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陣
靜室之中,安神香燃盡的香灰偶爾斷開一節,鬆散地落在爐底。
墨嬋取下少年手臂上的最後一枚金針,照常遞給了他一條幹凈的手帕。
「鳳凰真血恢復幾成了?」她零零散散地收拾著東西,蹙著眉,「我已經儘可能想辦法了,但還是太慢。」
陸啟明緩緩睜開眼睛,冷汗流入眼角,微有些刺痛。他用手帕擦了,撐著身子坐起來,靠在床頭。
墨嬋心口有些發悶,便起身推開了窗。外面沒有雨雪,也不算放晴,天幕是一片不上不下的灰藍。墨嬋不想再看,又轉身坐了回來,問:「你到底準備怎麼辦?」
陸啟明一時還提不上力氣,實在不想開口說話,只道:「先等等。」
墨嬋卻誤解了他的意思。
「你之前說走一步看一步倒也罷了,但現在都到什麼時候了!」她深吸一口氣,心裡愈發煩躁,「你自己說,還剩多久?」
陸啟明閉目養神,淡道:「一個月吧。」
「至多至多一個月,」墨嬋糾正他,追問,「你說怎麼辦吧。」
陸啟明嘆了口氣,抬手理正衣衫,一邊道:「醒醒神,你又快被影響了。」
墨嬋不虞道:「跟那個沒關係!」
陸啟明不與她爭辯,轉問道:「藥材在你那裡,湊了多少了?」
「杯水車薪。」墨嬋隨手撥弄著盤裡的金針,道:「我看季牧不是不知道我在你替你收集涅槃的靈藥,他只是裝不知道。要我說,你放下身段去多哄他幾句好話,他肯定就能答應讓你涅槃。」
陸啟明聞言失笑,「他?」
「他怎麼了?」墨嬋冷冷道。
陸啟明瞧了她一眼,沒說話。他隨手拉起放在床沿的外衫,披在身上。
墨嬋愣是從他心平氣和的動作里看出了莫大的諷刺來。
她不由停下手裡的事,冷笑道:「我知道區區一個季牧還不能入你的眼,但你能不能清醒一點,如今受制於人的是誰,被人血契的又是誰?說實話,你不還得稱他一聲主人么?」
陸啟明皺眉,抬指重重扣了兩聲桌面,微慍道:「墨嬋!」
他聲音不大,卻好像直接響在了墨嬋識海深處,讓她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墨嬋這才意識到自己又口不擇言了。
她回憶了一下剛剛說了什麼,尷尬得簡直坐都坐不住,一口氣噎了半晌,用力捶了自己腦門一拳,惱道:「哎我怎麼又……」
陸啟明見她醒了便將目光收回。即便是對於他而言,復原鳳凰真血也是一個極耗精力的過程,尤其是剛剛結束的現在。他本不願動用靈訣,可惜墨嬋的抵抗力實在太差了。
墨嬋還想解釋,但最近這種事發生太多,連她自己都已經不好意思說了。
「安神香怎麼也不管用了?」女子自語著扭頭去找,頓了頓——果然只剩下香灰了。她訕訕道:「看來下次得換一支更長的。」
「話說……你知道的,這真不關我事的啊,」墨嬋暗暗瞧著陸啟明的神色,一邊罵:「那承淵有病吧!畫的什麼破陣法把古戰場搞得烏煙瘴氣的,也沒人管管。」
陸啟明視線移向窗外。的確,近幾日,古戰場中瀰漫的戾氣愈發明顯了。
墨嬋見他不理會,聲音漸漸弱下來,拿手指去勾扯他的衣袖,「哎,你真生我氣啦?」
陸啟明神色中還帶著疲憊,低低道:「你有這個功夫,不如回去好好修習心法。」
「對,對!都怪我心性修為不到家!」他一開口,墨嬋立刻就得寸進尺地湊近過來,與他擠坐在床上,笑嘻嘻道:「你知道我最最佩服你了,那些話才不是我自願說的,你可千萬不能生我的氣。」
「與我解釋什麼,」陸啟明道,「我現在又不能把你怎麼著。」
「那可說不準,還有以後呢不是?」墨嬋訕笑兩聲,道:「有句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陸啟明都要被她氣笑了,「……不會說話就別說了。」
墨嬋試探著朝他伸出雙手:「那——我給您老賠禮道歉、捏捏肩膀?」
「行了,」陸啟明示意她讓開,道:「我得去外面再看看陣法。」
墨嬋蹭一下站起,自告奮勇道:「我來我來我來!」
她用腳把一旁的輪椅勾了過來,然後微一彎腰準備伸手扶他,但視線掃過陸啟明總是一派平靜的眉眼,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捉狹的念頭。
想到就做。
墨嬋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突然閃電般地出手,雙臂齊齊用力,直接就把少年打橫抱起!
陸啟明實在沒想到她竟還要來招惹他,猝不及防間身體猛一懸空,四下無處借力,便下意識並指點向女子肩頭穴道——
居然沒點動。
墨嬋一得逞,笑得簡直要打跌,道:「我還不知道你——我早防著你這一招呢!」她提前用了真力護體,自然不會那麼容易就被陸啟明點倒。
眼見人真的要發火,墨嬋立刻見好就收,連忙趕在陸啟明開口之前把他安安穩穩地放在了輪椅上。
「……」
陸啟明前一刻要制止她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嘁,」墨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略感失望,「怎麼都不臉紅一下……」
陸啟明一時也不知該說她什麼好。
「……墨嬋啊,」他捏了捏額角,無奈道:「修為什麼時候能用在正經事上?」
墨嬋在他手邊蹲下來,狡黠一笑,「逗你開心——難道不是正經事?」
陸啟明本以為她又在耍寶,但看向女子的眼睛時,竟從她的眼神里看見了七分認真。
他收回目光,一笑道:「只要你不氣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墨嬋也笑了笑,便不再說。她把準備好的手爐遞給他,站起身開了門,推他出去。
光線從門外照進來。
「去外面走走也好。」墨嬋眯著眼看天,「現在瞧著,今天天氣其實也算很不錯了。」
……
……
初春將至了。
日將西落的時候,傍晚寒意已不如以往那般的重,餘暉的色澤落在女子與少年肩頭,依稀也是暖的。
陸啟明拿著一根樹枝,隨手在地上點點畫畫。墨嬋微俯下身子聽他說話,臉上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時而附和幾句。
季牧尋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他的步子慢了下來,低頭打開手裡的玉盒,看見裡面的妖丹還在。他頓住腳步,抬頭又望了那邊一眼,終還是合上玉盒,將之收入納戒。
「你們兩個倒是愜意。」
季牧不急不緩地踱步過來,打量著因他的靠近而停下說話的兩人,哼笑道:「聊
什麼呢,我看你們聊得挺高興啊。」
墨嬋懶洋洋直起身子,眼睛瞥向陸啟明,道:「聊正經事呢!」
陸啟明聽她咬字時格外加重了「正經」二字,不由微微一笑。
季牧眉峰一挑,笑容冷了下來,陰沉道:「你們給我打什麼啞謎呢?」
「還不是古戰場最近這些擾亂人心的陣法,」墨嬋搶先道,「你們既然都沒本事破解,總得讓懂行的人出來看看吧。」
「就這些?」季牧疑神疑鬼地看向陸啟明,道:「你來說。」
墨嬋面上微現怒氣。陸啟明則早已視若尋常。
「確實如此。」他簡短答,復又與墨嬋道:「不過,目前我也尚未想出破解之法。」
墨嬋倒對他自信得很,笑道:「那也是早晚的事!」
「你管這閑事做什麼,憑白浪費心力。」季牧聽了神情愈發冷淡,與陸啟明道:「反正那陣法又影響不到你我,其餘人就算被動搖了心智也是他們活該,你別總是亂髮善心。」
墨嬋聞言狠狠瞪了季牧一眼。要按他說的,她也是那些「活該」中的一個。
「哦,對了。」季牧看向墨嬋,漫不經心道:「那邊正急著找你,江守和那個……那個誰——」季牧想不起名字,也懶得再想,「傷得很重,你再不去人就要死了。」
「死就死唄,跟我有什麼關係。」墨嬋不太情願地挪動步子,「累得我整天被你呼來喚去的。」
「那群人哪次不是重金請你,」季牧冷笑了聲,道,「你要是真聽我的,怎麼沒見你把納戒交出來?」
墨嬋呵呵了聲,轉手把陸啟明推給季牧,「你們聊,你們聊。」然後扭頭就走。
季牧看著她的背影,哼笑道:「看吧。」
陸啟明道:「怎麼了?」
「墨嬋根本不靠譜,你別被她騙了,」季牧眉頭皺得緊緊的,認真說道:「我給你說,她在神域名聲可一點都不好,你別整天與她待在一起。」
饒是陸啟明沒什麼心情,此時也有些想笑。類似於這一番的話他已經聽季牧說了好幾遍,對象分別從李素、楚鶴意到墨嬋不等。
「好,我知道了。」陸啟明習以為常地應付了一句,自然而然地接著問:「你受傷了?」
季牧隨手抹了一把後背,下意識道:「皮外傷,都不怎麼流血了。」但話剛出口他就立刻後悔了,頓了頓,又不太自然地改口道:「但那青衣手段詭異,我內腑到現在也不太好受,你快給我看看。」說著繞到陸啟明身前,把手腕伸給他。
陸啟明勾起唇角,便隨手搭上他的腕脈,無聲笑道:「青衣?」
季牧聽不出他語氣中的玩味,只點頭道:「這次是他帶著那幫靈盟的人。而且……」季牧回憶起交手時的場景,不由道:「他身上確有古怪之處,讓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陸啟明道:「沒有大礙。」
季牧怔了怔,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是有些暗傷,不過並無大礙。」陸啟明把手攏回袖口,隔著一層衣料覆上微微發燙的暖爐,道,「你自己回去調息一二,再找墨嬋討兩劑葯,就無事了。」
季牧道:「那,那就好。」他看著少年茫然了片刻,站起身,推著輪椅緩步往回走,低聲道:「我與你講講今天的事。」
陸啟明靜靜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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