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 33 章
《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三十三章
東華郡王見了顏舜華,心裡卻很平和。
許是準備太久了,在心裡演練過太多遍,這一刻像是已經經歷過無數回似的。
東華郡王鎮定地站在那兒,眼底露出了絲絲笑意:「顏姑娘。」
顏舜華身邊的李卓然抬眼望去。
此人氣度從容,眉宇疏闊,神色十分和氣,但舉手投足都透出幾分不凡。最重要的是,他長得非常俊美,宛如天上神仙下凡來。這樣的人物,怎麼會出現石崗村?
東華郡王似是看出了他們的疑惑,開口說道:「我一路走來,看到什麼稀奇事都想去探個究竟,來到這附近聽說了石崗村的修路新法子就尋了過來。」他走近了一些,走到了顏舜華身邊,「沒想到他們口中的姑娘就是顏姑娘。」
東華郡王素來是守禮的,人人都誇讚他舉止有度、俊逸出塵,顏舜華卻知道他多智善謀、胸有城府,並不是表面上看去那般不沾塵氣。怕是一聽到灰泥的事,東華郡王就曉得是她,故意在這裡等著呢。
眾目睽睽之下,顏舜華也不好多問,只能簡單地與東華郡王說明來意。東華郡王聽了,便表示自己是富商之子顧清棠,對此也有興趣。
顧雖是國姓,但大晉上下姓顧的人也不少,其他人聽了也不曾往皇親國戚方面想,只當他也是來看灰泥的,欣然接納了他。
一行人把灰泥的用途和用法了解完,都有些意動,一問價格,發現不算貴,當下就拍板定下各自的份額。顏舜華沒有親力親為,把這些事都交給沈家跟來的人去記錄和處理。
見東華郡王含笑立在一旁,顏舜華走近問:「顧家哥哥,你怎麼到通州來了?」
「我仰慕程應星程先生,想來通州求學。」東華郡王說得誠懇至極,彷彿發自肺腑。
顏舜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旁人都覺得這人如謫仙降世,不沾人間煙火,她卻是知道他的,他其實心思最多,想得多,懷疑得多,只是面上不表露罷了。他表面上越是誠摯,心裡的想法就越難捉摸。
顏舜華也不想去捉摸。
以前她試著捉摸過,最後卻發現他做出來的事著實是光風霽月、磊落光明。他不是不猶豫,不是沒不甘,只是都能做出常人無法做出的選擇。
顏舜華說:「那我們可就成同窗了。」
東華郡王依然含笑:「正是我所求。」
顏舜華心頭一跳。她抬眼望去,直直地對上了東華郡王滿含笑意的雙眼,那眼睛灼灼如暗夜寒星,分明地映出了自己的模樣。
「感覺有些奇妙。」顏舜華只能這樣說。
可不是奇妙嗎?
她原本只是不忍他病痛纏身,才遣李卓然送葯到京城。不想他病好了,竟徑直到通州來了。他沒有明說,但一句「正是我所求」已足夠了,他從來不是將恩情掛在嘴邊的人,此番前來恐怕有九分都是為了她的送葯之情而來。
不管是「上一次」,還是回來之後,顏舜華都沒想過東華郡王會在這時候到她眼前來。她剛得知沈家秘辛,看見顧家皇室的人心情難免有些複雜。
東華郡王聽到顏舜華的話,只是笑笑,並不接話。這一點都不奇妙,她在哪兒,他自然就去哪兒;她想做什麼,他自然就做什麼。
東華郡王說:「後年夏天,江東會有決堤之災,這兩年百里堤那一帶已經出現大大小小的缺口,這些隱患日積月累,會導致後年那場大災。」
顏舜華聽東華郡王這麼一提,也想起了那場令人揪心的災禍。
顧成晁就是因為那場大災被免了太子之位。照理說這種天災輪不到顧成晁來擔責,但不少人借著東宮的名義貪墨,又往東宮送了不少禮錢。後來災情擴大,災民□□,東宮收禮錢的事被揭發,顧成晁自然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那時她還小,並不知道情況有多慘烈,只覺得顧成晁受了無妄之災。她從小在沈家長大,從來不必為錢財煩惱。在她看來,顧成晁貴為太子,怎麼會缺那一點禮錢呢?肯定是別人栽贓嫁禍!
也是到後來她才發現,原來顧成晁真的挺缺那點錢的。
舅舅們相繼離世,沈家的大半家財都被他佔了去。她和他吵,和他鬧,和他冷戰,甚至不許他近身半步,他卻依然留她在皇后之位上——為的就是曾讓聽命於沈家的定北軍、海軍和商會管事們盡心效命於朝廷。
顏舜華望向東華郡王。若是不管此事,讓一切照常發生,顧成晁的太子之位就坐不穩了。這對東華郡王來說應該是好事吧?
難道他心裡就沒有一點點不甘?
東華郡王的父親,曾經是眾望所歸的太子啊!若是沒有意外的話,他父親會登基繼位,而他會成為新的太子,到陪都用「小朝廷」練練手,等他父親年邁體弱后就順理成章地繼位。
如今顧成晁父子佔了本該屬於他與他父親的位置,他真的一點不甘都沒有嗎?
顏舜華的疑惑清清楚楚地寫在眼底,東華郡王又笑了起來。自從見了她,他眼中的笑意就沒消失過。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原來想要高興起來竟那麼簡單。他抬手幫顏舜華理了理一綹被風吹亂的髮絲,才緩聲說:「我自然是不甘心的,我從一出生開始,就被父親悉心教導。他總對我說,他身體不好,這天下很快就會是我的。」
顏舜華一怔。
這是第二次。
她第二次聽東華郡王說起他自己的事。
上一次是雪球死了,她一個人躲著哭,東華郡王見了,便告訴她他被他母親下毒的事。這人一點都不懂怎麼安慰人,只淡淡地說總會過去的。
她以為他的過去只有慘痛可言,此時聽他溫聲說起從前,竟聽出了溫馨與懷念。他與他父親感情一定很好吧?
東華郡王觸及她滿含關心的目光,接著往下說:「那時我最聽不得這種話,故意不學好。父親很生氣,狠狠責罰我以後又看著我嘆氣。後來我在先生那邊露了餡,父親知道后問我為什麼故意裝不懂、故意胡鬧,我只能如實告訴他,說,『我沒有學成,阿爹你就不敢拋下我們了』。自那以後,父親就再也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只是我也再也裝不成胡作非為——總能被父親揪出破綻來。」
東華郡王語氣和緩,神色也帶上幾分柔軟。
越是歷經磨難,便越是珍惜曾經所擁有的美好。
他生在皇家,本不可能有尋常人家中最平常的骨肉親情,但他父親體弱多病,讓他們父子之間少了像顧成晁父子那樣的猜疑與疏離。回想過去,他的童年滿是溫馨。
顏舜華聽完東華郡王的話,又對他有了新的認識。她好奇地說:「我實在想不出來你胡鬧起來會是什麼樣的。」
從第一次見到東華郡王開始,他看起來就是如今的模樣,從頭到尾都不曾改變過。即使心中有再多想法,在人前他都是最完美的,無數人對他信服又欽佩。
東華郡王含笑看了顏舜華一眼,說道:「晚了。」
顏舜華說:「什麼晚了?」
東華郡王說:「你出生得太晚了,見不著我胡鬧的模樣了。」他滿眼笑意,笑盈盈地看著顏舜華,「聽說你的小名就叫晚晚?起得可真對。」
顏舜華被東華郡王的笑弄得晃了晃神。這人莫不是故意笑得這麼讓人目眩神移的?要是換了別家小姑娘,指不定就被他這一笑勾了心魂!她瞪他:「才不晚,我已經看到一點苗頭了!」
東華郡王收了笑,只余眼底的歡愉:「那我可得藏好點,免得你嫌棄我。」
顏舜華覺得自己以前簡直被他騙慘了。不過比起她,其他人應該被騙得更慘!顏舜華說:「來不及了,已經嫌棄了!」
東華郡王哈哈一笑。
顏舜華繼續瞪他。
東華郡王卻目光柔和地看著她:「我可以叫你晚晚嗎?」
顏舜華從來不是愛計較的人,東華郡王不說笑了,她點點頭說:「可以。」
東華郡王喊:「晚晚。」
顏舜華看他。
東華郡王專註地看著她:「我真高興。」
顏舜華一愣。
東華郡王說:「這一次我們沒晚。」他說完,並沒有給顏舜華不自在的機會,直接接了別的話,「雖然不管決堤的事可以讓顧成晁失了太子之位,但那就等於看著無數良田毀於一旦,無數百姓命喪於那場災禍之中。無論是田地還是百姓,都是大晉的根本。為了太子之位而失了國之根本,誰會那樣選?」
想到後來的種種,顏舜華心中一痛,說道:「很多人會。」她也是被捲入其中才知道,會那樣選的人竟有那麼多。
東華郡王看見顏舜華眼中的痛色,哪會不知當初她身在京城都經歷了什麼。那種眼看著一切發生卻無法阻止的感覺,顏舜華感受得比誰都深。無能為力!即使全力而為,依然無能為力!
東華郡王說:「這一次,不會了。」
顏舜華望著他。
東華郡王也看著她,語氣頗有些興師問罪的味道:「你剛才那樣問我,莫不是覺得我也是那樣的人?」
顏舜華語塞。
「你這可就傷了我的心了。」東華郡王不依不饒。
顏舜華頗有些目瞪口呆。
誰來還她謫仙似的東華郡王!
謫仙似的東華郡王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東華郡王一點都不考慮她的感受,徑自提出要求:「你得補償我,比如以後吃飯叫上我之類的。」
這傢伙居然把蹭飯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繞了一大圈就為了這事!顏舜華被他逗笑了:「好。」
東華郡王抬起手,一本正經地說:「擊掌為證。」
顏舜華拿他沒辦法,也抬起手掌,與他的手掌在空中輕輕相擊。
一大一小兩隻手掌碰在一起,發出啪地一聲脆響。
李卓然的目光被引了過來。
夏日艷陽之下,少年與女孩相視而笑,一個眼神和煦而專註,一個笑容燦爛又愉悅,明明都還不大,卻莫名給人一種心意相通的感覺。
李卓然愣了愣,想上前打破那份靜謐的美好,卻不知該怎麼打破才好。
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到姑娘這麼開心了。
李卓然握了握拳,站在原地沒有動。
不管怎麼樣,姑娘開心就好。
只是不知為什麼,李卓然的心卻怎麼都平靜不下來。第一次,他希望姑娘的目光從別人身上移開,希望姑娘的笑容是為自己綻放。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即使姑娘再依賴沈雲初,他也不覺得難受。
這一次,他卻有姑娘要被搶走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這少年看著親和謙謹,卻又給人一種難言的壓力吧?
李卓然又忍不住抬眼看向東華郡王。
正巧東華郡王也將目光轉到他身上。
四目相對。
東華郡王朝他淡淡一笑。
李卓然一頓,收回了目光。
東華郡王也不介意。
他記得李卓然。
李卓然後來成了皇宮禁衛,時刻守在顏舜華身邊。
李卓然武藝超群、反應機敏,卻只忠誠於顏舜華,誰的都不會聽。
他一直沒摸清李卓然對顏舜華的感情,甚至一度懷疑李卓然本身就是沒感情的,要不然他臉上怎麼永遠找不到一絲表情?
不過那並不要緊。
他知道的喜歡顏舜華的人可不少,一個一個在意過來的話,他把所有時間花在這上面都是不夠的。他只要知道顏舜華對他們不是那種喜歡就夠了。
顏舜華喜歡過的人只有顧成晁。
可是在他們「回來」之前,顧成晁已經將顏舜華對他的喜歡消磨殆盡。顏舜華絕不會留戀一個心中愛著別人的人,更何況那個人還一直利用她。
顏舜華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把自己能給的一切都給對方,就像飛蛾撲火一樣付出所有。
可是顏舜華愛得決絕,抽身也很決絕,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後來顧成晁後悔了,暗示朝臣上書說皇后應該儘早誕育太子,顏舜華不僅沒有回心轉意,還親自主持選妃,攛掇朝臣將家中女兒都送進宮,藉機籠絡了很大一批人。
那時他在北疆,聽到釋靜探來的這消息時心情大好,晚膳都多用了一碗。他喜歡的女子,怎麼可能會為了心中愛意委曲求全。
占著那皇后之位,不過是為了方便行事罷了。至於顧成晁這個「夫君」,她是一點都不想要的。
東華郡王的目光回到顏舜華身上,又忍不住染上了笑意。
顏舜華察覺了他的好心情,說道:「你好像一直在笑。」雖然不算明顯,但那雙眼睛里明明滿是淺笑。
東華郡王說:「我心裡高興。」
顏舜華:「……」
不是很明白。
東華郡王不介意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見到你,我心裡就高興。」
顏舜華一滯,耳根莫名發燙。
她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向東華郡王。
東華郡王一臉平常,彷彿剛才的話不是他說的那樣。他說:「他們好像都商量完了,是不是該回去了?你還得為我引薦一番,要不然求見程先生的人那麼多,我可能連程先生的面都見不著。」
顏舜華巴不得東華郡王不再提,馬上介面:「沒問題,我們中午去程先生家蹭飯就好。」
說完她又忍不住瞄了東華郡王一眼。
這傢伙瞧起來和以前沒有絲毫不同。
難道剛才那滿含情意的話,其實是她聽錯了?
一定是!
這傢伙當初還懷疑她給的葯,放在一邊不肯用呢!這傢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喜歡她!
顏舜華鎮定下來,問:「你騎馬過來的嗎?」
東華郡王說:「有時騎馬,有時坐馬車。我身體雖然好轉了,但還是經不得一路騎馬,所以走得比較慢。」
顏舜華也想到東華郡王應該才剛病癒不久。她說:「你不該這麼快就長途跋涉地到北邊來。」
東華郡王深深地看著她。
顏舜華竟有種他會說出「我一刻都等不了」這種話的感覺。
東華郡王卻沒有那麼說。他笑道:「我走得慢,不要緊的。在京城呆著,身體才會不好。」
顏舜華:「……」
原來她想錯了!顏舜華問:「那你等會兒是騎馬還是坐馬車?」
東華郡王說:「路程不算特別遠,我可以騎馬。」他叫人把自己的馬牽來。
東華郡王的馬通體漆黑,沒有一絲雜毛,膘肥體壯,四肢挺直,瞧著十分矯健。
顏舜華兩眼一亮:「好馬!」她走上前,繞著馬兒走了一圈,馬兒的腦袋也從左轉到右、從右轉到左,琥珀色的眼睛盯著她看。
顏舜華伸手摸了摸它漂亮的鬃毛:「真的很漂亮,一定跑得很快。」
馬兒彷彿聽懂了她的話,撅起蹄子蹬了一下,像是在像她炫耀自己的前蹄有多有力。
顏舜華驚奇不已:「它聽得懂我說話啊!和永旭哥哥的貪狼一樣聰明呢!當然,我家雪球也很聰明!」她好奇地望向東華郡王,「它有名字了嗎?」
東華郡王說:「煤球。」
顏舜華:「……」
她同情地看向馬兒。
馬兒眼睛頓時水汪汪。
好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