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回府
言景行回府非常低調。一出門小半年,這會兒已經是秋天。棄舟登岸,楊小六依允幫忙,自帶了禮物先去鎮國公府。薄霧冥冥中,言景行帶暖香登上了回府的轎子,寧遠侯府的轎子。下人看到暖香的時候,沒有任何異樣,大約言景行事先已遞過消息。
迎接到這裡的卻還有鎮國公府的下人,表面上是隨行六皇子,但暖香看看幾個婆子的面孔,都是國公府老太太身邊的人。目光老辣,各色人等都見過。她們是來測評暖香回去給老太太報告消息的。暖香自然不怕她們看。腰背挺直,下頜微收,雙眼看住了一點虛空,舉止並無拘泥畏縮之相,儀態落落大方。
所以上輩子她得到的評價是「一朵可憐的狗尾巴花,調理調理也能周正。」今世得到的評價卻是「落難的鳳凰,那也是鳳凰。」
陳氏的周到老練這會兒便體現了出來,她預備東西齊全,絕不用擔心天亮了受凍。暖香拉了拉身上藕荷色魚戲蓮葉錦緞披風,扶著婆子的手坐進了轎子。陳氏很大方,給暖香準備了不少衣服,綢的緞的紗的棉的,單的夾的,連大毛都有。
暖香略微一番發現印花綉樣以魚居多,不由會心一笑。大約是女兒華盈被魚嚇到,從此對一切帶著鱗片的水生物過敏,她便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凡是帶魚的都給了暖香,當然,是全新的。還有首飾。暖香摸摸手腕,一隻赤金蝦須對口鐲,雙魚的。
織造府固然有錢,但陳氏也真是熱心。暖香孤兒一個,什麼都沒有,忠勇伯府又是那樣的嘴臉,只怕日子難過。所以她能預備的都預備了。暖香還記得她當初剛回來的時候,忠勇伯嬸娘李氏,都等到年下飄雪了才給她冬衣。之前她一直都穿姊妹穿剩的舊衣服。
言景行哪怕再多的理由也管不到忠勇伯府,況且他自己的家事都是一團糟。等他騰出手來想辦法把自己接到寧遠侯府已經是一年後的事情了。那時候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暖香已經成了眾所周知的缺教養的刁女。
暖香是客,侯府的人對她很客氣。寧遠侯端坐正堂,她隨著言景行行禮,侯爺非常和善的微笑,略問幾句便叫人帶她去客房,把言景行留了下來。一眾下人都攆下去,清貴莊重的大書房只剩下父子二人。
六排三層紫檀木刻松雲仙鶴圓立腳大書架,上面各色書籍雜刊堆得滿滿當當,旁邊另有一個小柜子,雙鏡羽人紋的圖案描畫精細,卻有一把長條形黃銅鎖鎖上輕易不會打開。那裡面都是已故許夫人的遺作。柜子上一隻敞口圓座流帶紋墨鴉春水瓶,裡頭常年插著香花異草,或芍藥或丹桂。丈長海棠心大理石面嵌黃花梨的中散撫琴大條案,上面各色筆洗硯台擺放齊全,蕉葉覆鹿青玉筆筒里大小型號各色款式的筆插的滿滿當當。雞翅木翹頭案在窗紗透進的日光下,微微發亮。
言如海侯爺正拿著一方硯台觀看,舉到眼前對準了太陽,雙眼微微眯起。言景行默默侍立一邊。
「我每次回來都會發現外書房變了模樣。」良久,他終於開口。言景行自幼出入書房,並不受攔阻,許夫人去世,他常年外放,這書房儼然被言景行佔據-----但畢竟名義上還是自己的領域,言侯爺習慣性的宣布歸屬權,口氣中的不滿表達的十分平靜。
言景行四下觀望道:「真巧,我也有此感。」
言如海眉頭微挑:「你覺得我動了你的東西?」
「父親動兒子的東西本是天經地義。孩兒沒意見。」言景行走過來慢慢道:「硯台少了一個,那塊笑羅漢福字澄泥硯不見了。」他伸手擺動筆筒里的筆,整束兩次道:「紫毫少了兩支,鼠毫羊毫各一支,小蟹爪大蟹爪少了一對兒。」硯台也就算了,筆筒里滿坑滿谷的筆他怎麼看出來的?
然而並沒有完。「還有那裡,」言景行回身指著門口那個紫金串紅寶的掛壁瓶,那裡頭還怒放一隻杜鵑:「它的高度下降了一點。水漏的位置,」他摺扇一橫比一比位置:「那墨雲石三獸足雙鶴挑燈水漏,左移了兩寸。」
言景行自幼便有過目即存經久不忘的強大記憶能力,言侯爺一開始以為是背書本,畢竟妻子也是如此強記,而這兩人又相似的好比是照鏡子。但後來發現不是,這見影留畫的技巧使用範圍很廣,甚至包括了種花剪草,工藝形制------但這並不影響他每次都被驚到。畢竟是自家孩子,說不自豪那也是不大可能的------可惜這一點好處並不能抵消他惡劣性格給人帶來的可厭觀感。
「其實動完之後還努力復原,已經是給足面子了。」言景行折腰:「父親用心良苦。孩兒領受。在您閑居期間,我會主動迴避。」
這句話你知道就行了不用說出來!言如海下巴上的線條緊了又松,鬆了又緊,半晌才擺手:「甭來這套。我只問你一件事,你真捐了一萬兩銀子?」
言景行點頭,見父親問的如此鄭重,略帶一絲疑慮:「真的很多嗎?」
「------你外祖鎮國公的俸銀是七百五十兩,我們侯府,寧遠侯的爵位是六百五十兩。」言如海覺得兒子做事還是失之考量,如此輕易露富,豈是明智之舉?便是要捐款,也得有幾個權貴牽頭,有清流名士見證,有宿儒元老主事,集體行動才是,獨自跑到災區算怎麼回事?顯示自己卓爾不群清新脫俗嗎?這種行為和建功卻不領賞的兵將一樣討厭。「你祖母定然要過問的,你自己想想吧。」
言如海又指指客房方向:「那丫頭就這麼領回來了?忠勇伯府都說好了?算了,看你表情就知道沒說好。齊志山已經犧牲,我們都很遺憾。雖說我是瞧在他的面子上提拔了齊志青,伯爺也確實借了哥哥的勢,但後來的功勛畢竟是他實實在在打下的。忠勇伯的爵位至少有他一半實功,這齊家我們要結交。你若敢把人得罪透了,我定不饒你。」
言景行躬身領訓。父親絕口不提暖香。在他心裡這個已故戰友之女的分量顯然不大。說來也是,死志山與活志青,孰輕孰重,有眼人都看得出來。言景行條件反射性的生出些抗拒,不曉得是對暖香是伯府人的事實,還是對父親過於審時度勢的理智。
言如海也在看這個又是快兩年沒見過的兒子。身量高挑了些,但還是清瘦,薄背窄腰,蕭疏身材,天青色緞袍一裹,艷如春柳,毫無將門虎氣,打個赤腳散了頭髮就是飄搖在山林中的野仙------一點都找不到認同感。言如海轉過身去不看他因為長途跋涉顯得蒼白疲倦的面容,男孩子家長這麼昳麗做什麼?「去見過你祖母,然後休息去吧。」
言景行沉默。侯爺皺眉:「還怎麼了?」
言景行指指被他拿在手裡的硯台:「這紫琳石裡面有星辰砂」
「所以?」
「對著陽光看不到,得用蠟燭烤,常人都以為靠的是光,其實是熱。」
「------」言如海把硯台回歸原位:「本侯又是不看在砂。本侯只是------練練舉重!」
言景行一本正經道:「哦。」
大書房外陽光明媚。言景行躬身退出,方站直身體。瞧了眼流光溢彩的華檐,金黃的陽光潑水似的流淌下來,硃紅色碧青色煙紫色,濃艷的一大片。焦急等在一邊的慶林忙接過來,扇子搖開擋了個帘子:「少爺,您小心傷眼。」
大小蟹爪定然是玉綉學畫畫抽去的,硯台多半在二少爺仁行手裡,再不然就是被父親擱在了他卧室。紫毫羊毫鐵定被慧綉取走了------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侯爺好容易回來一趟,對子女的請求都會分外好說話,跟他們得到的好處相比這些不過是零碎捎帶-----只是平常管得死嚴的地方終於被突破,拿到了那個言景行的東西,會有種別樣的滿足感。
但紫金葫蘆和水漏怎麼會變位置呢?葫蘆掛瓶也就算了,可能是下人換插花的時候沒注意。但水漏好端端的誰去移它?
一時間尋不到答案,言景行輕輕敲著扇子,慢慢往回走。
祖母應該明天請安的時候才問一萬兩銀子的問題。她自詡公正,自然是要不偏不倚的解決。言景行暗暗籌劃一番,覺得自己果然還是回書院讀書比較妙-----雖然那裡的生活還是一樣的無趣。明明很簡單的功課卻要假裝自己學的很努力,看著那些人一本書辛辛苦苦背一個月,自己都忍不住替他們著急------
剛過了二院垂花門,卻看到暖香往福壽堂去,藕荷色披風在白柳從中一閃而過。慶林也看到了,他嘖嘖稱奇:「往日倒沒見老太太對外客這麼熱心。那個石榴紅裙淡紫比甲,梳個翻雲髻的姐姐是老太太那裡的紅纓。」
「背影你也認得?」
「她是老太太身邊所有丫鬟裡頭腰最細的。」慶林伸手比劃。言景行就近拿扇子敲他腦袋:「眼睛都盯著哪兒呢!」
瞧他緊跟過去,慶林急忙追上,心道這回您倒不急著沐浴了。卻不料言景行緊走兩步又停下,撩開花樹扶疏枝葉默默站著觀望一會兒,回身離開,徑直折返卧室-----果然還是要先沐浴。
老太太並非尖酸老婦,到還不至於難為一個做客孤女。急燙燙趕過去,倒激她逆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