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琴聲夢蝶
長廊間有些涼意,幾乎無風,路過的隔間也空空蕩蕩。這次回來的傷者不少,武宗大多數人都往前院聚了,使得此處難得寂靜,無人打擾。
季牧推著陸啟明慢慢往前走,不覺間呼吸漸放平緩,心裡竟生出幾分懶散來。他很少會有這樣的感覺,也形容不出這算什麼。他就是忽然不想聊那些打打殺殺的事,覺著沒甚意思,更不想陸啟明去管別人閑事。
這樣想著,季牧便越走越慢,挪了許久,連這一小節轉角都沒走過。
陸啟明忽出聲道:「去南邊的小中庭。」
季牧怔了怔,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遲疑道:「……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陸啟明淡道:「不是不想回去嗎?」
季牧微微睜大眼睛,「真的?!你……」頓了頓,他又把聲音壓下去,勾著唇角道:「也是,上次你教我的太簡單了,今天剛好,那幾個沒眼色的肯定不會再來打擾。」
陸啟明有一轉沒一轉地擺弄著暖爐,有些昏昏欲睡,便睜開眼睛,看見一片枯葉從廊外飄落過來。
很久沒等到少年說話,季牧抿了抿唇,狀似無意問道:「今日你療傷怎樣了?」
陸啟明只簡略應了,「與往常一樣。」
季牧目光在少年身上放了放,又移開,帶著幾分抱怨道:「之前我本是要用神通的,但想到時間恐怕與你相衝,才沒用。」說完,又去覷他神情。
陸啟明拂落膝上葉片,道:「如今他們都對你的神通有所防備。這次靈盟用的是戰陣吧。」
季牧略顯失望地收回目光,只能道:「確實如此……所以我才說我的這神通好沒意思。」
「哎,你說,」心裡轉著主意,季牧一隻手支著下巴,從後邊湊近到陸啟明耳邊道:「一個人真的只能要一個神通嗎?你告訴我,我不給別人說。」
陸啟明道:「你不是已經試過了?」
「我沒辦法,又不代表你沒辦法。」季牧賴在他旁邊說話,道:「我想要江守的逍遙遊,還有靈盟那個小劍修的無限劍,都很適合我。」
「好好走路。」陸啟明皺眉避了避,道:「貪多不是好事。」
季牧訕訕站直身子,停了會兒忽然意識過來,喜道:「那你是真的能做了?!」說著,立刻就頓住了腳步,喃喃道:「要不然——」
「不行。」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季牧很不樂意。
陸啟明笑笑,「現在江守人都已經回來了,你還能當著所有人的面去把他殺了?」
「他本來就要死,我救了他,那他的命不就是我的,怎就不行了?」季牧自顧自說著,卻又停住,煩躁地搖了搖頭:「——算了,我也知道……嘁,人多就是麻煩。」
一間間屋子與長廊連成了片,偶爾聚起幾些大大小小的方寸天地。此前兩人提到的那處還算是相對寬闊的,最近被墨嬋相中,在庭院邊緣隨手種了幾株好成活的藥草,說是要試試古戰場的靈氣合不合適。季牧平時也沒注意,今天看見,長勢竟還不錯,說不定過段時間就能做成一片小葯圃。
空氣里隱隱浮動著清凈的藥草香。某一瞬間季牧竟有種錯覺,彷彿他們往後都會這樣生活,此刻的平靜能一直長久下去,變成日復一日的尋常光景。
陸啟明道,「用你的神通。」
季牧聞聲收回思緒,臉上尤還帶著幾分走神的茫然,道:「但此處無人啊。」
「是對我用。」
季牧微驚了一下,腦子立刻清醒了,道:「……用什麼用,反正在你身上又不起效。」
「我當然知道,」陸啟明沒有抬頭,道,「只是看看你練得如何。」
季牧略作遲疑,繞到他面前就要去握他的手腕。
陸啟明皺眉道,「上次教你的都忘了?」
季牧神色一僵,只好又把手收回,鬱郁道:「這神通限制頗多,我又對氣運一道根本不了解,怎麼可能只憑感知就能用。」
陸啟明聽罷倒多看了他一眼,反問:「你們既已得了這幾種神通,應當便都能看到相應的規則。既已看到了,難道還不能用?」
季牧被堵得一陣面紅耳赤,「你不信問問李素他們那幾個,還不如我呢!不過是仗著他們神通好用才佔了便宜。」
陸啟明微微挑眉,才想起來問他:「你看到的規則是什麼樣的?」
「不就跟五行靈氣差不多嗎。」琢磨著陸啟明的神色,季牧遲疑地補充道:「……也不完全一樣,更像霧氣?每個人身上的深淺不同。心神集中的時候,就能看到近乎虛影的輪廓……是吧?」
陸啟明垂目一笑。
季牧頓時止了話頭,冷冷道:「你敢笑我!」
「原來是我想錯了。」陸啟明搖了搖頭,看向季牧,「靠近過來,閉上眼。」
季牧略作猶豫,挪了一步在他手邊蹲下身,看著他微微泛紅的指尖點向自己眉心。有一時間季牧本能地想避開,旋即又按捺下,身體放鬆下來。
——然而卻在閉上眼睛后的一瞬間,季牧忍不住猛的抬頭,震驚地看向陸啟明。
「這——這就是,」季牧匪夷所思,喃喃道:「原來……這才是你說的?」
「收心。」陸啟明吩咐:「自己比較規律。」
季牧慢慢舒出一口氣,再次閉上眼睛。
他感到自己彷彿是一支細弱的溪澗驟然併入大海,展露在他面前的是全然不可思議之開闊。
季牧曾見過一個機關術大修鍊制的摺扇,從外面看只是薄薄一層扇面,但在看似凡常的紙面之下,卻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複雜精巧,有些不見甚至比蠶絲更細,一切環環相扣,奇妙無窮。
直到此時季牧才知道,原來自己從前也只不過是一個被一紙扇面蒙了眼的普通人,全然不知那白紙的掩蓋之下,世界的真實又是何等玄奧廣闊。
季牧忽然之間就有些明白了,陸啟明為什麼總能保持令他難以理解的平靜。如果一個人看到的世界竟是這樣的,那
等凡人俗事又怎會被他放在眼裡?說不定普通人會耿耿於懷的很多事,他根本全不在乎。
那他會不會……
季牧思緒飄遠,心中緩緩滋生出一種隱約的竊喜;可就連他自己,也想不通那喜悅究竟是什麼。
他就是高興。一高興,就全顯在了臉上,在陸啟明面前半點也不遮掩。
陸啟明看著近前閉眼笑著的少年,目光冷漠。
其實季牧這副皮囊生得極好。他因心情好而笑起來的時候,便顯出一派天真爛漫的神情,彷彿一隻純善柔弱的小動物,對人全然信任。若是不認識他的人,恐怕真要把他當成哪個嬌養出來的小公子。
陸啟明收回目光,只問道:「會用了?」
「啊……?」季牧有些慌,下意識接道:「會,會了。」
陸啟明頷首道:「那便用吧,我看看。」
季牧無措了片刻,轉又怒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陸啟明抬眼打量了他一會,道:「今日且算了,回去吧。」
「為什麼?」季牧立刻冷聲道:「我不許。」
陸啟明平靜道:「你既心不在焉,何必繼續浪費時間?」
「我說了我不許!」季牧一把攝住他的手腕,命令道:「重新再來。」
陸啟明看了他片刻,道:「隨你。」
季牧又閉上眼睛,心滿意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感知再一次與陸啟明貫通。
他能感覺到陸啟明的精神世界廣袤如深藍的海洋,卻獨獨為他一人阻隔一切危險,只有無邊的寧靜包圍著他。那是季牧從未有過的感覺——從心底生出的平靜、溫和的甚至於是溫柔的。
季牧也知道這是假的。但一切感受都這樣真實,即便它是假的又如何?他只要此時此刻這種感覺,才不管他是不是真的。
只要有就可以了。
季牧的神情有長長的恍惚與沉迷。
他已經得到了絕世的寶物,任是誰——誰都不能從他手中搶走。
就連陸啟明自己都不行。
「別動。」季牧笑道。
沿著陸啟明讓他看到的規則脈絡,季牧全力催動神通,空中浮出巨大的運輪幻象,同時映象在二人眼底。
良久,陸啟明靜靜擁著暖爐,抬眼看著神通規則在虛空明明滅滅,道,「你太專心了。」
季牧不語。即便陸啟明在他面前無法設防,他仍舊不能撼動對方絲毫。
季牧還想再次加重力道,感知卻突然中斷。
陸啟明收了手攏入袖中,道:「夠了,回去吧。」
季牧惱恨地盯著他,「為什麼還是不行!」
陸啟明拂手轉過輪椅,「你已經做得不錯了。」
季牧緊抿著唇,慢慢又平靜下來,只低聲道:「那你剛剛還說我不好。」
「也不全是。」陸啟明停下,「我觀你用刀,每每彙集全部心神,從不顧及其他,所以我說你專心。但現在讓你用的這神通,卻不同。」
「……我知道。」
從記事起,絕對的專註就是父親教予他的刀道。一直如此,季牧也很少去想別的選擇。「我習慣了,所以很難改。」
陸啟明平淡說,「那便算了。」
季牧一怔,抬步堵在他面前,「這就算了?你明明答應過會好好教我的!」
陸啟明道,「總歸是各有好處,沒有必要非改成哪種。」
「你呢?」季牧忽然道,「你希望我是什麼樣。」
陸啟明看著他。
季牧別過眼,冷笑道:「改變我,難道不正是你所希望的?」
陸啟明一笑,「那你不如說說,我又是為了什麼?」
季牧再冷笑。他緩緩站直身體,下巴微微抬起,道:「為了殺我。」
「不,」陸啟明微一搖頭,然後道,「是為了好玩。」
季牧僵住。
他臉色瞬間蒼白,卻感覺到難以忍受的憤怒轟一聲從胸口燒起,直燒得他手指微微發抖,「你……你敢!」
陸啟明見他仍站在原地,略感驚訝,「看來脾氣也變好不少。」
季牧猛地拔刀,揚手,狠狠一斬。
抹額應聲而斷,刀尖緊緊擦過少年眉心的血契印記,懸停在他的鼻樑。季牧刀柄一轉,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領口,逼他去看刀身映照的倒影。
「陸啟明,」季牧含恨說道,「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你根本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陸啟明笑笑。
「說起這個,」他垂目看向刀身,低聲說道,「有一日午後我醒來,想起一事,忽然覺著有趣。」
季牧手指微微鬆動,沒有移開。
陸啟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的影子,道:「你固然可以控制我,控制任何人,卻唯獨控制不了你自己……」
「但遺憾的是,」他說著搖了搖頭,抬手,厭倦地撥開了刀尖,冷淡道:「我也一樣。」
季牧默然鬆了手,把九弦送回刀鞘。
他心中依舊是一樣的憤恨,卻難以再生氣。他還是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麼,哪怕是他問,他也回答。
「要聽曲嗎?」陸啟明忽道。
季牧怔了怔,「……什麼?」
「彈琴靜心。」
陸啟明一笑,輕一拂納戒。出乎意料地,他取出了一面七弦琴。
季牧身體卻下意識繃緊,往後退了一步。
他頓了頓,勉強說道:「你是何時得來的琴,我竟不知道。」
陸啟明垂手搭在琴弦上,隨意答了。
「自己做的。」
季牧有些驚訝,才有心思仔細打量那琴,發現整座琴面果真素無雕飾,琴弦光澤生澀,不似古琴那樣渾然天成的溫潤玉色,也實非上等材質。季牧只需這樣掃過去一眼,就知道了這樣一把琴的音色如何。
「聽說你擅琴,」陸啟明漫不經心地撥了一聲響,問:「要試試嗎?」
季牧面色有些發白,定定地望著他,
良久道:「你真的想聽嗎?」
陸啟明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
「說笑罷了。」
陸啟明收回目光,淡道:「不為難你。」
季牧怔住。
他恨不得立刻就奪路而去。但不知怎的,猛地轉了身以後,他走出幾步卻又停住,不覺中繞到庭院的對面的廊下。最後季牧在枯枝樹影里的一個角落邊坐下,背對著那頭,沉默聽琴聲響起。
……
……
「你的琴聲太冷漠了,這樣不好。」
陸啟明側頭望過去,看見司危端端正正地坐在近處的廊下,仍是他最初見到她時的模樣。
少女白白凈凈一張素麵,髮髻別著那支玉簪。
「你已經很久沒再出現了。」陸啟明笑道,「我以為你已經安息了。」
司危悠然道,「先前你心中堅定,便不願見我,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陸啟明淡淡道:「如今我亦如此。」
司危道:「何必與我說謊?」
陸啟明垂目撫琴不語。
琴曲記不得是從何處得了,只有曲名虞山,迴響空曠,彷彿自蒼林古徑中傳過來。
「有一件事,我該做,」陸啟明指尖頓了頓又繼續。片刻后道,「還是不該。」
司危目光移向對面,道:「我只覺得你現在應該再溫柔一點,你看把那孩子緊張得。」
陸啟明沉默,一笑置之,道:「那可太難為我了。」
司危便起身,移步到季牧與他之中間,朝他一笑,俯身跪坐下來。
她也攬著張琴,斂衣靜坐之時,身後彷彿是千年前秦門的亭台水閣,檀香緩慢地升起,絲絲縷縷透過竹簾,往微涼的湖水邊散去。
彷彿這裡不是古戰場,也再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千年前的司危星君與他相對靜坐。
司危道,「與我合奏。」
陸啟明久久凝視著她,手指頓住,琴聲中斷。
「怎麼了?」
少女平和地回望著他,靜靜笑道:「在這個世界上,永遠留在你身邊的人只會是我,而唯一與我相伴的人也正是你。我陪你經歷了這一切,與你感同身受。就憑這個理由,難道不值得你為我撫琴一曲?」
陸啟明用目光一點點描著少女的面龐,她清淡的細眉,微揚的眼尾,色淺的唇瓣,又回到那對淺棕的瞳仁里。司危這樣清晰地展現在他眼前,就好像她還是活生生的一樣。
「司危,你真的是我見過的最強大的咒師。」陸啟明寂然笑笑,嘆道,「若時間能夠重來,我一定要阻止你用出歸葬。」
「傻話。」司危便笑,「歸葬是最最無解的咒,更何況是以我命魂作為代價……所以這都是命中注定,無法躲開的。」
「我還是不明白,」陸啟明問,「你這又是何苦?」
司危柔和地看著他,道,「可憐。」
陸啟明喉頭一緊,忍不住低聲咳嗽起來。
季牧心裡一慌,連忙回頭。
少年面上因劇烈地咳嗽升起一層薄紅,抬手緊緊攥著前襟的衣服,整個人略顯痛苦地弓下腰去。
「你等著,」季牧搶身過去扶住他,「我這就去找墨嬋。」
「……沒事。」
陸啟明抬起頭,看向身邊神色慌亂的少女。她也想拉他的手,卻不可能觸碰得到,只能站在那裡久久地望著他。
陸啟明沉默片刻,續道:「過了這一陣就好了。我自己知道。」
她真的是那位司危星君嗎?又或不是。她仍是真實存在的嗎?又或不知。縱然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陸啟明竟還是說不清。
「我也不知道……」司危無法回應他的疑慮,卻道:「但這又有什麼關係?」
少女說著,唇角漸漸帶上笑,古琴再一次在她玉石般潔白的指尖幻化,「還是彈琴吧。你答允了我的。」
陸啟明沉默,復而也笑。
季牧見他動作,遲疑道:「你……還要繼續嗎?」
「對,」少年目光垂落,看著琴弦,「沒關係的。」
季牧再聽見琴聲時,發覺忽然間柔和了許多。他聽著,回頭看見少年眉目寧靜,便低聲問:「這個曲子,我以前從未聽過。」
陸啟明沒有抬頭,道:「名為夢蝶。」
季牧在他身邊坐下來,靜靜聽著他彈,過了很久道:「你果然什麼都會。」
陸啟明笑笑,「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了吧?」
季牧悄然一笑,搖頭道:「是這琴不配你。」
陸啟明沒有再回答,只有琴音悠悠長長。季牧靠坐在沁涼的石階上,心中卻還是忍不住生出歡喜。他其實也未奢望過某一刻能像這樣與陸啟明心平氣和地交談二三。
……如果他很早以前就能遇見這個人就好了。季牧閉了閉眼,按捺著想到。
「陸啟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季牧忽道。
「嗯?」
「這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好。「
季牧看著他,平靜道,「為什麼見我的第一面,你就要為了別人殺我?」
陸啟明晃了晃神,回想良久。
「都過去了。」他只道:「現在說這個做什麼。」
「……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季牧呼吸變得急促,指尖掐入掌心,「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又怎……」
「從未。」陸啟明道。
季牧沉默,又覺無力。半晌他笑笑,道:「你總是這樣。」
「你難道忘了?我不能對你說謊。」陸啟明牽了牽唇角,淡淡道,「更何況,我也以為你已不會在意那時的事了。都已經解恨了,怎麼還總想著?」
季牧氣極反笑。
「不,根本沒有。」季牧冷笑道:「我告訴你,不夠,還遠遠不夠。」
他猛地站起來,一把奪過陸啟明懷裡的琴,頭也不回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