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景行

6.景行

寧遠侯府在上京中心區。軒昂壯麗,黑沉沉壓了大半條街。平日里,被兩個大獅子鎮守,左右六個小廝看管的八八六十四個銅獅頭整齊排列的朱紅雕漆大門總是開著,客人來玩不絕。因寧遠侯言如海領西北大都督鎮守邊關一去經年,世子年輕不愛交遊,門前便漸漸冷落下來,大門角門盡數關閉。

從門外可以望見假山崚嶒,草木葳蕤,掩映著中央華麗莊重的雕樑畫棟。屋脊上貔貅蹲卧,屋檐上獬豸呈威,倨傲的壓在中軸線上的就是正院正堂。按理來講,這裡應該是正室誥命的住所。但在寧遠侯府卻是個例外。

一個穿水紅襖子青緞掐牙背心簇新紅綢馬面裙的丫鬟走了過來,手中白玉青葉蓮花碟盛著紫艷艷水靈靈一大串葡萄,她那粉緞鞋子踩在大條形青石磚地上一點聲音也無,直到跟前那值班的小丫頭才發現,忙站起來問好:「一心姐,老太太又把咱們世子叫過去了。張氏也過去了,還帶著慧姑娘,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放少爺回來。」

叫做一心的大丫鬟一邊把果碟放好,一邊熟練的把窗戶格子支起來:「張氏這人不安好心。她總惦記著讓自己哥兒承爵呢,自然看咱們少爺不順眼。還能為著什麼事?不就是二姑娘?她今日上學堂砸了一個登州黃玉硯,女先生便說要她愛物惜物。誰知道二姑娘當場就哭了,說她不是故意的,卻要挨訓,大哥哥價值連城的玲瓏珮隨便丟出去連個響都沒有,卻沒人吭聲。」

小丫鬟捂住了嘴:「呀?好端端的怎麼又扯到這件事?硬要拖咱們少爺下水。」

「她才多大?哪裡知道這事?定然是張氏那人私下磨牙被聽道了,小娃嘴沒防備,這才捅了出來。」她小心翼翼的把碟子放好,打起簾籠,九轉活頂博山爐里重新撒進玫瑰香「別渾扯了,趕緊去把花澆了,最近雨水少,得多澆一次。」一心柳眉立起,冷淡看了福壽堂一眼:「不就是巴著勁兒要進咱正院嘛,前段時間還說這裡有先夫人魂魄飄蕩,不幹凈,要去寺廟請經超度呢,作的好妖!」

小丫頭零魚進來最晚不清楚底細,心裡奇怪哪有當家冢婦住偏院進正屋還這麼費力的,但卻不敢多問,明智的閉了嘴去澆花。景少爺最喜歡那一架薔薇,千萬不能出岔子。

侯府老封君鬢髮如絲,面龐紅潤,耳朵還好。眼睛卻有點花,看人觀物會不自覺的後仰。所以府中上下都習慣了老太太靠在或大或小或金紅或淺紫的小枕上,身體后傾,雙眼微眯,同眾人說話,不論對方是親朋好友還是賓客下人。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她的嫡長孫,前誥命許氏所出之子言景行。召他過來,老太太腰桿是挺直的,身子不僅不仰著靠著而且還是端正的,臉色也會不由自主的收斂起來。好聲好氣憐貧愛幼的影子全然找不到。其實這樣坐她根本看不清位置在她左手邊第一,距離挺近的長孫。

下人都推測老太君是故意的。她不喜歡這張臉。跟亡故的許氏過於相似,會讓她不由得想到出身高貴冷漠高傲的前兒媳。

言景行披一身日初霞光走進來,緋色如紗,落在那雪白滾銀錦緞上,墨玉梅花飄落在衣擺和袖口,踩在墨綠色銅黃鑲邊福壽連綿厚地毯上,從六曲花鳥屏風後面轉出來。有的人大唱大鬧也不過跳樑小丑,有的人卻只要一個剪影就能搶走所有的戲份。言景行無疑屬於後者,彷彿銀瓶乍破月驚山鳥,讓人一瞬間忘記動作。

那張臉過於精緻,眉眼卻過於清冷,哪怕初晨的暖陽都沒能讓他柔和下來。滿屋子大小丫鬟低了頭,連呼吸聲都壓低。這不是個招人喜歡的後輩,不逢迎不說笑,年紀輕輕,骨相未開還帶著少年的纖麗卻氣調森嚴,彷彿有一層看不到的透明帘子擋起來,防守嚴密,水潑不進。

他看著端坐中央的老太太慢慢走過來,神色不動,眼角掃到坐在右手邊第二的粉紅少女。言慧綉有點心虛,扭過臉去,視線微低。所幸言景行並未理她,徑直走到老太君面前,彎腰,垂首,行禮問安,動作標準的可以拿尺子來量。

老太太並不攔著,端然受言景行的禮。這更坐實了下人的猜測,老人家不喜歡景少爺。若是仁哥兒她早就一疊聲的叫起,拉到懷裡摸臉揉頭了。

見禮完畢照舊在老位置坐下,老太太遞了那五彩填金小蓋鍾過來,裡頭碧螺春泡的剛剛好。言景行道謝捧過,卻不飲,按在身側黃花梨雕漆葵花式小高几上。要是另外幾個晚輩那早就歡天喜地的嘗了。老太太用嘴角拉深的法令紋表現出自己不樂。言景行卻好似根本沒看見,或者沒看懂。

「景兒,我知道你書院事多,原也輕易見不到你,但今個兒忽然聽說一件事,頗為重要,我這樂於裝聾作啞享清福的人也不得不問個清楚。」

老太太一開口,張氏便不由得抿唇笑,老人家就是老人家,這話講的太損了。言景行五六歲就被帶去邊關,回京后便到他外祖父鎮國公府讀書,再後來又跟許家兒郎一起進了書院。一般子孫的晨昏定省,他做的可是相當不到位。府里人閑話,景少爺原本就是為著亡母嫌忌祖母繼母,特意躲出去的。那玉佩不是許氏陪嫁而是言家所有,他招呼不打就給了人,把當家主母當聾子瞎子。老太太這是終於忍不住發作起來了。

言景行只道:「祖母請講,孫兒有問必答。」

「那麒麟玲瓏玉乃是和田暖玉玉晶,並非一般羊脂白料子,更難得是玉上花紋自成五彩,冬生溫夏生涼。雕工是國初名匠烏天工的手藝,正看為麒,反看為麟,一抱球一懷子,自成陰陽。價值幾何姑且不論,這東西卻是世界上獨此一件。我們言家向來只有買東西沒有賣東西的,隨便到了什麼人手裡,或者莫名流落到什麼地方,可是要被人看笑話的。」老太太語重心長句句在理。

言景行簡短得答了個是字,不多一言。等他認錯的老太太沒得到想要的答案,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言慧綉看看老太太,細聲細氣的道:「祖母,您莫要著急,哥哥那時候年紀小,並不知曉這後頭的干係,我們鐵定能尋回來的。」她整整綉著折枝玉蘭花的紅羅衣襟站起來,模樣十分乖巧:「哥哥是最懂規矩的。只要他說了您老人家講得對,想法子去,那自然會解決的。您只管盼著就是了。」

言景行輕輕敲了敲几案:「那你的意思是,若是沒找回來,就是我沒想法子了。」他看了張氏一眼,道:「送出去的玉還尋的回來,砸碎的硯台卻收不起來。聽說女先生要辭館?白淑文當了那麼多人家的西席,性子剛烈也是正常。」

言慧綉立即白了臉。張氏一怔,立即呵斥她:「你祖母訓話,你插什麼嘴?」

「好了!別吵了!」老太太皺眉道:「瑪瑙碟翡翠碗珍珠缸,平日里打破多少?我可有罰過哪個?我為著物件生氣?氣的是你頂撞先生,牽連親友。別人犯錯就是你犯錯的借口?尊師重道不懂?莫說先生沒罵錯,便是罵錯了要你打板子你也得忍著。你在外人面前代表的永遠是侯府顏面!年紀雖小也不可如此糊塗!」

張氏也白了臉,拉著言慧綉跪下賠罪:「慧兒不懂事,讓老太太操心了,我今兒就領了她,捧著戒尺去找先生,磕頭認錯,補功課抄作業。您當心身子彆氣著了啊。」張氏雖驚實樂,女兒被罰是她意料之中,老太太親口定了言景行的錯,這才是她想要的。

「罷了,都起來吧。」正襟危坐耗費體力,老人家不願意再耽誤下去,又看著言景行:「哥兒也大了,自然不會連個物件的主都做不了。我也不是問責的意思,白說一句,也讓人知道我老婆子不是白活的。落一件東西便是落一個口實,哥兒以後是要入金殿出紫薇的,萬事小心,不可恣意行事!」

言景行起身聽訓。

「當年戰亂,兵災未消,人口流離,骨肉分散。一家子親眷尚且七零八落,何況一個孤女一塊玉佩?我也沒指望能尋回來。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放著不管。這事是景哥兒做的太隨意,你老子也由著你任性!」

老太太並不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所聽也只是張氏的轉述。這卻是張氏某天聽言家某個族老說到那麒麟玲瓏珮,麒為公麟為母乃是言氏家傳,一代留一代,一直都有當家主母保管。她這便起了心思,問寧遠侯言如海求要。言如海不願詳談,隨口道幼子不懂事,拿著送人了。張氏慌了,逼問送了誰。最後卻只知道落在了某個軍官之女手裡。老齊已死,齊暖香下落不明,言如海無意多做糾纏。

但對張氏來講,住不進正院是她侯夫人頭上厚重的陰影,對這種事自然格外計較些。於是,轉了個不算大的彎,這事終於讓老太太知道了。

「我去尋回來吧。」言景行淡淡的道。

老太太怔住:他不過是要找個借口不留在府里,偏偏還拿自己的手造理由。

「又不是大海撈針,那玉佩是獨一無二的。要尋自然尋的回。」言景行俯身請罪:「祖母教訓的是,孫兒十分慚愧。但求補過。」

「可是你父親-----」張氏急了,言景行視若未見,起身離座,給老太太回話:「而且,祖母,那不是隨便什麼人,是忠勇伯嫡女齊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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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寵花暖且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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