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的名字
陸啟明垂下眼帘,別開了視線。
太乙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我知道這個世上有很多人想要殺我。」陸啟明閉了閉眼,低笑出聲,「但在這些人之中,師父,再沒有一個比你更卑鄙。」
太乙沉默片刻,道:「你還是不信我。」
「不,」陸啟明輕聲道:「我答應你。」
太乙不由微頓,望向他。
「我不會再繼續破解封印,現在的這些力量我也統統可以不要。但是我還剩下一件必須去做的事,」陸啟明平靜說道,「做完之後,我便如你所願,親手以弒神訣自封神魂。」
太乙一時沉默。
陸啟明自嘲一笑。
他抬手凌空勾出符篆,並指點在眉心,眼睛看著太乙一字字念道:「若違此誓,便教我人神共棄,神魂滅盡,死無葬身之地。」
太乙驀然而驚,縱身前去一把攥緊少年停在眉心的手,厲聲道:「你說什麼胡話?!」
「這種命魂誓言,就算我真的是承淵也不得不遵從。」
陸啟明平靜問道:「師父,你可以先放過我了嗎?」
「小七,」太乙神情漸轉凝重,沉聲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狀態很危險。」
「不,師父,你真的不明白我究竟是付出了何等代價才等來今日。」陸啟明笑了,道:「如果你真的令我前功盡棄,是個人都會瘋的。那麼我無論做出什麼事,想必都無人能夠怪我。」
太乙久久注視著他,道:「你竟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陸啟明冷漠道:「是又如何。」
黑暗中陰翳無止境地覆蓋下來,無聲漫過老人的衣角,後背,眉目之間深深的皺紋。
「小七,」老人問道:「你是想要……殺了師父嗎?」
陸啟明笑了笑,輕聲道:「我只恨不能,殺你千萬遍。」
在寂靜的識海空間,師徒二人沉默地望著彼此。宛若永無窮盡的弒神訣封印在漆黑中閃爍著微光,暗金色絲線纏出巨大的詭異的繭,穿透老者的身體,最終又再歸於少年神魂。
太乙寂然一笑,無奈地摸了摸少年的鬢髮,溫聲道:「這種力量很強大,但不是像這樣用的。」
他伸出手攬過少年的肩膀,力道柔和但不容置疑將陸啟明拉入懷中。
「師父,」陸啟明喃喃道:「你真的不能這樣對我。」
「別怕。」太乙道:「很快就會結束了。」
他輕而易舉地壓制住少年的掙扎,抬手指向虛空。
陸啟明在太乙手臂下劇烈顫抖。那種感覺彷彿是要將他三魂七魄生生抽出,一片一片地剝離開去。他說不出話來。
太乙一隻手掌貼上少年眉心,盡量緩解著他的痛苦,嘆道:「你與那個神魂的聯繫已經太深了。」
陸啟明渾身冰冷。
「……放開我。」
他道:「住手。」
但回應少年的卻只有一道又一道無休無止的弒神訣封印。
「……停、停!師父,」陸啟明艱難地抽氣,發著顫抓住老者的手,「師父,求求你……」
太乙輕輕覆住少年的雙眼,低聲安慰:「再忍一下,馬上就不疼了。」
這一次太乙沒有騙他。
他的神魂力量逐漸被剝奪,意識中回蕩的痛楚也隨之遠去。因為弒神訣不會傷害一個凡人。
陸啟明眼睜睜地感受著這一切發
生,身體緩緩滑跪在地。他已不再覺得疼痛,卻感受到了更甚以十萬倍的痛苦。
他眼前天地旋轉,天崩地裂,耳邊儘是山呼海嘯一般的轟鳴,什麼也聽不清。他彷彿回到了與承淵對峙的那一刻,腦海中仍回蕩著弒神訣帶給他的劇痛,然後被石人萬劍穿心,連魂魄、每一片意識都破碎成無數微塵,飄蕩在虛無之中。
陸啟明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死了,後來的這一切才是虛假,只存在於他殘魂的臆幻之中?是不是這一切仍是承淵玩弄他的手段,眼前的太乙也是假的,才令他緊抓著那一線希望苦苦掙扎,到頭還是一場空。
「小七……小七?」
太乙的聲音也好像很遠很遠,依稀才能聽得到。
「這段時間總是有人與我說話。有時候是司危,偶爾是青衣。與承淵說話就太累了,我就不太喜歡。」陸啟明漸漸回過神來,問他:「師父,你也是我的幻覺嗎?」
「對不起,「太乙拍著他的肩膀,柔聲安撫道:「都過去了。」
陸啟明垂目望著自己的雙手,緩緩握緊。
「師父,今日你真的不該來。」
少年抬頭看著老者,說道:「終有一日你再想起此時,必會為此後悔。」
他語氣平靜至極,但緩慢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令人心生寒意,彷彿聽見的是一句必然應驗的詛咒。
太乙靜立良久,低聲道:「小七,為師……」
「別再!」
陸啟明厲聲打斷,恨極道:「永遠別再用這兩個字叫我。」
太乙頓住,眼底閃過痛色。
他低下頭,再次說道:「對不起。「
「不必。」陸啟明淡漠地別開目光,出神地笑笑。
「這一生我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姓名。很平常,但卻曾是我父母字字斟酌,寄託著他們最最真心的祝願。所以我真的很喜歡。」他靜靜說道,「我已再也不需要有人隨便用一個代號叫我了。」
太乙閉了閉眼,道:「……我可以解釋。」
陸啟明道:「你解釋不出。」
「……那些舊事都只是我與承淵的恩怨。」太乙沉聲道,「以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了,那些事根本與你無關!你又何苦非要為難自己?」
陸啟明聞言失笑。
「師父啊,」他嘆息道:「其實我都記得。」
太乙道,「……什麼?」
陸啟明道:「我不只是第七個。」
太乙微怔,然後神色劇變。
「師父,我知道你一直試圖想讓我相信,我是我,被你封印的神魂則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存在。」陸啟明平靜注視著弒神訣深處的那片黑暗,道:「但是『我』只有一個,永遠都只有一個……無論是你最想要留住的『小七』,還是曾經被你抹殺的那六個失敗品。」
太乙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他神情蒼白,問道:「你是何時記起的?」
「別擔心,是在不久前,我第一次用出弒神訣的時候。」
陸啟明出神地笑了笑,低低道:「被你關在幻境中的那些年,我是真的不知道。」
太乙終是長嘆一聲,自嘲道:「我確是從未想到。」
陸啟明看著他道:「但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我已不是你想見的人。」
太乙默然很久,道:「何必把這些告訴我?」
「因為,」陸啟明答:「我要你再做一遍
。」
太乙頓住。
陸啟明緩緩撐起身體,對著他單膝跪倒。
太乙目光一顫。
「師父,」陸啟明道,「我要你殺了我。」
「……你又在說什麼氣話!」
太乙猛然背過身去,不再看他。「這種力量本就不該是你的,何況這只是幾道封印而已,你又何至於此?」
「這對你很難嗎?」陸啟明淡淡道,「若你擔心下一個仍會有記憶殘留,想辦法抹消乾淨就是了。」
「你……」太乙深吸一口氣,嚴厲道:「別再鬧了。」
陸啟明默不作聲地望著他的背影。
「小七,你明明心裡清楚,」太乙重新放緩語氣,道:「我再也不會對你做那樣的事。」
「為什麼不會?」陸啟明不解道,「你們是神,生命太漫長了,經歷過太多的人。縱然算上在幻境中的那幾百年,我於你而言也不過只是彈指一瞬就過去了,又有什麼不同。」
太乙閉了閉眼。
「小七,」他說道,「再過幾年,我會來接你。」
陸啟明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就要走了嗎?」
「我能夠在此停留的時間本就不多。」太乙嘆息道,「你想知道的那些答案,待為師安置好一切,總會告訴你的。」
陸啟明低頭笑出了聲。
「你這就要走了?」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這麼多年,又忽然出現毫不講理地抹掉我的一切希望,然後就想這樣走了?」
太乙停下來,無奈道:「那你說,要我如何?」
「要麼殺了我,」陸啟明道,「要麼解開封印。」
「聽話,」太乙嘆息道,「不要鬧了。」
陸啟明久久看著太乙,但太乙卻不再回應他的目光。、
「師父,」陸啟明道,「我真的不想這樣做。」
識海空間中驀然升起一縷難以言明的悠遠道韻。
太乙眉須微動,眼神驟然鋒利。
陸啟明閉上雙眼,抬手,自眉心之中抽出了一柄劍。
「師父,」他問:「你說過你還未恢復神位。」
太乙回頭看向那柄長劍。
此劍劍光黯淡欲墜,劍身斑駁不堪,已不復它初生之時應有的光彩。
「這是承淵留下的。」陸啟明跪坐在地,將長劍橫於膝上,道:「此劍為他神性所化。」
「那又如何。」太乙平淡道:「除非當年的承淵神親至,否則不能傷我分毫。」
陸啟明垂下目光,抬指撫摸長劍紋理,「但你還不是神,所以你觸摸不到、也攔不住它。」
「小七,」太乙收回目光,搖頭道:「放棄吧。」
陸啟明微微一笑。
少年右手握住劍柄,抬頭喚道:「師父……師父,你再看看我。」
太乙嘆了口氣,略顯無奈地望過去,「你明知道你傷不了我……」
鮮血驟然飛濺。
劍刃深深穿透少年的身體,幾乎把他釘死在地上。
陸啟明將劍抽出一半,然後順手再刺了進去。他低咳一聲,血液順著唇角湧出,自語道:「我現在才明白,他把這柄劍留給我的用意。」
此劍一面為生,一面為死,停於懸崖,觸之即落。劍尖撞碎在地面的那一刻,他必將聽到命運迴響,得到唯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