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世間安得雙全法
太乙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他猛一拂袖,無形力量瞬間環聚於少年周,試圖填補那道劍傷。然而那柄屬於承淵的神之劍卻一直橫亘於少年腹之間,無聲散發著微弱卻冰冷的光輝,排斥開一切神明之下的力量。
「鬆手,」老者的語氣壓抑到了極點,聲音放得極其的輕:「小七,你先把劍放開。」
「沒事,騙你玩的。」陸啟明勾起嘴角,道:「這是識海空間,你我都並非實體,哪裡會流血?嚇一嚇你而已。」
他說笑間,澆透了半的鮮血已隨之淡去,只余腹間若隱若現的傷口,空空dàng)dàng),始終無法癒合。
太乙心中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怒火。
「你到底在想什麼?!」老者自高而下冷冷俯視著陸啟明,厲聲道,「我教你用劍,你就是這麼學的?!就只知道在這裡給我尋死覓活?!」
陸啟明只默然笑笑,神色疲倦。
他低聲道:「看來師父都已經忘記那些小事了。」
「幻境里,你設計大師兄死一事來試我,又bī)我自斷劍道以證心。」他緩緩把長劍拔出,垂下視線,充滿惜地抬手撫摸。「自那天後,我就已經不知道怎麼用劍了。」
太乙呼吸陡然窒住,雙手在背後開始發顫。
「那天……那一次,」老者眼中終於露出難以掩飾的痛色,背脊微微佝僂,痛苦道:「是我做了錯事……是師父誤解了你。」
陸啟明手指頓住。
「別說了。」他喃喃道,「求求你別說了。」
這又算什麼?
陸啟明簡直想笑。
太乙用這樣一幅沉痛愧疚的模樣看著他,倒顯得他若繼續耿耿於懷糾纏不放,反而成了他的錯處,他的不對。
但是為什麼啊?
明明被人隨意決定生死的人是他,只因為太乙一個念頭就被毀去一生的人也是他。太乙此刻站在他面前,只需要輕飄飄承認一句誤解了,就能顯得光明坦dàng)。甚至於就連太乙道歉的時候,也仍舊是他狼狽不堪地跪在這裡,乞求太乙高抬貴手,給他再留一線活路。
有誰能告訴他,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陸啟明閉上眼睛,微仰起臉,耳畔聽到的是無邊寂靜。
他忽然想起,從前有一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仗劍行過一處山巔。他已忘了自己當時想了什麼,只記得忽然來了玩心,便信手收了飛劍,自萬丈懸崖一躍而下,風聲呼嘯過耳。他就那樣任由自己的體往下墜落,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停手吧!」
太乙忍無可忍地一把握住少年手腕,壓住了他再次將長劍揚起的動作,顫聲道:「你若在此處死,連我也再難救你……你,你不能再……」
「你還記得嗎?」
陸啟明帶著笑意問,「有天我路過一處懸崖,忽然就跳了下去。」
太乙頓了頓,道:「……記得。」
「怪不得……那天之後,有很久一段時間你都對我格外溫和。」陸啟明失笑,微微搖頭道:「原來你是看到了。」
不過那時的他還純然是一派少年心,整里無憂無慮,想到哪裡便是那裡。那天他縱躍下,最後跌入了一個清涼透澈的水潭,遊了半圈水衝出湖面,心裡只覺得自由。
陸啟明回憶良久,慢慢回過神來。
太乙制住了他的雙手,他便順從地鬆開了劍柄。長劍隨著他的心意向上飄浮,劍尖朝向心口。
太乙神色徹底沉了下來。
「小七,」太乙盯著他眼睛,緩緩說道:「你應當懂的,我所決定之事,從無悔該。」
陸啟明聽著,眨了眨眼,長劍驀然刺透心口。
他弓下背脊,默默緩息很久,才無聲用口型回答道:「我知道。」
太乙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任由他倒在地上,沒有去扶。「所以,你以為你用這種方式bī)我,我就會依了你?」
陸啟明一點點撐起子,咬牙再次拔出長劍。他道:「我也覺得,多半還是不會吧。」
「那你還?!」
太乙忍不住抬手去奪少年手中長劍,卻根本觸碰不到。
「師父,」陸啟明忍不住笑出來,「原來你也會做這種無謂的事。」
太乙雙手猛然抓緊少年的肩膀。
「我告訴你,」他一字
字道,「你若死在這把劍之下,那就是真的死了!就算再從你神魂之中誕生無數個新的意識,也再也不會是你!誰都再也救不回你!」
「這樣不好嗎?」陸啟明問他,「你抹殺了之前六個,為何獨獨留我一命?我這個意識的存在本,不就是你設下的最關鍵的一重封印嗎?」
太乙緩緩鬆開手,沉默地看著他。
「你辛苦多年才塑造出這樣一個我。這個人和順,所以穩定;克己持正,所以不為惡;少有私,也願犧牲。這樣一來,縱使我脫離了你的幻境,我自己也會畫地為牢,無論如何都踏不出那一步。」陸啟明平靜地說著,「如果失去這麼一個合你心意的傀儡,你那些心血就全部白費了吧。」
太乙聽著他說,良久道:「我若當真如你所說,事到如今我又何必繼續偽裝?我待你如何,是不是虛假意,你就當真不知嗎?」
「我不知道。」
陸啟明低聲道:「師父,我真的不知道。」
太乙沉默著抬起手,再次試著去平復少年上傷處。
「沒有用。」陸啟明任他去做,淡淡道:「師父,你很清楚,你若真要救我,只能讓我用我自己的神魂力量。」
太乙面沉如水。
陸啟明再次握住劍,道:「解開封印。」
太乙一言不發地聚集力量為他修復傷口。
陸啟明一劍刺下,厲聲道:「解開封印!」
「這並非只關乎你一人。」太乙低聲道:「你必須維持這些封印,才能不失控。」
「那就等在這裡,看著我死。」
陸啟明冷冽抬頭,漠然說道:「就等著我這個意識消散乾淨,等到時誰能如願。」
太乙眼睜睜看著少年將劍刃在自己體中攪動,猛地喘了口氣。他驀地一拂袖,一層弒神訣驟然崩碎。
「……行了!鬧夠了嗎?!」
「遠遠不夠。」陸啟明平靜道:「我讓你解開封印,全部。」
「小七,」太乙凜然道:「你實在太不冷靜了。」
「恰恰相反,我再不會比此刻更加冷靜了。」陸啟明笑了笑,挪動了一下貫穿體的劍。他再次重複道:「解開封印。」
太乙垂目看著他,神漸漸冷漠,道:「我已為你破例一次。適可而止吧。」
「也好。」
陸啟明動作未有停頓,只望著老者微微而笑,道:「今你無論是解開我的封印,或是就這樣一直看下去,我都可以當你全了你我師徒的分。」
「……給我住手!」
太乙終於動了真怒,厲聲道:「你當真不要命了?!」
陸啟明臉龐依舊對著太乙,但瞳孔卻漸漸難以聚焦。他只是下意識仍睜著眼睛,獨自悵然一笑。
「我若不要命,就不能活到今。我若惜命,也早就死了。這麼久以來,我的每一步路都是這樣過來的。今這般,還遠不算什麼。」
太乙說不出話來。
「停手吧。」太乙別開目光,淡淡道:「現在停手還來得及。你再繼續下去,我就算多解開幾層封印又有什麼意義?你神魂受的傷勢,遠比這區區幾層封印更加嚴重。」
「是啊,師父,我也知道。」少年出神地的望著前方,喃喃道,「那你告訴我,我究竟該怎麼做……我又還能怎麼做?」
陸啟明把劍勉強拔出一半,又重新緩緩推了進去。他好想笑,甚至覺得自己是在鋸木頭。
「師父,」他嘆氣道:「解開封印吧。」
太乙道:「你真的不能在=再——」
「解開封印。」
又是一劍,劍劍用儘力氣,透體而出。陸啟明依稀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已漸漸滑落至潰散邊緣,卻一直沒有停。「……解開!」
「你!你!」太乙驚怒到了極致,一字字道:「何至於此?!」
陸啟明已聽不太清,但也大約能猜到太乙的反應。他本來想回他一句,張了張嘴,卻實在沒有精神,便只朝老者的方向笑了笑,然後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劍再次刺了下去。
太乙的體開始顫抖。
他手指微微一動,一層封印無聲而散,新的神魂力量再次湧出,本能地穩固著少年瀕臨消散的意識。
——竟然不夠。
太乙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少年為何竟決絕至此。但他別無選擇。
他
長嘆一聲,又接連散去三道封印。
力量被一層層地釋放,陸啟明神志有一些清醒過來。他微微坐直體,道:「繼續。」
太乙神不再動容。
「我本可以對你置之不理,但如今卻接連破。想必你也是對其中緣由心知肚明,才敢用命bī)我。」太乙平淡地看著少年,道:「到此為止吧。」
陸啟明沒有再出聲,他的回應是再次抬起的握劍的手。
「夠了!!」太乙再也忍無可忍地大喝了聲,在少年再次刺中自己之前就已忍不住先解開了下一層封印。意識到自己不自做了什麼,太乙終是搖頭苦笑,「或許你說得對……今是我不該來。」
「我知道你心裡怨著我,怨我狠心、不顧惜你。可惜世上從無萬全法,縱然是神,也有做不到、不能做的事。」太乙目光中漸漸透出疲態,嘆息道:「你今固然是bī)我解開了這些道封印,但終有一天你會明白,這是禍非福。」
陸啟明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問。
太乙垂目看著靜靜蜷伏在地的少年,終還是於心難忍,俯過去輕輕把他抱起。
老者抬手輕撫上少年的額頭,一點點幫他理順剛剛恢復的神魂力量,仔細而輕柔地覆上他上每一處劍傷。察覺到他魂魄未穩,太乙默默繼續解開封印,一直到少年的狀態完全安穩下來。
「這麼多年了,師父真的是想再多看看你。」太乙無奈一笑,像少年還年幼時那樣慢慢幫他梳理著髮絲,一邊嘆氣道:「但你總是不信。」
陸啟明閉著眼睛,一直不願去看他的神。
太乙緩緩把少年放開,道:「我該走了。」
他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陸啟明的回應。
沉默片刻,太乙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額頭。
「小七,只有在乎你安危的人才會因為這種威脅而退讓。」他在離開前,最後說道,「所以要記得,」
「以後再也不要這樣傷害你自己了。」
……
……
陸啟明在寂靜中精疲力竭地睜開雙眼,模糊地感知到了太乙最後一刻留下的氣息,又轉瞬間消失不見。
他靜靜地平緩呼吸,神色麻木地忍了一會兒疼,小聲道:「……師父?」
又等了一會兒,還是無人回答。
眼前微光晃動。少年忍不住抬手往那處探了探,意識到手指其實離那光影很遠,又默默收回。他睜眼看了許久,視線緩緩清晰了些。
識海空間一片死寂,只有新新舊舊的弒神訣封印留在這裡,才讓他意識到這一切是真非幻,只不過是人來了又走而已。
他仔細看了看。
師父做事一貫周全,新的封印也與舊的不同,再用同樣的方法也無法解開,看來又要讓他苦思冥想很久了。
陸啟明無奈一笑,又沉默。
彷彿忽然過了一個臨界點。
有一瞬間彷彿整個世界都中斷了。
他腦海一片空白,什麼都無法去想,但是從心臟深處、整個腔乃至四肢百骸,全部被一種無法言說的巨大哀痛填滿了。
在他所經歷過的全部生命中,從來沒有哪一刻感覺到如現在一般深刻的絕望——這種絕望緊緊向下拉扯著他的心臟,如雷電一般在骨髓深處流竄,輕而易舉地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令他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也無從表達,只能本能地弓下背脊,咬緊牙關。
他還下意識地想要隱忍,只是後來茫然中想起這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才微微鬆了一口氣。但也幾乎在同時,陸啟明又忽然覺得好像心裡沒有那麼難捱了,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只是累。
陸啟明就停在原地,不出聲,不眨眼,沒有動作。
他太累了,動不了。他感覺自己好像把一輩子的力氣都用完了,好像幾輩子,生生世世,都不會再有力氣了。
不知過了多久,陸啟明終於垂下眼帘,低頭注視著長劍。
他手指撫摸劍,感受著劍中微弱殘留的神力量。只需要再幾劍,他就可以徹底消失不見。之後究竟是這個靈魂隨之消散,還是再從裡面誕生出哪個誰,也與他再不相關。
……
絕不可能。
陸啟明冷笑數聲,鬆開手,任長劍化為光點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