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過關
言府老太太從來不是個容易討好的人。她性格中帶著女性特有的那種自我感覺良好和人類都有的那種無意識自我美化。她不喜歡周圍的人。從前任兒媳到現任兒媳,從兒子到孫子,沒有哪個能讓她特別滿意。
所以,第二天請安,老人家穿了石青纏珠聯紋暗金八團起花倭緞襖靠在墨色金線蟒引枕上,頭上香黃色抹額綴了龍眼大東珠,灰白色的頭髮上插一隻赤金嵌藍翠雙花頭梳。微微後仰的姿態不好端茶盞,所以她都會慢條斯理的喝上半盞再與眾人說話。
今兒個人齊全,言如海,張氏,言景行,次子言仁行,長女嚴玉綉,次女嚴慧綉都到齊了。言如海陪坐左手上方烏木梅花高腳椅上,張氏坐左次圓凳。為了表示嫡母仁慈,庶出嫡出一般待遇,她的親生女兒言慧綉也跟著庶姐坐錦面小杌子。
「齊家那丫頭我見了。雖說出身寒微了點,但模樣做派都還過得去。哪怕生於貧困,受了磋磨,也沒消磨了志氣。這很好。老爺既然與已故忠勇伯是至交,那如今尋了這遺腹子回來,也是功德一件。」
言如海恭敬答道:「母親仁慈,這也原是齊大兄弟的福氣。百年之後,總算有人燒香獻祭了。」
言如海心裡明白,老母親脾性難讓人喜歡,但畢竟腦子不糊塗。儘管她並不喜歡長孫,但事情真的發生時,卻和鎮國公府那位老太太一樣,關心的是自家人有沒有遭人設計。所以她才會連隔夜都不隔,當天叫了暖香去過目盤問。
若是性子敏感些多疑些的姑娘又要哭上一哭,倍感寄人籬下的悲憤辛酸,但暖香不是,所以她非常配合老太太的盤問-----好歹算是自己未來的長輩。這讓言老太對她的滿意度又高了些。
「你生在清河又落到了瓦渡,想來小鄉村淳樸安逸桃源之境,又有舅舅舅母扶持照顧,好端端的,你上京城做甚?」
前世的暖香夠聰明,聽出了言外之意,但應變手段卻不聰明,留下了極差的第一印象。後來費老鼻子勁兒都沒能扭轉。老太太就想表達你不過是個一朝得勢的村姑,貪慕榮華富貴,捨棄了撫養之恩,揀高枝跳了,還真別把自己當千金小姐。多年媳婦熬成婆,好不容易成了慣受逢迎的老人,她說話一點都不顧忌。
什麼淳樸安逸?什麼撫養之恩?這原本就是暖香心中的傷疤,一被戳,立即爆了。原本還被老人氣場壓的抬不起頭的她,臉皮紫漲,連眼睛都紅了:「老奶奶不懂就別亂講,您啥都沒經歷過,就別隨隨便便質疑別人的做法。我在村子里活不下去才跑出來的。根本沒有什麼好端端的。舅舅舅母都不是好東西。」
-------她說的是事實,沒有一點問題。但當時老太太的臉色更能說明問題,不用人提醒她就知道自己闖禍了。
這輩子,暖香說:「老婦人問的是。只是暖香自幼失祜,命途多舛,依仗弱舅,顛沛流離。今瓦渡遭劫,我有幸得神靈圖讖,搶得先機。不惟自己僥倖逃生,舅舅舅母父老鄉親也得以保全。暖香冥冥中覺得是亡夫亡母的庇佑。又兼世子提點家中尚有年邁祖母,便願替父母盡孝,二老九泉之下也可安心。」
老太太依舊不置一詞點評,但暖香離開后卻暗暗點頭。心道齊家那泥腿子都沒洗乾淨的人家,剛封的爵兩代不滿,子女都拿不出手,偏這鄉下長大的還像那麼回事。父蔭果然是盡被她得了吧?
想到父蔭,老太太注意到言景行,不由得添些煩躁和不滿:嫡長子與父親,從樣貌到作風都毫無相似之處,這實在讓人有點鬧心。老二倒是像,可惜是個庶的。對張氏也生出些不滿,嫁過來也有八年了,連哥兒都沒添一個。
兩個兒媳婦她一個都不喜歡。第一個是朵燈籠花,中看不中用,性子還霸道,攔著相公不許納妾,連成婚前婆母娘安置的房裡人都裁撤了。到後來自己一病不起還不放過,病秧子一個無法伺候還不依不饒,弄得寧遠侯府人丁凋敝。張氏倒是個寬容大度的,雖說樣貌差了點,才華更是沒法比,但畢竟有點主母做派。可老太太後來迅速發現什麼寬容大方都是假的,還非要裝的自己很賢惠,演得一手好戲!還不如許氏呢,至少她車馬擺明,不會當著啥還想立啥。
果然,「賢惠」的張氏有意在言如海面前賣好,便道:「雖說是齊兄弟有福這卻也是咱們景哥兒的功勞。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了地震災區,接人回來。重情重義,正是老爺同袍情深,哥兒才受了感召呢。」
言如海果然高興。雖然未說話,但剛毅嚴肅的面孔已柔和多了。這便是他的第二個老婆,雖說不如前任風雅美貌,但相處起來不僅沒有壓力還很舒坦呀。哎,若是許氏性格沒有那麼倔強傲慢,兩人怕也不會到最後形同陌路。
張氏果然越說越起勁:「-------也是母親仁慈有禮,老爺教導有方,所以咱們的孩兒才這麼不同。一般人家,別說是縉紳官宦,便是豪門大族,一個十五歲的,未成家立業的小孩子也使不了一萬兩的銀票。哥兒卻是一口氣捐給了瓦渡災區,一般人哪裡想的到?呵呵,這般氣度排場,倒是輕易見不到呢。真可謂芝蘭玉樹生了自家門庭。」
在場人反應比較一致,先是驚訝,被一萬兩這個數字震得回不過神,再是皺眉,張氏的酸醋嘲諷一點都沒掩飾。張氏的月前是八兩銀,加了慧姐兒的二兩,一共十兩。她管家,為了表示公正,總讓老太太這裡的媽媽各房送月錢-----當然,私下裡她拿不拿實惠就沒人知道了。但如今言景行一動一萬,她不僅無法干涉,無法過問,甚至還毫不知情,這讓她如何受的了?
其實瓦渡消息傳來,張氏便去給言如海哭了。那時候言侯爺剛從西北回來,享受了家的溫暖和芳香,正直心情好。
張氏卸去了釵環,只留一根朱紅抹額,穿著素色暗花水紋長衣跪在他面前,滿面委屈哀苦:「老爺,您遠在西北,蒙你器重信任,把哥兒姐兒交給了我,又代您行孝膝下。愚妻操持家業,因著人又拙心又直,沒少得罪人。但卻是夙興夜寐,不敢有一句怨言。只望為老爺免了後顧之憂,為這個家盡一份綿薄之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老爺您冷眼掂量,小婦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言如海放鬆了被邊塞風沙磨礪粗硬的身體,靠著鋪了大紅色金線蟒緞褥的黃花梨美人靠,五彩泥金小蓋鍾里,一泓碧螺春沏的剛剛好。他心滿意足,情懷正愉悅,忽見張氏如此,也是詫異,一把拎她起來:「夫人有話好好講,孩子都大了,莫哭哭啼啼為此態也。」
張氏手指一轉,拈了淡青色印羅蘭花的帕子逝去眼角清淚:「老爺,人都說後娘難做。小婦卻自不量力,心想著,只要自己行的端做得正,何畏人言?只要自己兢兢業業,不偏不倚,拿了真心待人,大家自然給我一個公允的說法。可現在,我自己沒有哥兒,我把仁哥兒當親生的養,玉姐兒是秋姨娘生的,但吃穿用度都是和我的慧姐兒一樣。我偏不自量力,要用一顆真心去堵悠悠眾口,去換人一點信任。侯爺,我太傻了呀。」
言如海輕輕吹開浮在杯麵上的茶葉,張氏這一開口,他的好心情就煙消雲散了。她剛開了個頭,他就知道定是言景行又做了什麼事出來------他已經盡量發揮想象力了,卻沒料到是為著花錢?更沒想到言景行原來這麼會花錢!
「一萬兩的銀子不是小數目,我身為當家主母卻是從頭到尾都不知情。旁人如何看我?那些婆子下人們還服不服我?再則,按理來講,哥兒捐助災民這是大好事一件,可也該用咱們侯府的名義捐呀。倒不是說要佔哥兒的功勞,實在是一家人不該這麼生分,白白叫人瞧了熱鬧。三則,都是老爺的孩子,玉姐兒慧姐兒不說了,女孩子本就比不得,可仁哥兒也是男丁,他平日使喚才多少?這對比一出來,庶子小可憐兒,豈不叫人看老爺笑話?」
-------其實言如海並不用張氏為自己分析,他的內心並不像外表那麼粗狂。這些他都想的到。但問題是,言景行用的本就是母親的嫁妝。當初許氏陪嫁足有兩三萬兩,她若是無後,自然要被國公府收走,但現在這些都是言景行的。
尤其言如海本人有意和先妻財貨撇清干係,免得落了侵吞妝奩的名聲,所以並不干預也不多過問。當初當著鎮國公府人的面盡數盤點清楚,一一交給兒子。再加上鎮國公府生恐小孩被欺負,送人送資源,打理經營,他本就非常放心。而他自己本來公務又忙,長期不在,兒子又老成的讓人忘掉年齡,所以不怎麼留意,是以言景行這孩子如今到底有多少錢,他這個當爹的竟然不知情?!
言如海還是生出些尷尬來,覺得果然還是得找兒子聊一聊。於是就有了言景行剛到家便被叫到書房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