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言景行一直很想有個女娃娃,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愛花,愛笑,會哭鬧卻不煩人的那種。暖香也想要個女娃娃,能跟自己一起繡花,澆花,插花,烙餅子的那一種。貼心小棉襖,誰有誰知道。大寶寶修羽也像要個女娃娃,可以崇拜他,服從他,幫他做功課,幫他吃胡蘿蔔的那種。於是,眾人懷抱著熱切的希望,開始了新一輪的興奮和激動。
暖香開始收拾小東西,葡萄紫,檸檬黃,水粉,素紅,柳綠,鵝黃,怎麼嬌嫩鮮艷怎麼來。「聽說懷女寶,皮膚會變好,不會長懷孕斑」暖香對鏡自視,自覺壓倒桃花,吹彈可破,「我記得懷果果的時候,我是長了兩點黃斑的。這才可見是個姑娘了。」
唯有老夫人去了雲龍寺求籤。雲龍寺享譽百年,聞名海內,皇家都信重,還封了御用大國師。老夫人以前是不信的,後來年紀大了,又漸漸的信了。雲龍山上風景秀麗,有明泉飛瀑,還有金光怪石。暖香趁著身體不重,精神旺盛,也親自去了。畢竟求福這種事,還是親自去了,顯得有誠意。又車馬轎子,有山攆子,還有幾個婆子跟著,前呼後擁,小心謹慎,總不會出問題。暖香也自認不是經不起磕碰,一動就碎的紙人。
祖孫二人在佛前誠心求了一簽,簽曰「蓮葉凌波起,圖畫裁剪成,雷雨落下雲飛動,漢白玉殿宿南風。」暖香已經過了頭三月,長了點肚子,也在這裡求福,看到簽就笑道:「又是蓮,又是畫,又是雲,又是白玉。可見是個女娃了。」
老夫人嗤得一笑,並不言語。「天機不可泄露,生啥是啥,男孩也不多,女孩也金貴。」暖香深深感謝老人深明大義。畢竟聽說明玉去了婆家后,頭胎生了個胖閨女,瞧著圓胖可愛,卻要遭婆婆言語嫌棄,而婆家是李氏娘家,李氏也不護著她。如今正在全力奮鬥,也不怕床底之事了,努力奮鬥個兒子出來。
為著讓她安心養胎,老夫人把內宅事又接了過去,親自監管著幾個管事的婆子麽麽。暖香的生活又開始變得悠哉。去忠勇伯府看看老太太,去輔國公府瞧瞧姑母,一幫同批的女兒中,就剩下秦榮圓未嫁。那邊廂,她娘扶欄遠望,瞧著暖香頭戴累絲掛珠金鳳,項圈雙繞白玉珠,跟著一個婆子一個丫鬟。手裡牽著一個,肚裡還有一個十分羨慕。
末了感嘆一句,女兒還不懂事。而她這當母親的,頭髮都要愁白了。卻不料,她幾次言語中露出不滿,秦榮圓反倒破罐子破摔:「寧和郡主不是也沒有嫁?這娘家自然有我的嫁妝花用,又不礙著旁人。」
「寧和郡主已經得了靜容仙子的雅號,這樣奇女子大周也是頭一份了。難道你也出家去嗎?我們輔國公府人口眾多,老太太百年之後,定然要分家的,秦言氏那麼多兒子,到時候我們這一房可是吃虧。」
「吃虧?我是個女孩子就讓你吃虧了嗎?生成女的也賴我?這又不是我願意的」秦榮圓一扭身爬在床上,嗚嗚的哭了:「又不是我想當女孩子的,我倒想跟男的一樣,娶了老婆召了小妾來伺候自己呢。一輩子被人嬌著慣著,同樣是秦家後輩,那些哥哥們都是娶了嫂子,要人扶持的,怎麼偏我要去服侍別人?」
這可是傻話。她娘倒氣笑了:「一輩子嬌著慣著?那你也得有本事遇到那樣的男人啊。你是傾國傾城,還是才華過人?還是溫柔體貼?堂堂輔國公府小姐,哪個真要你伺候?你倒好,上次姨母來了,要看看你的夥計,你說早上起晚了,還沒做好,隨便指著借口也倒算了,你竟然直接說冬天不想起床。這麼懶散,哪個婆婆敢要你?還拿捏你表哥,親姨母都心思活動,不敢要你當兒媳了!」
「姨母以前說了她就喜歡我這樣嬌貴直爽的女孩子呀。臨到頭又變卦,是她自己人心無常,怎麼能賴我?」
「以前是當閨女,別人家的女兒,誇兩句又不嘴疼,現在是娶兒媳婦,那能一樣嗎?」她娘也生氣了,手帕一甩:「實話說了吧,現在沒分家,你還是輔國公府小姐,分了家,你可是從五品員外郎的女兒了。你覺得那秦言氏還會看顧我們?到時候身家千差百倍,你又能嫁到什麼好人家?」
秦榮圓心知她娘說的實話,心裡更難過了。不就是要一輩子安逸嬌慣嘛,怎麼人人都覺得她過分,連娘都覺得自己多餘了。
秦言氏聽著西邊院子傳來哭鬧聲,瓷器碎裂聲,痛飲一口香茶:「哪個女人不想被被嬌慣一輩子?只是等閑遇不到罷了,這樣命運的女孩子,簡直是祖墳冒青煙,要不然,就是前三輩子當了整整三輩子修路修橋的大善人,所以得了這樣洪福。」
暖香自感此生生育這麼順利,多得秦言氏提點,所以知恩圖報,時不時帶上點小東西來走動。聽她如此說,便笑道:「世間真有這樣好命的女孩子嗎?按道理最最得天獨厚的孩子該是公主了,可我看那些公主們也都不是很舒心。」
「愈是小門小戶的,嬌慣起來才愈過分。我們這種人家,要慣能慣到哪裡去?」
暖香知道她這句話是攻擊秦榮圓母女,那娘親門第不高,所以才加倍補償,在女兒身上滿足自己當姑娘的時候對寵愛和嬌慣的饑渴。這代價,略微有點大。人最難,是隨心所欲,說到底,不過是在妥協中達到平衡。
秦言氏揉著手絹,滴溜溜打量暖香一遭,忽然笑道:「這樣的人,還真有一個,蜜糖罐里被嬌慣了一輩子。」
暖香驚訝的拿指頭指著自己:「你不會是說我吧?」
「不是,你運好,但底兒不好。」秦言氏笑道:「我說的是你外祖母,先許夫人和當今太后的親娘,如今鎮國公府的老祖宗。」
暖香腦海里又冒出了那個身體富態,鶴髮童顏,精神矍鑠的老太太。果果喜歡她,她也最喜歡果果,倆人玩得極好,丟花球,盪鞦韆,簪花草。這也倒罷了,一起玩過家家,老太太竟然要扮新娘……不開心了,就哭鼻子,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老太太可是鎮國公府名副其實的活寶。
「當年,老鎮國公是她爹爹的關門子弟,叫她師妹。在家裡被爹娘千嬌萬寵,被師兄娶回家去,也是百般呵護。她爹爹,她夫君老國公,都是那種尊妻敬妻的厚道男人,連個正式的妾都沒抬。家事簡單,又攤上內外一把抓的夫婿,一輩子保駕護航,可不就啥都不用操心,單等著被寵?夫婿沒了,兒女也都長起來了。除了你那先去的婆母,大女兒死在了自己前頭,她這一輩子都沒遇到糟心事。」
秦言氏越說眼睛越亮,顯然在羨慕、活成自己親娘,寧遠侯老夫人那樣,叫本事,青年守寡,還撐著偌大侯府三代不沒落。但活成鎮國公老太太那樣,就真是福氣了。暖香也聽得無比羨慕,心馳神往,忍不住摸自己肚子,這小丫頭要是生出來,是不是也有外祖母那樣的福氣?
「只顧著說話了,來吃菜。」秦言氏讓暖香:「現在已經不吐了吧?不避油吧?嘗嘗這個,倒比一般菜更合孕婦口味。」
「這次倒沒有怎麼吐,就是容易困,會多睡會兒,沒什麼早孕反應。」
「女孩子就是給娘省心。」秦言氏頗為羨慕的感慨,有四個優秀兒子,卻只能養只貓當閨女她,總會有這種又驕傲又欣慰的遺憾。
暖香舉起筷子看,龍眼大的肉塊,通體焦黃,一咬,外感酥脆,內里鮮嫩柔軟,濃香滿口,當即贊道:「姑母厲害,這手藝沒誰了。是雞肉吧?素雞。」
「為了對付你那國公姑父練出來的。」秦言氏笑道:「沒法子,女人嘛,適可而止的表示一下體貼,才能讓夫婿感動又喜歡。經常做飯,那就成了燒火婆,他習慣了,還看輕你。給你說,男人可不能慣著。平白把自己放在奴婢位置的,那是傻子。」
暖香深以為然的點頭,心裡卻道景哥哥倒是不這樣。
約坐了兩個時辰,說了一車子閑話,暖香聽到下人來報侯爺來接她了。秦言氏怎麼會放過這個打趣的機會,當即笑道:「看看,看看,倆人恨不得終日里黏在一處,難道在我這裡多坐一會兒,我就會把你賣了不成?眼瞧著孩子都有了,還油鍋炸油條似的,雙纏股分不開。夜不怕小輩們笑話。」
言景行隨即笑道:「姑母且放心,這裡都是長輩,沒有小輩。長輩無論如何都要笑小輩,那小輩們也只好受著。」
「瞧你這嘴,我頂不喜歡跟你說話。」一邊說著一邊輕推暖香一把:「去吧,小心我賣了你了。」
暖香有些不好意思,正巧這時,果果從馬車裡探出頭來,「娘親?姑奶奶!」
「呀,又長高了些。」秦言氏招手逗他:「下次到這裡玩記著帶贍養費,我家裡又添了幾隻貓仔。一看花色就是草莓的。你們家的貓讓我家妞妞生孩子,我怎麼能給你們白養呢?趕緊的啊,該補了都補了。」
言景行抓住後背衣服,把果果從馬車上放下去,果果立即邁著小短腿跑了過去:「好噠,下次我帶只老鼠過來,替草莓送給您那妞妞。」
秦言氏當即愣住:老鼠?她要耗子幹嘛?果果還在興奮的比劃:「爺爺帶我去山上玩,棉花地里,繩子絀到了大田鼠。小鼻子,大眼睛,灰色的毛,有這麼大!」他比出的幾乎是一隻狗的大小:「明天我給您送過來。」
「不,不用了。」秦言氏急忙拒絕:那麼大的老鼠,想想都覺得滲人。
言景行不由自主的笑出來,先把暖香扶上馬車,又把兒子重新領上去。一想到姑母好強了一輩子,這次倒在娃娃面前吃癟了,就忍不住揉了揉肉包子的臉。為什麼姑母說貓仔是草莓的寶寶呢?果果坐在爹娘中間,看看爹爹又看看娘親,又看看娘親的肚子,忽然抓抓頭問道:「爹爹,娃娃是怎麼跑到肚子里去的?」
大約所有的父母都會遭遇這一回。用那純真無邪的小眼神看著爹媽:「我是怎麼出現的?」暖香就比較慘了,自幼被徐春嬌荼毒,知道自己是田地里撿的,烏鴉刁來的,反正都是不吉利的賠錢貨。而言景行稍微好一點,生母許夫人頗具浪漫情懷「你來自池塘里最美的那顆紅蓮。」這讓他很長一段時間內,以為自己跟蓮藕塑身的哪吒有這樣那樣的關係。
現在到了自己身上,這個問題同樣難回答,言景行和暖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暖香一扭頭,閉眼裝睡,靠在言景行肩膀上:「哎呀,我最近容易困,讓我眯一會兒。」
於是,寶寶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就瞄準了言景行,顯然一幅得不到答案,誓不罷休的模樣。言景行團起拳頭,嚴肅的咳了一聲,慢慢放下袖子:「……你猜?」
大寶寶抓抓頭,摸摸暖香的肚子:「吃下去的?」
咔?暖香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忍得分外辛苦。
「差不多吧。」言景行摸摸他的頭。
「我也被吃過?然後又吐出來?」寶寶捂著小臉,一副驚恐模樣,顯然腦補了一個血腥故事。
言景行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讓孩子的童年不要過得太兇殘,於是斟酌半晌,還是一本正經的說道:「準確的來講,是吃了我。嘶~」
暖香伸在背後的手,照他腰使勁掐了上去: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娘親吃了爹爹,所以就有了我?好複雜的關係,大寶寶一腦袋問號。「那我要是想要個娃娃,是不是也得找個人吃一吃?」
「一般人不行,」言景行握住暖香的手,強忍著保持語調不變:「得是你很喜歡很喜歡那種,然後你也得讓她對你很喜歡很喜歡。這樣才行。」
「怎麼才算是很喜歡很喜歡?」
「……會讓人你覺得飢餓的那種。」言景行鬆了口氣,這點題點得不錯,跟他提出的「吃下去」理論相互照應,這事應該了了。
「哦,」寶寶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原來我很喜歡很喜歡劉大嬸。每次看到她我都覺得餓。要不,我去問她試試,她也很喜歡很喜歡我……」
「不許!」暖香顧不得裝睡了,一咕嚕爬起,強行中止。劉大嬸是福壽堂老夫人欽點的廚娘,身上常年帶著烤肉的香味。這小傢伙要是一問,那他倆還活不活了?
小傢伙一臉懵懂。暖香忙道:「這是很重要很重要,一輩子只能有一次的那種「很喜歡」,非常神聖,你不可以隨便問哦。要長大一點。」
「好想長大。」小傢伙攤開四肢平坦在馬車車板上。「我要長高。明天跟爺爺去跑圈。」
終於正常了,成功過了這關,夫妻倆對視一眼,心有餘悸。
在一個風和日麗,花香草軟,白鴿起舞,怎麼看都會有小仙女誕生的日子裡,寧遠侯府在眾人期盼之下,迎來了大家心心念念的一個――男孩子。
「所以,為什麼是男孩子?」暖香是經產婦,一個時辰就順利生下了孩子,這個時候已可以靠著番石榴紅的葡萄紋大枕頭坐起來,兩眼獃獃的望著前方衣柜上高踞盤卧的草莓。「不應該是個小姑娘嗎?」她準備的小衣服都是粉紅水嫩兔兒鴨兒的。
「所以,是個男孩子。」言景行看著產婆抱出來的小孩再次進行確認,好歹是第二次,他已經接受了那紅彤彤的,剝皮猴子的造型,非常淡定囑咐雙成給一眾下人打賞。男孩子就男孩子,好事。言景行微微有點意外,但依然很開心。
老夫人倒是一副「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滿臉愉悅的抱住了自己的二孫子。暖香詫異的道:「祖母,您早猜到是男孩?」
這時候她又拿出了當初在雲龍寺求得簽「蓮葉凌波起。蓮葉何田田,凌波,就是得水之力,田加力,就是男。圖畫裁剪成。畫字裁去邊框還是田,雲飛動,動飛了雲,還是力。田加力,又是男。最後一句更明白,漢白玉,漢就是漢子,白玉,就是寶。大師的簽上都說了是男寶嘛。」
暖香這才恍然大悟。那孩子細細的眉眼,安穩如水的躺在那裡,倒是十分乖巧,不哭鬧,也不像果果小時候那麼好動。在肚子里就是這麼懶洋洋的,胎動也不多,也難怪暖香一廂情願的覺得會是個乖巧文靜的女孩子。
唯一喜出望外的就是老侯爺了。「男孩?呀,男孩好。打架親兄弟。以後修羽再跑步去玩,就不用擔心沒人幫手了。」言景行頗為無語,修羽這小子眼看就被您教成小霸王了,您還擔心他被旁人欺負?
「小弟弟?不是小妹妹?」被送到輔國公府玩耍的果果也會來了,爬在搖籃邊踮著腳看。他伸指頭戳戳那真紅色綉牡丹的小包裹,「為什麼不吐個女孩子出來呢?」
言景行隨即把包裹遞給奶娘,對大小子道:「這個要見到了娃娃才知道,叫驚喜,並不能提前預定的。就跟你釣魚一樣,魚兒上鉤之前,你並不知道自己釣住的是草魚還是鯽魚或者鯉魚。」
「原來是這樣。」修羽摸摸頭,那就是說這個小孩子跟我一樣?「他會不會搶我的火尖槍,或者跟我爭小酥肉呢?」
「他不懂道理,你可以教他。」言景行摸摸長子的頭,忽然想到倆兒子將來不知道會不會爭家產。哎,我還是自己賺錢自己花吧,省事。
「其實火尖槍和小酥肉我都可以讓給他的。」修羽忽然有點失落:「但是他搶走了我的娘親。」暖香懷孕八個月後,修羽就移出了正堂的卧室,睡在榮澤堂的隔邊。如今老二出生,自然睡了他以前睡過的小搖籃,還照舊擺在以前擺放的位置。
言景行嗤得笑了,單手把修羽抱起來:「你又長高了,二尺?把腿翹起來,不要踢到我的衣服。」修羽有雙亮而大的眼睛,陽光下好比兩顆掛珠葡萄。他摸摸兒子的小腦瓜,「娘親最疼你了。你不用擔心,現在只是弟弟太小了。等他長大點,就可以跟你一起玩了。吶,其實有個弟弟是好事,至少你下次再把花瓶打破,就不用假裝是草莓闖的禍,那根本無法讓我們相信。」
「哦,我可以說是弟弟打破的?」修羽雙眼一亮,又立即黯淡,一本正經的道:「爹爹,就是草莓弄得,不是我。」
「是你在追草莓,害得它跳來跳去。」
「不不不,是草莓先動手的。」
言景行又笑了,一邊笑,一邊抱著他往屋裡走:「哪怕後面有了一連串的孩子,頭一個娃娃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也是不一樣的。以後,我會更加嚴格的要求你。你可要做好準備。晚上一個人睡覺害怕嗎?」
「不怕。」
「可是你昨天半夜忽然哭了。哭了兩聲又睡著了。」
「不是我。」修羽立即否認:「是草莓,哦不,是弟弟。」
言景行隨手捏他耳朵。其實他本人不大懂這種心理落差。因為自幼在寧遠侯府便有獨特而高貴的地位。那個時候,母親還在世,父親身邊沒有別的女人,家中也沒有別的小孩。等到妹妹出生,母親又病倒了,擔心和壓抑居多,倒是沒有別的心思。後來有了仁行,但他早已懂事,而嫡庶又沒法比。身邊有的是兄弟相殘骨肉互斗的案例,若不用心關愛,引導,所謂的兄友弟恭,團結一心,不過是父母的一廂情願。
「對了爹爹」被父親抱在懷裡的修羽忽然冒出個奇怪的念頭:「祖父說天下雨是因為老天爺在流口水,因為我手裡的烤地瓜太香甜了。」
小孩子的腦瓜里總有一堆奇怪的問題,比如某天言景行趁著休沐帶母子倆去河邊玩,恰巧看到漁夫在晾曬漁網,於是小傢伙就突發奇想:「爹爹,我要是把漁網吃下去了,會不會像蜘蛛一樣結出網子?」所以現在,他也習慣了小孩子時不時冒出來的奇思妙想。
不過這次,他應該是被爺爺給哄了。言景行印象里卻是有那麼一回,父親心疼戰馬,現在賦閑在家,為了讓馬能跑開,時不時就會騎出去溜溜,現在修羽長大了點,他就順帶溜小孩。誰知夏天隔河溝下雨,祖孫兩個都淋成了落湯雞。修羽又開始了自己的每日一問「天為什麼會下雨」,自己父親也就滿嘴跑馬。關於老爺的回答,言景行並沒有太大異議,只能說大部分大人面對孩子各種有趣的問題都會隨便忽悠過去。
只是平白覺得有點噁心。老天爺的口水……那以後煙雨迷濛,纏綿悱惻的景緻,誰還有心情作詩作畫去?他懷疑父親是在轉著彎表達對自己的看不順眼
「我要怎樣才能給老天爺送個烤地瓜吃呢?」
竟然信了!言景行心道跟他那相信彩虹是神獸的娘親一樣。好吧,那就哄到底,他四下望了望,指指院中一棵大梧桐樹:「放到樹杈上去就好了。老天爺就會來吃了。」
「……那不就被喜鵲吃光了嗎?我又不是傻乎乎的小孩子。」
你是傻乎乎的大孩子。言景行一本正經的道:「這你就不懂了。喜鵲本就是老天爺自己。牛郎織女的故事爺爺給你講過吧?她倆怎麼見面的,靠喜鵲嘛。那喜鵲就是老天爺變的。因為老天爺管著天上那麼多神仙,自己女兒當先亂了規矩,親女兒犯錯他要不處理,那對其他的神仙就會不公平。他是個合格的領導,就處罰了自己的女兒。但他又是個心疼女兒的父親,怎麼辦呢?他每年就偷偷的變成喜鵲去讓女兒和牛郎見面。」
「哦,原來這樣。」修羽恍然大悟。
其實言景行並不大喜歡牛郎織女這個故事。盲目歌頌愛情並不是好事。因為他此前一直以為自己二胎會有個姑娘,所以未免代入了老天爺的心理:若有個小仙女樣的女兒,定然捨不得她嫁給放牛的。所以他現在對董永和七仙女,牛郎和織女,許仙和白素貞等等故事都不喜歡,花林秀葩就該配芝蘭玉樹嘛,總去謳歌女孩主動奉獻,扶貧,連帶犧牲的婚姻算怎麼一回事?
忽悠完畢,言景行果真讓下人找了塊烤地瓜過來,抱著修羽,舉高,讓他親手卡在了樹枝上。然後,父子兩個站的遠遠的,昂頭看著,等喜鵲來吃……
暖香一出門就見到了這樣的場景,看看父子倆,又看看樹,這是,又在玩待兔的遊戲?景哥哥這次連帶自己一起坑了?
言修羽愈發憧憬自己的父親了。他什麼道理都懂,什麼事情都明白。不過,他為什麼不去生小孩呢?非要讓娘親那麼辛苦的去生。一人生一次才公平嘛。言景行看他眼神就覺得不對,明智的在他開口之前,拿起一塊地瓜塞住了他嘴。
「唔……」
實際上有了兩個孩子,要調和關係還是要費點事。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這個問題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尤其又過了洗三,又到了滿月,來來往往的客人,關注點自然都在剛出生的二寶身上,對修羽就會說:「呀,以後當哥哥了,可要更勇敢。以後不許撒嬌哭鬧了哦,大哥哥是不許這樣做的。」有的人還會故意逗他:「果果啊,你看現在有了弟弟,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給他了。」「猜猜娘親更喜歡哪一個?」
暖香沒辦法,別人管不了,只得管束身邊下人,還是伺候的奶娘丫頭,誰都不許再這樣給少爺開玩笑。小孩內心又單純,又敏感,容易當真的。
哪怕一開始修羽心無芥蒂,但聽多了自己也看多了就有點不開心了。這天一早,暖香才剛起床,穿著淺紅色窄袖齊膝襖,下面穿著乳白色金蓮撒腳裙,頭上梳了工整的倭墮髻,斜插著一支金鑲玉蝴蝶簪子,領口那心形鎖邊上還有兩朵工筆精綉牡丹。因為身子調養的好,現在又恢復了窈窕身材,略微豐滿了點,倒似顯得肌膚更加白嫩了。
她剛把擦臉的雲香羅帕放下,一個小東西就撞進了裙子里。「我還以為是草莓。」暖香笑笑把修羽從膝蓋上扒起來:「起得挺早呀。昨天玩了那麼久,今天腿酸不酸?」
「不酸。」修羽好比草莓一樣,黏住了主人的腿,暖香剛把他拉起來,他又一頭撲了進來,暖香後退一步,他也後退一步,暖香回身坐在了榻上,他也亦步亦趨的跟了過去。臉蛋埋在娘親光滑柔軟的裙擺里,死活不肯起身。
這孩子,昨天出去玩被人給欺負了嗎?不會呀,修羽很機靈,個性偏強,往日里都是暖香約束著他,免得別人家孩子被欺負的。
修羽長得很快,骨骼也韌,估計將來會跟父親,或者祖父一樣,都有高高的個子。暖香低了頭,修羽點著腳,埋頭在她懷裡,卻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甜甜的奶香味,很熟悉,很懷念。他吸吸鼻子,用小臉去蹭暖香的胸部。暖香被那毛絨絨的頭頂弄得直痒痒,咯咯笑起來,不能再蹭了,她的奶水向來充足,現在老二還沒吃,再蹭就要流出來了。
他也醒了,爭著眼睛看面前掛著的,風一吹就晃蕩的連錦花球,兩個漆黑的瞳仁轉來轉去分外有趣,言景行抖過他幾次,還跟暖香笑道:「這娃娃跟貓也什麼區別嘛。」草莓還不是這樣逗的?這個小孩命盤上五行缺水,於是名字叫修澤。
被奶娘抱著坐起來,他看到暖香抱著另一個孩子,那小孩膩在娘親懷裡,立即笑了,舉著手往暖香那裡撲,一邊撲一邊「啊啊」的叫,這個小胖墩,現在還不會說話。不會叫人選學會了爭寵。暖香也是無奈,拍拍修羽的背:「你看,小弟弟醒了。」
修羽卻彷彿要印證娘親更疼他一般,抱著暖香的衣襟不丟手,暖香無奈,只好把他抱起來,一起帶過去,在澤哥兒旁邊放下。
修澤卻也奇怪,本來是要娘的,小哥哥在身邊放下,卻又對小哥哥更感興趣,咯咯笑著,撅著屁股要爬過去。他的手臂和腿力量都還不夠,爬得歪歪扭扭。那奇怪的姿勢倒把本來有點鬱悶的修羽給逗樂了。
修羽看著修澤圓滾滾的小肚子,胖乎乎的小胳膊,詫異的看著暖香:「娘親,我當初也這個樣子嗎?」
暖香笑道:「不,你要結實一點,也更愛動,澤哥兒比較安靜,你會坐會怕都比他早。」修羽忽然覺得有點驕傲。「修澤平日睡醒后,都會默默吃指頭,或者看搖籃上掛的玩具。今兒是看到你了,所以立即就爬起來了。」
我的功勞!修羽莫名的,又多一層驕傲。
暖香摸摸他的臉蛋:「昨天爹爹教你背書了?我說他太心急了,開蒙可以等明年,你要是太辛苦了,咱們就明年再開始。」
呀,娘親果然好疼好疼我,都要為了我去駁父親的話了。修羽忽然就放心了。正想著呢,修澤那胖乎乎的小手,忽然就拉住了他的指頭放進了自己嘴裡添起來。添一舔,似乎又覺得味道不對,於是又添回自己的。
修羽納悶的抬頭:「小弟弟為什麼要吃我的指頭呢?」
暖香笑了,指指那正用爪子不斷擦臉的草莓:「因為人娃還小,在小弟弟這麼大的時候,就跟小動物一樣,用嘴巴和舌頭來認識這個世界。看到喜歡的,就想嘗一嘗。」
他喜歡我?修羽看看坐在那裡沖自己笑的胖小子,也拿起他的小指頭吮了一下。用信任的眼光看著他。你懂得!
暖香嗤得笑了,親親修羽光嫩的腮幫,真是好孩子。「來來來,娘親給你做好吃的。想吃什麼樣?」
「上次姑母做的那種假雞。有一朵蘿蔔花放在那裡的那種。」
暖香笑了:「那是捲筒素嫩雞」。當初確實在輔國公府吃過一次,倒難為他記到現在。榮澤堂的下人都是到夫人把兩個寶寶看得比自己都重要,所以也不阻攔,只趕緊擺出簡單的早膳。暖香在糖兒的伺候下用了碗八寶粥,吃了兩隻鮮肉小籠包,這才到廚房裡去。
誰知,剛要動身,修羽眼中卻忽然冒出了詫異,「娘親這是怎麼了?」原來暖香的襖衫比較寬鬆,方才被修澤一拉,領口那裡就散開了一點。脖頸上明顯有塊紅印子。暖香急忙把衣服重新拉好,蓋得嚴嚴實實的,若無其事的站起身體:「我們要去廚房挑土豆了,要金燦燦黃澄澄的,又圓又胖那樣的才行。冬菇也得提前泡上,嗯」暖香還是不自然的摸摸脖子,加了一句「多放點菇!」
都是景哥哥的錯,害我今天被孩子抓包。
可惜小孩會被隨口編造的答案忽悠,卻不會輕易放棄的疑問,「脖子那裡怎麼了?現在又沒有蚊子。」
暖香正交代下人把青菜洗好,豆腐衣,熟筍,麵粉準備好。她本也擅長敷衍,但面對自己的小孩,隨便哄騙,總會有種罪惡感,尤其被那亮晶晶水汪汪,純潔無邪的眼睛看著,平白多點無措。被纏得沒法了,便道:「等下午爹爹回來了,你去問爹爹吧,爹爹總知道的。他的這裡」暖香敲敲鎖骨位置:「也有一個紅印子。我不知道,他一定會知道。」暖香很順手的,就把球又拋給了言景行。
「對哦,爹爹比娘親聰明多了。」
……這小子!暖香隨手往配菜里放上了一把胡蘿蔔絲,想一想,不解恨,又放了更多的香菇。
廚娘那邊剛把土豆蒸熟,去了皮,搗成泥,暖香便道:「放兩個雞蛋,口感更鬆軟滑嫩。」廚娘依言照辦,暖香這又親手掌刀,把冬菇,熟筍,青菜切成葡萄大的片。
「不要豬脂油,去把上個月新入的花生油拿來。」
熱鍋,熱油,把三片和胡蘿蔔倒入翻炒,暖香一邊加些微調料,一邊叮囑丫頭現在把豆腐皮平攤在案板上,灑上清水。這豆腐皮發軟,去硬邊都需要時間。末了,塗上一層土豆泥,再把方才炒好的菜放進去做餡心。眼瞧著半尺長,二指粗的長筒卷好了,站在廚房外的修羽開始鼓掌:「娘親好棒!這是做好了嗎?」
「不,這是生柸了。」暖香一邊笑一邊掛上糊糊后,那邊的油鍋已經燒到七成熱,剛剛好,她把豆腐柸放進去炸,拿著兩根長筷子熟練翻動,直到它通體焦黃,均勻漂亮。撈出來,切成菱形塊
,往長條形的粉彩白胎碟子一放,在搭配上一朵剛剛削好的蘿蔔花。完美!
「假雞肉!娘親好厲害。」
「我聰明還是爹爹聰明?」暖香點他的額頭,另一隻手裡端著剛剛出鍋的香氣撲鼻的捲筒素嫩雞。
修羽看看娘親,又看看雞肉,笑道:「不放胡蘿蔔的娘親最聰明。」
嘖,這小鬼。
華麗精緻,淡香隱隱的房間里,年輕美麗的母親,照顧著兩個可愛的寶寶吃東西,時不時就有笑聲傳出,引得樑上的鳥雀不斷的往屋裡看。等到傍晚,她最深愛的丈夫也會歸家。等到兩個兒子吃飽,在一邊玩耍,暖香望著窗外紅紅的太陽,無比愜意的伸了個懶腰,靠在黃花梨美人靠上,把小孩的肚兜綉出來,上面並蒂荷花的樣子十分漂亮,底色也還是嫩嫩的桃粉。
說不定下一次就能生出女娃娃了呢?暖香幸福的期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