懷抱吳嬿兒的燎塵當先走了進去,自己緊隨其後,低頭邁入暗道。他回身掩上圖框之時,正對上迎面而來的目光。馬澄沒有說話,只是默然地伸手將畫擺好。
光線消失的一瞬間,他注意到,馬澄的兩排牙齒,是緊緊嚙合在一起的。
很快,搖搖欲墜的門扉在最後一擊下,木閂不堪重負地斷裂成兩截——霎時間,蜂擁而至的甲胄擠滿了屋中的每一個角落。領頭的軍官見屋裡獨有馬澄一人,先是一驚,隨即沒好氣地抱拳行了個虛禮:
「馬大人!」
馬澄將視線從手邊的書卷上移開,不怒自威,「若本官沒記錯,這位是中書省的陸將軍罷?」
那人並不接話,冷冷地板著張臉,質問道:「這屋中只馬大人一人?」
聞言,馬澄四下環顧了一番,不怒反笑,「這屋中除了馬某——不都是中書省的好兒郎嗎?」
那位陸將軍見從他口中交代不出什麼好話,索性不再多言,一不做二不休地下了軍令:「徹查屋子的每個角落!」
影衛一直守在屋外,就沒見那蕭昭業出來,就不信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
馬澄心知攔不住他,索性靜靜地坐著,任他們留下滿屋狼藉。他背後的牆上,懸挂著一幅窄窄長長的畫框,畫上的青松栩栩如生……
「報——沒有發現!」
「沒有發現!」
「沒有發現!」
……
這間屋子就斗大塊地方,這活生生的人又能往哪裡藏?陸將軍惱羞成怒地死死瞪著座上的馬澄,卻又無計可施。猛然間,他醒悟過來,一拍腦門——
「暗道!暗道啊!給我搜,牆上地下,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軍士得了命,當下四散開來,沿著室內的屋牆一點一點敲敲看看起來——郁林王詐死逃逸乃是引得皇上震怒的大事,誰不想藉此事立功?
陸將軍叉腰站在原地,目光冷冷地左右掃視著,定格在了馬澄身後的畫框上。他挑了挑眉,暗黃的眸色中閃過一道昏暗的光,快步走上前去。
「馬大人!請你起來!」陸將軍粗著嗓子道了聲,不等馬澄回話,便霸道地將他手邊的茶几往外一拖。
「陸將軍!」馬澄的臉色一黑,真的動了肝火,「你我同朝為官,怎可如此失禮!」
「究竟是誰失禮,等抓到了賊人,皇上自有定奪!」陸將軍冷笑了一聲,伸手抓住了那幅青松圖的裱框……
「此乃陸探微陸先生的遺作,馬某千金求得!」馬澄返身按住畫框,怒目而視,「但有損壞,陸將軍來賠?」
這位陸將軍愣了一愣,一隻手懸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此番搜查馬府的確是聖上的旨意,哪怕告到金鑾殿上他也有人撐腰。可是若真的失手弄壞了這價值千金的什麼畫,賠……只怕是賠不起的。
正當陸將軍的腦子裡天人交戰之時,馬澄的額上同樣沁出了冷汗——那條密道通往府外,大步疾行也需要一刻鐘的時間方能走完。他們帶著嬿兒,少說也要花上兩刻鐘。換而言之,至少要拖住這幫人一刻鐘,他們才能順利脫逃。
一番權衡利弊之下,陸將軍咧嘴一笑:「所以說,馬大人你速速放手,免得拉扯之中損了寶畫。我陸某不是粗俗之人,與這陸探微也算是個本家。若這畫后沒有甚麼機關暗道,那我就給馬大人你賠個不是……可若是有些甚麼,只怕……」
話音未落,他猛地將裱框一掀,期待著見到一條密不透風、深不見底的暗道霍然而現……然而,這幅畫卻是牢牢地固定在了牆體之上,紋絲不動。
畫一定有古怪!陸將軍恨不能將畫框鑿穿、一探究竟,可終究憚於方才馬澄所說一畫千金云云,不敢動手。
「你,過來!」隨手一指,喚來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兵,「把這幅畫移開!」
小兵領了命,就要上前動手。
馬澄板著張臉:「我還是那句話,但有損壞,照價賠償。」
小兵的步伐停滯了片刻,待看見將軍面上肯定的神情后,又奮不顧身地沖了上去。
馬澄眼風掃過,注意到不遠處,一個士卒正擺弄著牆上的裝裱紋飾,仔仔細細地查探著密道的入口。
一刻鐘。拖住他們一刻鐘又豈是易事?
馬澄穩住心神、審時度勢——撬開畫框、發現密道只是時間問題,關鍵就在於這點時間能否容他們三人全身而退。此刻若容這些兵士肆無忌憚、放肆胡來,只怕……
「住手!」
陸將軍和小兵、乃至一屋子軍士都直直地望向這聲怒吼的源頭——這百無一用的書生也會發威?是了,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病貓?
陸將軍揉了揉自己的半邊耳朵,嘲諷地一笑:「馬大人,怎麼?你這是想要違抗聖令,妨礙公務?」
只是質問尚未傳入馬澄的耳畔,他便遽然站起,將愣在原地的小兵猛地一推搡,趁勢奪過了他的佩刀,搶在青松圖前,喝道:「這幅畫乃是我傾盡家財求來的,斷不容爾等染指!」
「好一個守財奴!」陸將軍鼻子出氣,輕蔑地「哼」了一聲。
等等,不對勁!這幅畫……他……
「都給我過來!這幅畫有問題!」陸將軍氣急敗壞地吼著,「把他拖開,鑿畫!」
「我看誰敢!」馬澄拔出手中的長刀,怒喝道。
長刀閃著駭人的銀光,沖在前頭的兵士齊齊止住了步——雖說這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可將軍只吩咐將她拖開。當真動起手來,不小心將他砍上一刀,或是被他砍上一刀,都不是好玩的。不若讓旁邊的人先上去制住他再說……
結果,一整個半包圍圈頗有默契地定在了原地。
陸將軍頓時暴跳如雷:「你們……你們都給我上!」
在這一聲怒吼的威懾下,幾個有膽色的舉著明晃晃的長刀沖了上去。馬澄握著刀柄的手心滲出了汗……
他知道刀劍無眼,所以他從不拿刀。
他知道孤掌難鳴,所以他曲意逢迎。
他知道一心難求,所以他飲鴆止渴。
他知道,他攔不住這些人,但是這一次,他別無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