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萬物蔥蘢,**相應,黃道吉日一日連著一日,紅白喜事也一樁連著一樁。安王府駕鶴了太妃,順王府王妃喜慶壽誕,寧遠侯府世子娶親,良國公府千金出嫁,待到所有事情料理清楚,端午節到了。袁夫人終於得了空,便遞了牌子攜書衡入宮朝拜。雖說後宮也進了好多次了,但袁夫人謹慎如故,絲毫不曾馬虎。她一大早便仔仔細細大妝,書衡無封號,就挑了最鮮艷喜慶的衣服,將她包裝成一個福娃。
項上光燦燦黃澄澄,掛著貴妃親賜的福壽連綿長命鎖,烏鴉鴉的頭髮梳出兩個童化鬟,用春紅宮綢緊緊的紮起來,一邊結上一朵金累絲珠蕊牡丹花,身穿錯金百蝶穿花真紅薄綢小襖,齊膝露出秋香色灑金團花羅裙,外面還罩著一件明紫色緙絲蓮雲紋紗衫,看起來實在是------很熱。
書衡輕噓了口氣,扭扭被項圈壓得酸痛的脖子,抬起沉騰騰掛著珊瑚紅鐲子的小手遮著眼睛,望了望牆沿,赤紅的太陽早已掛在那裡了。「春脖子短夏尾巴長,赤日炎炎掛空早啊」,書衡像模像樣的感嘆了一聲,口吻活似飽經滄桑的老者。袁夫人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淡定拆台:「是宮牆太高。」
袁夫人此次有孕,實在福大,別的孕婦嘔吐頭暈的妊娠反應她一個也無。不僅如此,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胃口和精神還都變好了,連往年的苦夏今年都沒有了。如今出了三月,身子穩妥,諸事照常。
最近溫度升的快,她的額頭上也有了些許汗意。所幸母女兩人都是淡妝,粉只拭了薄薄的一層,因此沒有花臉的擔憂。袁夫人本是一品的誥命,她在宮門外換了馬車,宮門內換了軟轎,依然可以坐著肩輿直達殿外。而書衡年幼,按情來講可以與母同恩,而袁夫人瞧著爽利洒脫其實內心格外小心,絲毫不曾逾矩。書衡在襁褓中的時候抱著她來去,書衡會走之後,下了轎進內庭便堅持牽著她的手,用走的。書衡很欣賞袁夫人這種做派,不張揚不造作,小心駛得萬年船.她走得微微喘息的時候,卻一錯眼看到西宮牆腳下走來一架肩輿.
那油青肩輿上面坐著一個明眸少女,眼見得書衡看過來,便「喲」了一聲,做出剛看到她的樣子,命肩輿停下,慢慢站起,只微微點頭,算是問好:「定國夫人,大小姐。」
「文和縣主。」袁夫人見她神態倨傲,也不介意,只覺頗為可笑。如今的南安郡王並不得重用,又曾經喪期宴飲被大加斥責,如今盛寵一日不如一日,她倒在自己面前端著了。去年瞧她,還覺得挺可愛,不料一年多就長成了這個樣子。
「大姑娘最近讀什麼書?」
這一問頗為突然,書衡也沒多想,實話實說:「才剛過了一遍五經。」
文和縣主又微微點了下頭「我要去永安宮陪太后說話,就不耽誤了。」
袁夫人嘴角含笑:「那自然耽誤不得,快請。」
書衡瞧著那肩輿上驕傲的像孔雀一樣的女孩走遠,她摸摸鼻子:「我想起來了,上次去廣濟寺進香,她瞪我來著。」
袁夫人樂了:「她瞪你?我怎麼不知道?你有沒有瞪回去?」
書衡搖頭:「她在人群里遠遠的瞪了我一眼,然後就走了。」
「這可奇了,莫名其妙招人怨,你這體質像你爹爹。」
書衡鬱悶的點頭:「她以為我沒有發現,其實我感覺到了。其實去年賀壽的時候,她還挺友好的,王妃也挺友好。不過現在人家是紅人,琴能高山流水,畫能吳帶當風,如今太后又喜歡,驕傲些也正常。」
袁夫人鼻子里嗤笑一聲:「你且看她到了太後面前還傲不傲。她比你大三歲呢,如今是終於開了竅,你再練兩年,管保比她強多了。」在夫人眼裡,自家閨女才是最棒的,文和她不過是得了年齡之便。
怎麼忽然就不和我好了書衡望著文和縣主的肩輿慢悠悠消失在拐角,心裡莫名其妙。
袁妃的昭仁宮伴在正宮永寧宮東側,書衡母女剛在殿外站定尚未通傳,便有一個小太監飛奔著來迎接:「娘娘等候多時了,夫人快請吧。」袁夫人先行謝過,這才拉著書衡登堂入室。書衡這位姑母身姿嫻雅,神清骨秀。因為身形頗顯柔弱,氣質反倒更顯超逸,眉眼間有著跟國公爺一樣的神韻,很有股林妹妹的味道。不過這位林妹妹卻沒有吟詩作賦,也沒有悼月葬花,更沒有清淚成行,恰恰相反,她喜歡人間煙火。
此刻她的人便不在正殿,兩人一轉身的功夫,她就從后廂房出來了。那裡是她昭仁宮設置的小廚房。宮門深深,歲月久長,一般宮妃都會選擇琴棋書畫歌舞綉戲來打發時間,既高雅又精緻。袁妃卻獨樹一幟,選擇了與她清麗脫俗的外表極不相符的一項,做菜熬粥。她喜歡做,卻不熱衷吃,常拿來孝敬太后,或者直接賞賜給本殿宮人。書衡出生之後,就成了她的主要投食對象。這份偏愛不僅僅因為書衡是定國府頭一個孩子,她的頭一個侄女,還是因為她看到書衡就會想起早夭的小公主,滿腔的愛意都轉移了過來。
煙柳色細紋羅衫,飛點銀粉暗光,月白湘裙,細綉碧波菡萏,家常髻子,白玉菱花雙合扁方,淡眉微施螺子黛,薄唇輕點朱丹砂,耳邊小小巧巧一對碧玉耳墜,鐲環戒指全未妝起,兩隻春蔥般的柔荑上還帶著水跡。
袁夫人一望便笑,拉著書衡行了禮便道:「貴妃姑奶奶這是又洗手作羹湯了?瞧瞧這手,明明被油煙熏著還能保養這麼好,難道就是天生麗質?」
昭仁宮早已被這位柔弱的主子整治的鐵桶一般,走進了殿門,可就輕鬆多了。
「妹子又打趣我。」袁妃忙忙的叫免,又沒好氣的拿眼角瞅過來,像羞惱又像撒嬌有種說不出的風情。一邊早有宮女捧了錦帕為她拭手。「我一早就預備著呢,專等兩位過來。陛下為著過端午,大宴臣工,晚上開席,那時候這娘娘那誥命的,反而吃不到東西,今天中午我們先自己樂!」因瞧到兩人腮上紅雲眉尖汗粒,便忙道:「瞧著大裝大套的,快把衣服換了吧,這麼熱的天。」又把書衡拉到身邊用帕子擦了額角,柔聲叮囑「你可不能脫,小孩子家熱身子脫衣服最容易傷風了。」
早有宮女搬了凳子捧了盆子過來伺候,袁夫人一邊卸去釵環凈手更衣一邊笑道:「貴妃且稍等片刻,我今兒讓你品鑒一下我的手藝。您要早知會一聲兒啊,我就帶著剛下的西芹剛捉的鵪鶉過來了。這會兒,少不得吃你的用你的。」她姑嫂二人雖有君臣之分,卻是情分極深,言笑無忌。
「哪裡敢勞動你這雙身子。」貴妃親自攜了袁夫人的手在灑金簾后鋪了蓉簟的里炕上坐了,又拿了杏黃色彩鳳牡丹錦靠枕給她靠:「最近可覺得如何了?想吃酸的吃辣的?」
「好的很。不覺得暈,也不覺得困。吃得下,也睡的好。」袁夫人說起腹中胎兒更是容光煥發,故意道:「不想酸的也不想辣的,倒想甜的。貴妃前個兒賞的玫瑰松子瓤蜂糕,甜甜糯糯又有嚼勁。我愛的不得不了。」
「是的呢。娘親是分了我一塊,其他的都自己吃了。」書衡嘟著嘴巴裝可憐。
袁夫人笑著拉她耳朵:「那裡面有滋養的東西,原不是給小孩子吃的,我隨後又送了玫瑰餡餅給你,還是四舅母信上說的滇地秘方,這你倒不記得了。」
書衡圈著臉蛋羞自己:「記得,記得,娘親給的好處都記得。」
貴妃對這著玉團似的臉蛋細細摩挲了一番:「妞妞真是越來越俊俏了,也越來越懂事了,真是讓人疼的不得了。」書衡攔著貴妃的胳膊撒嬌:「那娘娘可要抓緊時間疼衡兒,只怕小弟弟出生了,就不會疼我了。」
「怎麼會,姑母永遠最疼衡兒。」她把書衡的小胖身子攔進懷裡,看著袁夫人:「總算是有了,如今也不瞞著弟妹,你與慕雲成婚,沒有八年也有七年了,我這心裡一直揪著呢。以前一直不敢講,也是慕雲叮囑我的,不讓你有壓力。得到喜信那天,我可是自己喝掉了一瓶梨花白。」
袁夫人心中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又想想自己每次進宮袁妃總是溫柔周到,卻從不問嗣子之事。公爺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料不到還有如此體貼用心,她內心百感交集,半晌才道:「我真是三生有幸,當了袁家的媳婦。」
書衡在一邊做了個鬼臉:「我也三生有幸當袁家的閨女。」
結果貴妃和袁夫人一起出手撓她,揉搓的她連躲帶笑滾進了鳳床裡頭。
「小四被陛下叫去了,大好的日子不知道又訓了些什麼。」貴妃扭頭看著殿門。
袁夫人笑道:「娘娘也太擔心了,四皇子自幼聰穎懂事,今天又是他的好日子,只有討賞的哪有挨罰的?我們且歸置好飯菜,等他回來就是。」
貴妃點頭道:「難說,陛下向來任性,發作起來不看場合的。去年還是上元節呢,二公主就在宴會上挨了訓。」她嘴上如此講,心裡卻是放鬆的,站起身來,讓袁夫人歇著,自己去準備飯菜。袁夫人自然不肯,並一再強調自己心裡有譜,絕對不會勉強自己,更不會委屈肚子里的孩子。貴妃犟不過,這才勉強點頭,讓她進廚房。
看著四仰八叉歪在那裡養氣的書衡,袁夫人又起了「玩孩子」的心思,唇角一勾:「不勞動者不食哦。」
「啊?」書衡泫然欲泣可憐巴拉的向姑母求救:「我的腿兒都走酸了。」仙女般的姑母有仙女般的心腸,一瞧女娃娃這般模樣,忙道:「小廚房裡頭,左是熱水右是熱油的,不安全。衡兒就在這裡玩吧。再長高些來打下手不遲。」書衡連連點頭,又信誓旦旦的保證:「等我長大了,一定親自做菜孝敬貴妃姑母和母親。」袁夫人用指頭戳她:「就你嘴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