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地震
當年的地震是大周歷史上頗為重要的事件。因著賑災不力,侵沒款項,連續罷免裁撤了上下十幾個官員。發生易子而食事件,震驚廟堂,皇帝這才派了鎮國公世子戶部侍郎許琛離京。言景行一起來,據說是尋點東西順道搭伴來看看。災區有什麼好看的?又臭又髒的叫花子堆。暖香完全無法理解。
等等,地震!暖香豁然一驚,停下腳步。因為她態度和方法的改變,事情的展開有了微妙的變化。至少挨打就少了許多,重生后徐春嬌沒能動她。遇到胡爺這件事推遲了三個多月。她停下灌水囊,伏在井台上看到井水咕嘟嘟的翻著泡。「要地震!地震了!大家快跑呀!」暖香來不及多想,拚命往村口裡正召集村民議事的那口大鐘跑去。
哐哐哐!這鐘已經有些念頭,鍾錘又大又重,暖香使出吃奶勁去撞,連帶著身子都一起飛出去:「大家快來呀,要地震了地震了!趕緊收拾傢伙走呀!」
里正家的狗汪汪叫著衝出來,暖香嚇了一跳,急忙往鍾後頭躲,里正娘子扣著衫子從院里出來。這個時候農家都在做活,也就她可以睡午覺。「大嫂子,快去請里正大伯回來,讓他帶著大家撤退,退到公田那兒,那地方開闊。」
「好好的哪來的地震,地震幾百年來一次,哪來那麼巧。」里正娘子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扶著門框。
暖香只管用力撞鐘,一邊撞一邊扯著脖子喊:「大嫂子,拜託你信我呀,我撒這謊對我又有什麼好處?」這鐘力道太大,暖香手心磨得通紅,一不小心脫手,自己一屁股做到了地上。「大嫂子,你看看,天這麼熱,你那雞子落在樹上不願意回窩,連喜歡陰濕涼快凈鑽石頭縫的蛇都跑出來了。」
里正娘子將信將疑。暖香抹了把汗,看著幾個已經圍過來的老人:「白鬍子大仙告訴我的,我剛在池塘邊看到神龍。大嫂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都是鄉里鄉親,救活了是咱們的造化。若是我扯謊,我情願被綁起來,讓你交給大家泄憤!」
暖香急的要哭,眼睛都紅了。經驗豐富的老人四下觀望低聲議論。里正娘子這才有點信了,一邊叫兒子去尋人,一邊叫人收拾家裡東西。阿公阿婆敲著木梆子帶著狗順著村道喊:「地震了!要地震了!大家快跑呀!」
不大的村莊頓時雞飛狗跳。老人的吆喝聲,女人的斥責聲,孩童的哭鬧聲,畜生的叫聲混成一團,炸了一鍋粥。里正更謹慎些,他特意叫暖香來詢問。暖香無法,只好把神龍白鬍子大仙的故事又說一遍。牛尾庄向來風調雨順,十幾年不旱不澇人民衣食無憂,算命先生說那口池塘是山龍龍眼,大家都很信。
里正一邊組織村裡人離家離山往空闊的田地走,一邊派人騎了毛驢趕去縣城通知縣太爺。農忙時節,原本安靜的彷彿沒人村落立即騷動起來,大家趕著牛車,老人孩子值錢的傢伙堆車上,肥豬牽手裡,簍子背肩上,婦女們臂彎上還掛著沒紡完的紗沒織完的布。雞子裝籠里,黃犬跟身邊,拖拖拉拉罵罵咧咧的趕路。
在逃亡的人群中,暖香一錯眼看到了春嬌嫂,她正牽著牛嘟嘟囔囔的擠在人群里。腰間鼓鼓囊囊的掛著一個大包袱,顯然是賣暖香的錢。蠢貨蠢貨,你帶那銅板何用?多帶點乾糧和凈水才是。暖香一扭頭,假裝沒看見不去提醒她。
「哎呀,天祥呢?我的祥兒呀,我可憐的兒哪去了?」待到天色擦黑,村裡人才集合的差不多。拖拖拉拉,這也捨不得拋棄那也捨不得留下,針頭線腦也是好的,破磚爛瓦也是有感情的,甚至有人把院里的小蘋果樹拔丨出丨來背過來了。里正一點名,春嬌嫂拍著大腿就哭起來,嚎叫得聞著落淚。
「我的兒呀,我命苦喲。唯一一根獨苗指望他養老送終,這關鍵時候卻尋他不見呀。我可憐啊,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兒呀,眼看就該說媳婦了,卻留下我一個,我孤苦伶仃,這是要我死呀!」春嬌嫂涕泗橫流,滾在了地上。
這女人慣用無賴手段,一撒潑大家都來哄她幫她。腿就在自己屁股下面,你愛子心切怎麼不去尋?可惜往日慣用的招數如今全然不管用。大家都緊張自己的命,照看自己的財產兩隻眼兩隻手都不夠用,恨不能變成八爪魚,哪個會去幫她?
她兒子沒事。否則也不會後來涎著臉上京,死乞白賴的自稱是她表弟,兩人娃娃親,暖香就是個童養媳,逼得她不停拿東西,連帶著寧遠侯府和言景行都被看了笑話。不過,才懶得告訴她!讓她嚎嚎去吧。暖香躲在人群後面,深藏功與名,看里正點完小孩老人開始點壯丁,王有才?大舅不在?
彷彿一股冷水從鹵門潑下,暖香從頭到腳冰涼。春嬌嫂還在號哭她苦命的人生她沒良心的兒,壓根沒去聽。暖香咬咬牙,拔腳向小鎮上的酒館跑去。我的舅舅呀!你這是坑死我!暖香抬頭看天,還有時間。趁著點星光,狠命飛奔。
雖然我一點都不喜歡你,但當初沒有你抱我出清河,不尋百家奶給我,襁褓里的我早就死掉。今日,還你的救命恩!舅舅呀,我們從此一拍兩散,再不相欠!暖香使出吃奶的勁兒把渾身酒臭醉如死狗的男人拖起來,塞到櫃檯下面。縣老爺得了消息,立即命百姓做好準備,大家都逃命去也,只剩他一個等著變鬼。又恨又怒又埋怨,暖香用袖子沾沾眼角,決定此生再不為他落一次淚。
嘭!頭顱被撞,王大舅終於醒來,遍布著紅血絲的眼看著暖香:「暖香?暖香?舅舅對不起你呀,舅舅沒能保住你。我沒辦法呀,家裡沒女人不行,她還給我生了兒子。她兇悍,沒有人敢欺到門前,咱忍忍,忍忍啊。」
「你沒辦法,你總是沒辦法!那玲瓏美玉五千兩都賣的,被你五兩銀子賣了,因為你沒辦法。我五兩銀子被賣了,也因為你沒辦法!」暖香咬牙,恨不得狠狠踹他。「我不要你的道歉,我也不忍!你把我當什麼,她把我當什麼呀!」
「舅舅!春嬌嫂要賣我,昨晚上我問你,我齊暖香福大命大,註定了要懸金印戴珠冠獲得封誥眾人艷羨,現在你救我不救?」暖香怒其不爭無比心寒:「我只盼你表個態,說你是我外甥女,看在死去的姐姐份上也不讓你跳火坑。可你沒有。你還是搖頭捂臉,說自己沒辦法!你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卻任憑那婆娘害我!我已拿定注意,你心裡還能爭口氣,我就不會丟著你不管,可你呢?」
王大舅窩在櫃檯下面,像一隻骯髒的流浪狗,一句話說不出來,暖香跺腳:「地震一來,大家都死一次,重活的命都是自己的。你原本醉倒在這裡,該被瓦片砸死,我也算捨命救你,咱們恩怨兩清,再不相關!」
看著那奔跑而去決絕的背影,王大舅要阻攔哄勸,兩條腿卻醉的站不起來。
「別哭嚎了!」牛尾庄的避難地,里正終於忍不住開口,呵斥徐春嬌:「省點力氣保命吧。說罷了,大災難就是老天爺清洗凡間,收人回去。大家各安天命。地震要來了,誰的命不是命?鄉里鄉親的,大家誰該為你的兒子死?別人的命就不金貴?」
「對呵,你只管哭你的兒子,暖香,哎?暖香呢?」里正娘子一愣,「剛還看見她跟在隊伍後面,這會兒哪去了?」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這個閨女見到了白鬍子大仙。這可是被神靈眷顧啊,萬一應驗了災難,她就是大家的救命恩人。
「胡爺?大老虎呢?他也不在。」住在齊家隔壁,將一切納入眼底的二丫叫起來:「春嬌嫂把暖香賣給了胡爺,這會兒倆人哪去了?」
胡爺的大宅大院等閑沒人敢靠近,里正派人通傳消息,現在也只見到他的家丁長工各個小老婆擠擠抗抗嘈嘈鬧鬧的爭東西,不僅打罵的最凶,來得也最晚,到現在還在烏眼雞一樣斗罵片刻都不消停。大家都主動保持距離,把場地留給他們,免得自己被牽連上。被人這麼一提,立即有個小老婆披散著頭髮哭起來:「胡爺呀,爺你哪裡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被欺負。」
旁邊立即有個女人插嘴:「好個不要臉的賤貨!你咋證明你肚子里那貨是胡爺的?指不定過了幾手的東西!」
新一波打鬧又開始,里正長吁一口氣,吧嗒吧嗒抽了口旱煙,假裝不知道:災難面前人人平等,無常不會因為你腰裡有錢為人兇悍就不收你。長工佃農都是人,沒道理為你死。況且這禍害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真是可惜了暖香,一個好姑娘。哎?暖香呢?
暖香在小鎮里,牆根處大橡木桌子下頭。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今天她經歷了太多事,跑了太多路。沒有力氣再去找開闊的平地。實際上剛離了王大舅她就一腳栽倒,感覺到地面有異樣,連滾帶爬鑽到這個三角區。
轟隆隆,嘩啦啦。彷彿遠古巨獸發出怒吼。暖香捂住眼睛,抱住頭。一切都開始了。重活一世,是老天的恩賜,從此以後我再不拿命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