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仙姑
武德二十二年的地震發生在夜晚,睡夢中的人們未及睜眼便被壓入廢墟。這也是傷亡巨大的重要原因。但現在,因為準備妥當,撤退有序,損失被最大限度的降到了最低。皇帝振恤之後大感驚喜,提拔褒獎瓦渡縣官吏。知縣老爺倒是正直,上書奏稱牛尾庄民女齊暖香得神靈玉言,知曉天機,救百姓於危難。這樣得神仙庇佑的女童出現在大周乃是國之洪福,他不敢私藏,要上交給國家-------
暖香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就好像自己左邊臉被一隻蛤丨蟆給踹了一腳。她其實並不懂什麼國家大事,驅使她行動的是最質樸的善惡觀。這是一大票人命,我能做努力的,不可以袖手旁觀。
問題是,這些鄉親,以往都覺得她命不好克父克母,避之不及的鄉親忽然對她就親熱起來了。眼睛成了橫波目,碧水鏡,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神靈。鼻子也長得好,挺秀瑩潤,跟觀音娘娘面前的玉女一樣。開口仙子閉口靈童,套近乎的問根由的都有。這熱絡要是前世這個年紀的暖香肯定招架不來。但如今的她好歹經過了上輩子寧遠侯夫人的歷練,現在應付起來也是駕輕就熟。
她談吐清晰,言辭清辨,俗的能談雅的也能來,舉止優雅大方,神態自顯從容。這更讓村民驚訝不安,山窩窩裡真的落了只金鳳凰。瞧瞧那做派,瞧瞧那舉止,那是一般山野丫頭嗎?定非凡品啊。天降玉女於此村,必先去其父去其母,使其多遭磨難,困於構害,孤弱伶仃,而至於金身修成,救萬民於艱險!為啥孤家寡人呢?因為一般凡人福氣弱,根本浮不了這麼深的水!
暖香知道這種說法的時候好像右半邊臉也被蛤丨蟆踹了一腳。不要崇拜我,神龍什麼的,我只是隨口說說。還有,不要拿我爹娘說事,我會生氣。
又有人找她卜卦,問吉凶前程。
敦厚老實的阿牛搓著指頭紅漲著臉問仙子他跟隔壁翠花有沒有一根紅線。暖香回憶一番,鼓勵:「唱著山歌去求吧,那姑娘就是你的。」
結果這對夫妻圓房的日子比前世早了整一年。
還有村裡王老漢,今年六十七歲了,在牛尾庄可是長壽的人瑞。經過大難而不死,自感必有後福便來問暖香自己壽命幾何。暖香想了一想,他好像沒過一年便死去了,說出來實在打擊人,便笑道:「老人去世的時候,您第五個曾孫正在咿呀學語。」
老人現在才三個曾孫,聽了這話自然開心,也不怪仙姑不點明,主動找了個天機不能泄露,仙姑只好暗示的好理由。
又有勤懇敬業一輩子的里正抽著旱煙趿著鞋子吧嗒吧嗒走過來問靈童,咱們莊子接下來種啥庄嫁好?樂於操心的里正不像一般小戶只關心自家,他考慮的是大災剛過,人沒事,但房屋田地盡數毀壞,莊稼也不成了。若是再來個旱澇,那莊上人還是活不下去,神靈現身也是白現身了。
暖香略一思索:「豆子。」
在她的記憶里今年雨水落的晚,麥子收完之後,苞谷黍米都旱得不行,只有豆子熬了過去。到了秋收,大家果然沒廢了農事。
最可氣春嬌嫂,竟然還有膽子上前,唯唯諾諾的問她齊天祥的命運和前程。掃把星賠錢貨一轉眼成了福星祥瑞,這世界變化太快春嬌嫂反應不來,這兩天躲著不敢見人,隨處都是指指點點冷嘲熱諷,她臉都腫高兩層。暖香正眼不看她,裝模作樣掐算一番:「你斬斷了紐帶,神靈照管不到。」
神靈不管是什麼概念?春嬌嫂一下子慌了跪下磕頭:「大仙啊,民婦有罪,要是我早些知道你能變成靈童,那打死我也不會賣了你呀。」
暖香冷笑:「神靈批示:莫忘良心,多做好事。」閉上了眼睛蓮花坐,再不理她。
圍觀眾人哈哈大笑:「春嬌嫂,你總說暖香命不好,現在瞧瞧,人家看到了神龍呢!要不是這個賠錢貨,你現在只怕睡在炕上被砸成肉餅了!」
「暖香又俊俏又勤快,得這樣的閨女是有福喲。可惜呀,遇到這樣黑心爛肺的婆娘,把姑娘往火坑裡推。」
春嬌嫂臊得沒法又不敢吭聲。她只抱著賣暖香的錢,平日里又指望暖香做飯不進廚房,身上沒有一點食物飲水,只能仰仗周圍街坊。這個時候去問別人借誰肯借?有餘震,大家不敢動身,都省著吃。她花高價才能從別人牙縫裡買到一點。尤其大家知道了這錢的來路,更是不客氣。
二丫這邊從她手裡接過錢一轉身又交給暖香:「大老虎現在都沒出現,怕是死了。他又沒有兒子繼承家業,那契約自然作廢了。你找里正大伯幫幫忙,立個女戶?」
這難度太大了,暖香心道。而且不吉利,無子無父的寡婦才立女戶。言景行還未出現,犯不著咒他。而且她上輩子就當了寡婦,怕了。但還是感激二丫。作為回報告訴她,你會有個出身不錯的嫂子。因為她跟你那當馬夫的哥哥私奔了-------
其他過於零碎的,什麼我家什麼時候再添一頭牛,娃他爹後來有沒有找小妾,暖香不可能樁樁知道,一律保持沉默,雙眼微虛,眼神放空,做出高深莫測的姿態。大家得不到答案也不生氣,畢竟王老漢還在一邊摸著鬍子感慨:「天機啊天機」。
其實暖香現在擔憂的是她這麼做改變了事件原本的模樣,那言景行她還能遇到嗎?如今地震帶來的災禍與前世規模略有變化,朝廷還會派欽差來嗎?自己主動去京城找他?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白坐著不會掉餡餅,先離開這村子再說。
滔滔人世大千世界,她不主動些,又有誰會記得她是高門貴女,理應呼奴使婢錦衣玉食。忠勇伯府?呵呵,她的叔嫂不喜她,只怕心裡巴不得她死掉,才不會來尋。
忠勇伯府剛剛發達,根基淺薄,擠不進中心區,位置在上京第二圈。言景行經過的時候,摺扇一轉,撩起了松花色暗銀紋雲路轎帘子,露出一點玉雕墨畫的側顏,瞧了一眼那御賜大匾上三個鏨金大字。
他早派人送了帖子過來商議,卻到出發也沒有音信。也難怪,靠著兄長功勞拿的爵,真把人尋回來了可不是一份嫁妝那麼簡單。這麼多年嘴上說的好聽卻沒有一次實際行動,傻子才信他們真心。
「言世子,我家老爺軍務繁忙,夫人身體不好,幾位少爺年紀都小,出遠門老夫人放心不下。所以特意命小的一起去,路上隨聽使喚。」
管事自己說著都有些慚愧,齊家自己人卻要外人動手去找。
「不必了。」言景行放下帘子,「不過是隨便問問,難為他敷衍的這麼認真」。
管事頓時臉紅成了豬肝,還要替自己主子描補兩句:「其實夫人也一直關心著流落在外的小姐,前些日子去雲龍寺,還特意在佛前求她平安呢。」
「哦?有這麼賢惠的媳婦你家老太太想必非常滿意。難怪她上次還在皇后千秋節上哭大郎呢。」
管事又尷尬了。
侯府車駕遠去,忠勇伯門前又安靜下來。
那樣出眾獨特的一塊玉佩,若要找自然是找的回來。前後不過十年時間,從清河開始,全國各地能收下這塊玉的大戶當鋪都很有限。似乎是從陝到了豫後來又到了金陵?當初戰後重建,清河周圍數鎮都有流民逃亡,看看倒是有些大方向。
齊暖香。這個名字他很熟悉,六皇子興緻勃勃的跟他講金陵府官的上書,言景行瞬間就注意到了這個人。齊叔叔的女兒。她竟然還活著。還成了神靈選中的仙姑?這麼多年杳無音信,如今又奇迹般冒了出來。當年戰事結束,還當著西北大都督的父親也曾緊鑼密鼓命人尋訪,清河那不大的地方過篩子一樣過了一遍又一遍。但只得出了其妻王有容已亡,妻弟王有才帶女嬰消失的結果。
亂世中的人命不值錢,不會有人去格外關注。
當初固執著把玉佩送出去,不過是跟父親賭氣。只要還在他手裡,父親隨時都能要走,交到別的女人手裡。甚為母親感到不平的他無法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母親的遺物他自然要保住的,只是那個時候也沒有什麼好法子。覬覦的狼追得太緊,索性丟出去,漂到哪裡是哪裡,一了百了,大家誰都別碰。
「少爺,您確定要去金陵?」長隨慶林有點擔憂:「這山高路遠的,又有強人出沒。要不咱去雲龍寺看看?聽說那裡出現了金光,見者可得佛蔭。」
言景行正要開口,就聽到馬蹄聲噠噠響起,直覺不好,招呼他快些。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一匹棗紅駿馬箭一般飛馳而來,禁中神駒真是不同凡響,馬尾甩直,兩耳生風,轉瞬就到了眼前。一個靈猴般輕捷的身影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直接滾進了馬車裡。慶林幾乎在同時聽到了言景行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