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道
哭泣是一種發泄,是感情的表露,它可以減輕心裡的痛苦.人既然不能永遠高興,所以在適當的時候發泄一下哀怨也是必要的。聰明的中國人定下了清明節來祭奠親人,是有道理的。
東沙河村的老槐樹,可與別處的槐樹不一樣,每當開春發新芽時,它的樹冠成血紅色,直到一串串樹葉都長大了、結槐子了,它才顯出那龐大的綠冠,不過它的葉梗和葉脈還是血紅色,老人們說這是當年日本鬼子在它身上殺死了於朝海,於朝海是什麼人?那是天上下來的星宿,他的血能和平常人一樣嗎?在老槐樹的樹冠是紅顏色時,樹底下總是有香火繚繞,這種現象一直到解放后破除迷信才被禁止。到大躍進搞大鍊鋼鐵,村裡的樹木都被砍光了,是姑奶奶在老槐樹旁邊搭了個棚子住在下面,聲稱誰要是來砍老槐樹先殺了她。一個全村人都喊姑奶奶的擁軍模範拿命來保,這棵老槐樹才沒遭殃。
在膠東,能比東沙河村這棵老槐樹還老的樹恐怕找不到了。
有人說,忘卻是必須的——你總不能永遠地記著那些傷痛。可也有句「忘記過去就是背叛」——那忘卻就是犯罪了。
東沙河村活著的、死去的,生活在這裡的、漂泊在外的,沒有人會忘記這方熱土上曾經發生過和正在發生的事。
電視台那位女主持人又跟著一幫子人來找車山菊採訪,她扭著那勒了又勒的楊柳腰,誇張地擺著臀部,惹得一群孩子跟著起鬨。他們一夥不打招呼就闖進車山菊的家,倒嚇了女主人一跳。主持人塗著口紅的嘴唇像剛吃了雞的黃鼠狼,車山菊看了一眼覺得要吐就再也不敢瞅他們。車山菊更不願看女主持人那一身打扮;衣服捆在身上,胸前鼓起兩個包,生怕別人不知道她長了兩個**;那頭上長長短短就像長過癩后重生出來、又彷彿經過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雜草、染得參差不齊的頭髮;眼圈上不知道擦了些什麼,就像個抽大煙的烏眼雞;脖子上戴了串說不出是什麼東西做的鎖鏈,活脫脫一個沒解下上吊繩的弔死鬼;那短得露著肚臍眼的上衣——這是糟改自己?還是勾引……
車山菊使勁低著頭不看他們。
他們進屋后,車山菊表現得特別冷淡,連個「坐」字都沒說一聲,她這屋子亂糟糟的,可別坐髒了人家那身油光發亮的時裝。女主持人倒是滿臉笑容,說著一口夾著膠東腔的普通話:
「大娘,您的事兒可傳遍了咱膠東,咱還要讓全國都知道……」
主持人剛一開口有人就打開了那刺眼的燈,攝像的小夥子麻利地扛起了機器對準了車山菊。車山菊豁地站起來用手中的鞋墊遮住臉,動作之迅捷完全不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她惱怒著女主持人對她稱呼不恭——在這十里八鄉,老老少少都喊她「姑奶奶」,她可是一輩子沒結婚的老姑娘,而這個黃毛丫頭竟叫自己「大娘」,老人恨了她一眼。
攝像的小夥子在鏡頭中看到一隻鞋墊,他眼睛離開取像器,不敢再看老太太憤怒的眼神,他放下機器尷尬地低著頭。
車山菊瞅了一眼放下機器的小夥子愣住了;人長得還有這麼像的?是小三子?還是虎子哥?車山菊心裡一陣狂跳,一下憋得喘不過氣來,她轉身回裡屋插上門閂,有氣無力地說:
「你們走吧,別再來了,讓這麼大歲數的人上電視有什麼好看的,我求求你們,走吧……」
每次這幫子人來都讓車山菊難受好幾天,能記得的往事都泛上心頭。這些人不就是想讓她說自己當「擁軍模範」幾十年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嗎?其實心裡的事她從沒對任何人說,也不可能說,這風風雨雨幾十年,生生死死一輩一輩的事又怎麼說得清楚!所有的苦楚她只能帶走——帶到棺材里去,不——現在可沒有棺材讓她帶走,往爐子里一推——一把火就完了……
車山菊聽那幫子採訪的走了,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還是於朝海爺爺說得對——「人各有命,這是天意。我這輩子送走了多少親人?哎,老不死的,還要受多少罪啊……」
她又納起了那沒完沒了的鞋墊,到底做了多少鞋墊她自己也沒個數,當地的部隊戰士換了一茬又一茬,從當兵的到當官的都踩過車山菊納的鞋墊。這些年她很少再納了,人們的生活變了,誰還願在鞋裡再墊上個墊子?但是,她還要納鞋墊,等自己死了,讓別人燒掉,有了鞋墊在去尋找親人的路上走著會舒坦點,這話不能對別人講,也不需要講,這些沒人穿的鞋墊,等她死後肯定會被燒掉。
現在,車山菊的擁軍方式也就變了,買書送給解放軍成了她的頭等大事,當地駐軍有個藏書頗豐的圖書館,幾乎都是車山菊的捐贈品。車山菊自己過著不能再簡單清貧的生活,她把自己的勞動所得都慰勞了解放軍。部隊的領導也曾千方百計想感謝車山菊,可她每回連口水也不喝,放下慰問品就走,時間長了部隊也習慣了,從當年喊她大姐、後來喊她大姑,到現在隨著老鄉喊她姑奶奶,再加一個謝謝也就罷了。而車山菊每去一次部隊都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她感覺這些穿軍裝的人都像虎子哥,她不能讓他們感謝自己,就像虎子哥穿上她做的鞋墊、看她送的書不用說謝謝一樣。
包產到戶后,車山菊沒勞動力,她不願靠村裡供她這個孤寡老人,就領著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做起了柳條、棒子葉工藝裝飾品、日用品。車山菊年輕時就心靈手巧,在她指導下做出來的那些玩意不但暢銷國內,還跨海越洋賣到了國外。村裡後來能辦起幾個工廠,還是靠車山菊這個手藝作坊起的家。
車山菊在村裡孤身一人,跟誰也沒個利害衝突,解放戰爭時就是支前模範的她成了全村的姑奶奶,現在她領著全村走上致富路,威望就更高了,年輕人甚至不知道她的大名,只要說起姑奶奶,那必然是指車山菊。要是誰自己家真有個姑奶奶要跟別人提起,那要首先說明是某某某,要是只說「俺姑奶奶」怎麼怎麼的,對方不給你個臉難看也會頂一句:「你家燒了多少高香,姑奶奶成了你自己的啦!」
本來膠東人稱姑奶奶是有貶有褒:貶是說這女人厲害,不可親近;褒是說這女人德高望重,輩分在那裡。東沙河村裡人和周圍十里八鄉喊車山菊姑奶奶絕無貶義。
電視台的採訪人員又碰了一鼻子灰,無可奈何地去找村長。
村長於三峰禮貌地把他們迎進村委會豪華的會客室。西裝革履的村長和布置洋氣的會客室讓這些走南闖北的電視人驚訝萬分,村長從冰櫃拿出飲料遞給他們時,他們還沒看完這會客室的各種工藝品:這哪像個農村?村長比那些城裡的高官還有氣派,別說穿戴,就其長相也不像個農民。
於三峰見他們看著自己說不出話,笑著說:
「是來採訪姑奶奶的吧?剛才你們台長給我來電話,讓我做姑奶奶的工作呢!」
「老太太根本不理我們。」女主持人委屈地說。
於三峰打量了一下女主持人,心裡感到好笑,就這身打扮見姑奶奶她能給你個好臉?自己穿什麼還要請姑奶奶斟酌呢,你這模樣去採訪她不是自討沒趣嗎!可是他又不能直說,只好笑笑說:
「你們台長又不是不了解姑奶奶的為人,何必來lang費這個時間?」
「我們台長還讓我們住在這兒,讓我們想方設法給車山菊同志多拍些資料保留。看來這個任務我們完不成。」攝像的小夥子看著於三峰的眼祈求地說。
於三峰聽到這話,臉上失去了笑容,心裡像被貓給抓了一下,他第一次感覺人是會死的,尤其是自己永遠也報答不盡恩情的姑奶奶要是突然離開了人世——他腦子裡出現了空白……他感到車滿意到底是學文的,想得比自己遠,姑奶奶要是「走」了,連張像樣的照片都沒有,辦身份證時拍的那張照片把人都照的走形了,以後根本排不上用場。自己也曾多次邀請、勸說姑奶奶和自己拍張照片,可姑奶奶就是不答應,說要是她死了留張相片,還和活人貼在一起,怕對後人不好,這就成了姑奶奶拒絕照像的借口。每當她看到大姑娘小夥子拿著照相機就躲的遠遠的。
姑奶奶沒說出不照相的真正原因——爺爺,爹娘,和所有對她有恩的親人,誰也沒留下張相片這是借口——根本原因是虎子哥有張相片,那是他在煙台讀書時照的: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兩排整齊的白牙,好像要跟你說話,現在要是自己照張相片,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實在和少年的虎子哥不相配。所以車山菊忌諱照相,她把虎子哥和少年的自己在心裡連在一起。何況,就算留下個影,隔幾輩誰還知道你是誰?所以,小三子再怎麼說,她也不松這個口……
主持人看出村長被剛才一句話攪得心裡難受,趁勢就說:
「我們台長光給我們布置任務,還說這是我們台的重點節目,誰知老太太這麼不配合,這活兒怎麼干呀?」說著說著女主持人竟擠出兩滴眼淚來。
於三峰知道這個主持人自費去上海學過幾天表演,沒理她,就順手拿起電話:
「我說小滿子!」他看了看來採訪的人,不好意思地改口說:「我說車台長,你就忙成這樣,不能親自回來一趟?何必給你手下出這個難題?姑奶奶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親自出馬嘛!」
「……」
「別跟我來這一套,求我也白搭,姑奶奶連張相片都不肯跟我照,我能說服她接受你們採訪?」
「……」
「養殖場的狐狸皮可沒你的份,要要去找姑奶奶,看她給不給你……你花錢買?我看你目前還沒那個錢!」
「……」
「姑奶奶說了,要給部隊辦個電腦培訓班,買機器的錢由她老人家出,老太太不知道幾十台電腦要多少錢,順口就說了這麼個話,村裡研究了,這錢由村裡出,以老太太的名義來辦。」
「……」
「這倒是個好主意。在給部隊送電腦時,就讓你們攝製組暗地跟蹤偷拍,可一定不能讓老太太發覺。」
「……」
「我可說在前面,看你手下的人能不能做得不露風聲,若是老太太知道了,我可不替你挨罵。」
「……」
「你拍的資料我肯定要一套,不,是村裡也要一套……你不給?我看你還回不回村裡……」
於三峰臉上出現了一點平靜,他朝電視台的人笑笑說,剛才你們也聽到了,你們可都讓我們姑奶奶見過面了,她老人家耳不聾眼不花,你們再在村裡出現,她准能認出來,我看你們還是回去吧,讓車台長另派人,等給部隊送電腦時,再來採訪吧!
東沙河村的大廟早在1947年土改時被工作組帶領「貧農會」把菩薩砸碎扔到了東沙河,王雲起的塑像也沒能倖免,大廟改成了小學。村裡的一些老人對砸毀菩薩倒不敢說話,王雲起的塑像被砸就有人說了句「他又不是菩薩,小心惹禍」,這話也沒人在意,可當天晚上就颳了場罕見的颱風,高桿莊稼全被風吹倒,很多大樹都被連根拔起,不知是誰夜裡去大廟在原王雲起的塑像后牆上寫了「王雲起之靈位」六個大字,這大風才停。土改工作組聽了村民的反映,也沒追究,這六個字就一直保存到小學校舍徹底改造的八十年代,才又勾起人們的議論。
這些年人們生活好了,各家各戶都蓋起了樓房。手裡有了錢,就有人提議恢復村裡的大廟原貌,老村長是個老黨員,一聽這話就害怕惹事,他知道大廟在村民心中的地位,尤其是還牽涉著人們心中的英雄王雲起,這事就更難辦。當於三峰「農大」畢業,不要學校分配自己回到故鄉,老村長就趁勢提出改選,這村長就沒一個反對地落到於三峰肩上。姑奶奶心痛小三子,怕累著他,朝老村長罵了句「老滑頭」。村裡人太了解於三峰的底細,一個大學生回到農村也太招眼,所以於三峰不但當了村長,老支書也把自己的職務推給了他,於三峰就村長、書記一肩挑。上任后他遇到的第一樁棘手的事就是修不修大廟:修吧——這明顯不符合黨的政策;不修吧——村民的呼聲又那麼高。於三峰拿不定主意就一臉愁容去找姑奶奶,剛進門姑奶奶就板著臉說:
「什麼大事愁成這樣?不就是修不修大廟嘛!這有什麼難的,***不也在靈山修紀念塔紀念那些犧牲的人嗎,咱就不能也修個紀念堂?」
於三峰聽姑奶奶一說,高興得臉都紅了,自己怎麼就沒想到這一招,現在不是有兩大難嗎:喪葬改革和計劃生育,姑奶奶這一招可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於三峰為了討老太太高興,不說出喪葬改革一事,倒問姑奶奶紀念堂里都供些什麼人,車山菊看了看小三子,嘆口氣說:
「你剛畢業回村,就不該把這些事都推給你干。」
在姑奶奶心裡於三峰還是個孩子,接著她又慢慢地說:「現在不是不讓埋死人了嗎?修個紀念堂讓村裡死了的人都留個名,給後人個安慰。大廟這麼多年都當了小學,現在又改的明亮寬敞,只能當教室用,再說孩子上學挺方便的,紀念堂再選個地場,把它修好點兒,我想村裡人不會有什麼意見。」
於三峰看著姑奶奶,臉上笑著眼裡就有了淚水,車山菊咂咂嘴說:
「哭什麼!以後還有你哭的,這村裡的事可不好乾,都是熟人,誰也得罪不起,我這一輩子也看的多啦,這村兩大姓,跟我都沒血緣關係,可又都對我有恩,我這輩子是報答不完嘍,以後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下場呢……」
於三峰沒想到姑奶奶會說出這番話,不自覺地就撲到車山菊懷裡哭出了聲。車山菊撫摩著小三子的頭,喃喃地說:
「哎,這麼大了還像個孩子!儘管我一輩子都在這村裡,可我畢竟是個外來戶啊!對老於家我有報答不盡的恩情,車家收養過我,可他們一家人都死在日本人手裡,我連報答的機會都沒有。老於家幾輩人也是風風雨雨的,你老老爺爺,你老爺爺,你大爺爺……」她本來想提於松虎,可剛想到這兒就止不住哭出了聲。
於三峰聽人家說過姑奶奶和大爺爺的事,大爺爺抗日戰爭時犧牲了,姑奶奶就沒離開這村子,聽父親說給姑奶奶提親的倒不少,可姑奶奶怎麼也不答應。本來於三峰的父母勸她回家一塊過,可她說什麼也不答應,她總感覺虎子哥沒死,說不上哪天就回來了。她就那麼一天天一年年的等。全國解放后,當年參加革命的複員的複員,當官的當官,虎子哥還是沒有消息。於家大門掛上了烈屬的牌子,三峰的爺爺於松豹怕姐姐山菊難受,就悄悄把牌子取下來放進抽屜里。而車山菊就像變了個人,見了豹子兄弟也把頭一低絕不多說一句話。
那還是1950年的春節,她和豹子在祠堂祭祖,車山菊瞪著眼愣愣地說:
「俺是個喪門星,俺把自己的親爹親娘,奶奶、兄弟剋死了,把收養俺的車家一家剋死了,又把……」於松豹聽姐姐這麼說,大聲吼道:
「姐啊,這是哪個王八蛋說的?」
「誰也沒對俺這麼說,是俺自己琢磨的,俺以後誰也不帶累,就自己過,您也甭管俺,老天爺叫俺活多久俺就活多久……」
於松豹被車山菊的話震地半天回不過神來,這以後車山菊對誰都冷冰冰的,更不踏進老於家的門,直到於松豹抱著滿月的孫子於三峰去看姑奶奶,小三子朝姑奶奶笑,車山菊才抱起孩子嗚嗚哭,這時她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當小三子娘生病去世,車山菊才又跨進於家大門,照顧著於家一家老小,直到小三子有了後娘,姑奶奶才和那好心女人呵護著小三子長大成人。但車山菊每夜都回自己那小院,那是爹娘說給她和虎子哥成親的地方。
車山菊一個人過日子,從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到後來包產到戶,她領著全村的婦女辦手工藝作坊。
剛夠糊飽肚子那陣子,她有空就納鞋墊,攢一包袱就走幾十里路送給解放軍。當了「擁軍模範」的車山菊,從來不去參加任何錶彰會,各級領導也就習以為常,可每當過年過節,報紙上一提擁軍模範,總會有她的名字。於三峰的爹就把這些報紙收集起來保存著,後來於三峰上學了,這事就落在他身上。於三峰把報紙上提到姑奶奶的地方都用紅筆畫上杠,鎖在自己的抽屜里。
於三峰看姑奶奶哭得傷心,忙擦了把眼淚說:
「姑奶奶,您看咱說到哪去了,您就是我的親姑奶奶,誰說您是外來戶?這村裡誰敢欺負您?大夥都尊敬您吶,沒您發話什麼事也別想干成,我決定回村來就是為了姑奶奶,就是我找媳婦,姑奶奶不點頭,那也不成……」聽小三子這麼一說,車山菊笑了:
「傻孩子,都什麼年代了,這個人的事可要自己拿主張……」說到這兒車山菊嘆口氣,眼淚汪汪地看著那麼像大爺爺的小三子。她摸著三峰的頭說:
「咱這是幹什麼,還說正事,你去和村委商量商量,這紀念堂的事,甭說是我出的主意。我想,修三間就夠了,一間為那些對革命有功的,再給兩大姓各修一間,要是不分姓,修兩間就夠了,屋外再修個花園,修飾好看點。」
於三峰把修紀念堂的事在村委會上一提出,大夥就一致同意,人們都對想出這麼個好主意的年輕人佩服三分——到底是大學生,這思路就是不一般。為解決死人和活人爭地這一難題,老村長不知道費了多少口舌,人們嘴上不說,可每逢誰家死了人那個鬧騰勁,真叫人抓了瞎。上邊是——會會必講:不準佔地;老百姓是——說什麼也要入土為安。現在修個老百姓的廟,雖說要花不少錢,可這牽涉著每家每戶,所以參加開會的人都從心裡贊成。
中國人從來對死人都是大方的。
於三峰第一次召開村委會就解決了個大難題,他在村裡總算踢騰開了第一腳。他不敢隨心所欲,第二天就向鄉里彙報了村裡要修紀念堂的事,他把前因後果一說,馬上得到肯定。鄉里又反映到縣上,縣上又往上反映,這事就傳到了電視台,台長車滿意打電話問於三峰,說家裡這麼大的事,怎麼一點風聲都不透露給他這個搞宣傳工作的本村人,剛好姑奶奶在村委會找小三子說事也在場,於三峰就拿電話對車滿意說:
「是有這麼回子事,還沒動手呢告訴你幹什麼,是不是你要捐點錢啊?」姑奶奶插話道:
「是小滿子吧?別問他要錢,他那點工資……告訴他,別讓電視台的人來!」於三峰就大聲說:
「姑奶奶說不歡迎電視台來採訪!……為什麼?」於三峰捂上話筒看著姑奶奶,車山菊接過電話提高嗓門說:
「這有什麼為什麼的!不讓電視台來就不讓電視台來!你又不是小孩,這點道理都不懂?紀念堂修好后,村裡各家各戶老輩子的靈位都要進紀念堂,肯定有人要搞些活動,哭哭啼啼跪一地人,你帶人來拍電視,是丟小三子的丑還是出村裡的洋相?到了那天我也要去哭幾聲,你小滿子也要把你的祖先靈位請進紀念堂,你也不能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你跪在地上,讓電視台照上,讓別人看到了,那合適嗎?你要是帶電視台的人來,我打斷你的腿!」車山菊沒聽對方說話就把話筒遞給於三峰:「小三子,你和他說吧!」於三峰聽著車滿意說了一會兒才答話說:
「你這頂高帽子還戴不到我頭上,這主意是姑奶奶出的,還解了我一個大圍,本來村裡很多人提議修復大廟,我這個新村長、書記正撓頭呢……姑奶奶說別叫電視台宣傳說我們搞迷信——噢,我開玩笑,咱就學政府,也修個紀念堂,把村裡百年來為新中國犧牲的先烈請進紀念堂,讓後來人永遠記住,以後死了人也在裡面放個牌位。不過剛才姑奶奶說的是對的……你照辦就行。修好了當然要舉行個儀式,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好,我告訴姑奶奶,請她保重身體。」
車山菊從村委會出來沒回她的家,恍恍惚惚就走到村外那棵老槐樹下。她特別想哭幾聲,要告訴東沙河那些冤屈的靈魂,他們就要住在一起,希望他們保佑小三子,她害怕現在的人太張揚,她害怕小三子遇到什麼不測。可車山菊感覺喉嚨里像是塞了把乾草,眼睛也乾巴的流不出淚來,再看老槐樹下竟站著那麼多人,仔細一看她心裡就像被貓在抓,她揉了揉眼睛,那些人影都重疊起來了,爺爺、爹和媽,啊,車家的爹娘、於家的爹娘、還有被日本鬼子殺死在馬石山的的哥哥弟弟,都在樹下看著她,他們不說話,車山菊也說不出話,但她心裡在想,是他們要帶自己走?她想問問他們,你們願意進紀念堂嗎?他們誰都不搭理她,臉上都顯得無奈。她想問問他們,還有什麼事我能辦嗎?他們都苦笑一下。車山菊明白了,他們是冤讎未報,心有不平啊……
把大廟的菩薩和王雲起的塑像砸毀的那天晚上,颱風也把這棵兩人才摟得過來的大槐樹颳倒了。村前這棵槐樹,給人以莫大自豪,都說槐樹能主全村富有平安,村民也就對槐樹獨有情鍾,老槐樹倒了讓人忐忑不安,就連嫁到外村給人當了媳婦的姑娘,聽說這事也焦急萬分,教孩子那首兒歌沒了依據:推鋸,拉鋸,拉到姥姥家大槐樹,姥姥村裡唱大戲,接閨女,請女婿,就是不讓小小子去——老槐樹倒了這還得了?
四十年代的膠東到處缺乏強勞力,年輕力壯的男男女女都去打老蔣當八路,外邊有當兵的人家每天提心弔膽,害怕當兵的親人有個好歹,大槐樹被風吹倒怕又預示著什麼,所以就有老人召集村裡的老老少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又立了起來。如今老槐樹幾乎忘記了它的不幸遭遇,幾十年的自我調理又枝茂葉繁頑強地活著,夏天它照舊給人一片樹蔭,只是身上有了可以鑽進一個人的大洞,顯示著自己的老態。可每年春天那滿樹的紅葉到結出的槐子是黑紅顏色,與別的槐樹是那麼不同,讓人記住了它的身世。
車山菊走到樹下,那些人影都不見了,她並不害怕那些人影,她倒巴望他們帶她走,只是她奇怪,怎麼這些人影中沒有虎子哥呢?難道他在異鄉找不到路回來?可他又在什麼地方呢?車山菊仰頭看看這棵她每天都要來看望的老槐樹,只要她在村裡,無論颳風下雨,她每天都要來樹底下轉三圈,嘴裡喊著爺爺、爹、娘,訴說著村裡和自己的事,就是在她支前南下時也夢見它,夢裡總是看見爺爺被捆在樹上,刺殺爺爺的日本鬼子長著滿身的長毛,眼睛都冒著藍光,爺爺的血噴了老槐樹一身,每片槐樹葉都滴著血。有時又夢見虎子哥被捆在樹上,她沖開鬼子去抱著虎子哥,感覺鬼子的刺刀從背後刺穿自己的心臟又扎進虎子哥的胸膛……
這些年車山菊感覺自己老了,在老槐樹下眼裡不再有淚水湧出,但心裡還是不能平靜,上次省里來人說有日本人想採訪村裡的手工藝廠,她提了兩個不大不小的要求:一要日本人歸還爹給王雲起雕刻的漢白玉香爐,二要日本來人給東沙河被害的人披麻戴孝,若不,她要組織全村的人把來採訪的日本人打死在老槐樹下。因為爺爺於朝海就是被鬼子殺死在老槐樹下的,老子的帳兒子還這不為過吧?娘是在爹犧牲后,為了搶回被日本人掠奪的那個精美無比的香爐叫鬼子活活刺死在大廟裡,血債他們不還,這香爐可不能不還,日本鬼子搶的別的東西咱不知道,這漢白玉香爐她可是親眼看見日本鬼子搶走的,為此車山菊破例在全村一次大會上高喊:
「他日本人殺了咱多少人——有數嗎?他日本人搶了咱多少東西——誰記住了?別的俺不知道,大廟上俺爹給王壯士刻的香爐,俺見過,你們年輕人恐怕還沒見過那麼好看的東西,俺娘為了它把命都陪上了,他日本人不還回香爐,就不能進村,你們說俺說的對不對?要是大夥說俺說的不對,讓日本人來村裡採訪,俺馬上離開這裡……」車山菊還想說下去,會場上一下就有人放聲哭嚎,於三峰的爹跪在車山菊面前哭著說:
「姑啊,誰要敢叫日本人來咱村,我**八輩祖宗……」他這麼一哭喊竟惹起年輕人一片笑聲,還是老村長高喊:
「笑什麼笑?回家問問你們家的老人,咱村哪家沒受過日本人的害?車山菊同志說得對,只要我當一天村長,日本人就別想再踏進這個村,若不,這個村長誰願當誰當!」
會場上一片肅靜,村裡開會從來也沒這麼安靜過。
省上根據反映也不敢讓日本人來採訪。他們知道東沙河人的脾氣。可這些村民做夢也沒有想到,上邊還真帶過親手殺害於朝海的日本鬼子到過東沙河村,那個叫河野的日本人還對著老槐樹磕了三個頭,而帶日本人來的是於朝海的親孫子……
車山菊每天早晨到老槐樹下轉三圈,這時候她忘了自己的年齡,從記事起的一切都翻上心頭:
親爹去找爺爺就再也沒回來,別人說爹也死了,這讓她永遠都感覺那不是事實,直到自己也這把年紀了,還是覺得爹總有一天會到自己身邊。她心裡的父親總是那個模樣,永遠年輕,永遠是笑眯眯的,再後來爹的影子就和於朝海、車回家、於聯嘉的形象混在一起,她怎麼也分不清楚。於家爹娘說自己長的像老於家的人,朝海爺爺告訴她長大后就和虎子哥成親,所以有時候她又感覺自己就是生在這裡,親爹親娘的影子是夢境,那是一場怎麼也擺脫不了的噩夢……
奶奶逼著爹去找爺爺,說不論是死是活都要把爺爺找回來,不能讓他當野鬼,可是爹剛走沒兩天,她就每天到村口等著兒子回來,又過了沒幾天她就嘟嘟囔囔怪娘不出來阻攔讓爹走了,再後來她就罵娘,說是娘叫爹去找爺爺。娘脾氣好,聽奶奶這麼說只是笑笑,安慰奶奶說要不了幾天爹就回來了……
奶奶一開始每天去村外一次,跟別人說她兒子今天回來,後來天一亮她就去村外等,再沒過幾天她翻出撥lang鼓搖著喊著爹的小名,村前村后地找。全村人起初見了總對奶奶說:「回家吧,再停幾天人就回來了。」後來男人見了奶奶就搖搖頭不說什麼,女人則嘖嘖嘴說聲可憐。小孩不懂事追著喊瘋婆子,大人看見了就訓斥幾句還會打他兩巴掌。
那天遇上山菊和媽下地鋤草,奶奶帶著弟弟去找爹,剛會走路的弟弟就被奶奶領進了小清河,本來那河水也淹不死人,可奶奶領孫子進了發水時衝出的深水坑……
奶奶和弟弟死了,娘哭得死去活來,變賣了那點家產發喪了奶奶、弟弟,娘就病得起不了炕,稍好點就帶著山菊去討飯,娘後來把自己打扮成男孩……
爹給山菊留下的印象是很高很高,進門他要低著頭彎著腰。
爹的眼睛很大,像兩個深不可測的水坑。
爹愛熱鬧,哪兒有鑼鼓聲總會有爹在場。
爹還愛說順口溜,想要吃飯他不說肚子餓,而是對媽媽拍著手說:「吃個饃,喝口水兒,省得肚裡鬧小鬼兒。」要是媽媽不高興,他就說:「噘噘嘴,掛油瓶,騰出手來抓蟲蟲。」
爹還愛唱小曲,車山菊到現在還記得爹唱的那首叫「吹大牛」的小調,不光爹愛唱,村裡年輕小夥子、半大老頭子都愛唱它。聽說那是當年參加義和團的人傳下來的。她沒想到,到了海邊,這裡的人也會唱這個小調。山菊記得爹唱「吹大牛」時臉上總露出得意的笑容,好像他真吃上了八大盤子九大碗似的:
想當年我老漢到過北京城沒進城御林軍就排隊把我迎皇上一見面,對我三鞠躬勾肩搭背他稱我兄八大盤子九大碗他為我接風他請我上金鑾殿為他出計謀哧卟嚨咚嗆共坐江山萬萬年咱再也不受窮啊叭卟嚨咚嗆奶奶說爺爺鬧義和團是去幫皇上打洋鬼子,可皇上變卦,又勾結洋鬼子殺中國老百姓,他這個忙幫得倒好,再也沒回來。聽說有一天夜裡有人在院外黑影里大聲說「呂龍生死在北京了」,奶奶衝出門看什麼也沒有,問鄰居都說聽到了,奶奶就哭得昏死幾次。奶奶說要是沒有爹這個拖累,她立馬就在脖子上套根繩,為了兒子她要活下去。何況沒看見屍首誰會相信人就死了,奶奶就抱著幻想,更氣不打一處來罵人不止:
「驢操的王八蛋,黑咕影兒的喪門星,連個面都不露的貓頭鷹……」。
爺爺走後,奶奶像丟了魂,白天她里裡外外忙活是為了兒子,晚上還留神聽著有沒有敲門聲。等了幾個月,當有人偷偷摸摸回來了,說西太后翻臉不認帳,說義和團瞎胡鬧,就讓清軍和洋鬼子一塊殺義和團,奶奶的心涼了:
「老窮種,鬧騰個啥!那皇上要你幫什麼忙?」
過了些日子奶奶也相信爺爺死了,她就忙活著給爹娶親,她要兒子趕快留種,這根是不能斷的,生了孫子再讓兒子去完成找回爺爺的使命——奶奶還是想不通,活蹦亂跳的爺爺會死,他可會耍把式,那大刀片子掄得呼呼響,水都潑不進去,幾個小夥子也打不贏他一個,他怎麼會死?
兒子倒給她爭氣,十五歲的他結婚第二年就給娘生了個女兒。奶奶倒是開通,樂呵呵地跟兒媳婦說:「有這簸箕灰,就不怕驢打顫,你可不能歇著肚子,要儘快地生兒子。」
爹是個樂和性子,看娘高興也跟著笑,只是媳婦的肚子倒不聽奶奶的話。弟弟是在爹二十三歲上才出生,等弟弟會走路了能說話了,爹知道家裡沒他的事了,他該去找自己的爹啦。
奶奶和爹不知道北京有多大,更何況爺爺是在十多年前離開的家,這到哪去找呢?到車山菊自己推著二把手小車進入解放戰爭浩浩蕩蕩的支前大軍從膠東走到南京時,才知道爹去找爺爺是個多麼難的事:天下這麼大,簡直走不到頭,叫爹到哪去找呢?可她也犯了奶奶的傻病——要找虎子哥,和他一塊當八路!她常怪於家爹娘,說虎子哥去當兵就行了,女孩子出去麻煩,要不她早就去當八路了,跟著虎子哥一起走。
爹也傻,出門躲幾天,回來跟奶奶說找不到,不就算了,何必陪上條命也死在他鄉?
奶奶也死心眼,自己的男人回不來了又叫兒子去送死,這不是憋著勁鬧個家破人亡?
娘死在人家門口,人家沒怪,還收留了山菊,可車回家一家男人都死在日本人刺刀下,剩下個娘又活活氣死在墳頭。
車山菊又成了孤兒。
於朝海爺爺領著車山菊回了家,可他一個老爺們怎麼帶個姑娘過呀,再說東遊西走的他從來還沒帶過孩子,自己幫人家生的兒子又不能相認。看著山菊於朝海犯了難;這麼大歲數還有能耐帶個閨女?正在他一籌莫展時,於聯嘉媳婦進屋了,她摸了摸姑娘的頭看著於朝海說:
「叔,我帶著山菊吧!」
於朝海低下頭,從腰裡掏出煙袋卻怎麼也打不燃火絨,嘴裡嘟囔著說:「這關東煙還是回家從關東帶回來的種,唉……」聯嘉媳婦見於朝海難受的說不出話,眼裡也噙滿了淚水,哽咽著說:
「叔,停會兒回家來吃飯,虎子他爹還有事跟您說呢。」
「哎,你先領山菊回去,我馬上來。」
於朝海屋裡可不像個單身漢的住處,虎子媽給收拾得乾乾淨淨,就他身上的衣服也都是虎子媽做的,虎子一口一個爺爺地喊,虎子的爹娘也是不先喊叔就不說話,使於朝海沒有一點孤老頭子的感覺。當年是於聯嘉給他剃頭,現在於聯嘉的眼神也不行了,虎子就拿起了剃頭刀。每當虎子給他剃頭,他總是要打瞌睡,剃完了就迷迷糊糊說句:「比你爹手藝好!一點也不疼。」其實是他人老了,頭髮不像年輕時候那麼硬。而每當聽到爺爺的誇獎,虎子都笑眯眯地說又在爺爺頭上割了個大口子,於朝海就抬手摸摸剃得光禿禿的頭說:
「是嗎?我怎麼一點也不疼啊?」等他反應過來就順手拍虎子的屁股一巴掌說壞小子又騙爺爺,再說句:
「什麼時候讓爺爺抱重孫子啊!」虎子臉一紅說句:
「著什麼急啊!」
「還不著急?你都多大了?你想打光棍呀?」
「我才不想打光棍呢!只是丈母娘老不給我生閨女,您叫我到哪去找媳婦?」
這幾乎成了祖孫倆每次剃完頭必說的話。當然於朝海也從來不會忘了跟虎子說:「等著吧,將來總有一天,大夥一塊幹活,吃飯穿衣都是公家發,沒有人再敢欺負人,普天下人人平等。」這些他不知道說過多少遍的話。
車山菊到了自己家,於聯嘉心裡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不知為什麼他把山菊和王雲起聯繫到一塊了,自己沒能和鄉親們參加義和團,好像對不起那些死去的鄉親,他出錢幫叔叔於朝海養活鄰村的義和團「遺孤」是為了解脫——可惜人家娘倆不領情,自己沒幫上多大忙。現在山菊到自己家來,也就毫無二話地當起了義父,心裡感覺這也算是為義和團兄弟做點事。等虎子媽把山菊搗飾停當,他一看這姑娘長的倒很像自己家的孩子,就把山菊叫到跟前說:
「丫頭,咱是一家人了,你有哥哥虎子,有弟弟豹子,你們都是我的孩子了。」虎子媽聽男人這樣說,就緊緊地摟著山菊,眼裡不由流出淚水,她看一眼男人,虎子爹搓了搓手又說:
「丫頭,還記得你親爹叫什麼名字嗎?」
山菊搖搖頭。
「記得你姓什麼嗎?」
山菊又搖搖頭。於聯嘉望著可憐的山菊也搖搖頭說:
「本來我想,你要是記得你老家的事就好了。」
山菊聽到這兒以為這家人不要她了,驚恐地看著於聯嘉。她撒謊了。她害怕又去要飯。於聯嘉看出了這孩子的心事,忙說:
「你跟車回家過了這麼久,現在車家一個人也沒了……」於聯嘉說不下去,轉過身抹去止不住的眼淚,山菊一聽提起自己的養父母、兄弟就哭了,虎子媽倒不知說什麼好,還是於聯嘉看山菊難受,才平了平自己的心情說:
「丫頭,我沒有別的意思,本來我想,要是你還記得你父親的姓,你就姓你父親的姓,這也給你留個念想,也讓你爺爺和你父母在世間還有個血脈。你年紀小,什麼也記不得了……現在你到了於家,你就是於家的閨女了,人在世總要有個姓名,你到我家本來該姓於,可車文倫叔在世上就沒個血脈了,我看就不用改了,大名還叫車山菊,你可別見外,長大你就明白了,再說這姓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於朝海在院子就大聲叫嚷道:「聯嘉說的有理」,跟著他人就進了屋,他看了看於聯嘉,又看著煥然一新的山菊說:
「閨女,你爺爺當義和團死在北京,我也當過義和團,在北京還挨了洋鬼子一槍,我當你爺爺也配……虎子的爹娘心眼好,這以後你就知道了,也不用我表白,不給你改名換姓,咱也記住這些事。女人也能幹大事,我在法蘭西就見過女人扛槍打仗,那不比男人差。我看這小鬼子一會兒半會兒走不了,還要打下去,光男人去打還不行,咱光躲也不是個法,車回家躲到馬石山不是也一家遭害?人家南邊村子已經結夥了,鬧得小鬼子心驚膽顫的,不敢輕易出來……」
於聯嘉見叔叔說到這兒,就給虎子媽使眼色,虎子媽帶山菊離開屋,於聯嘉對於朝海輕聲說:
「正要和叔說呢,虎子說要參加抗日縣大隊……」
「好事!」
「可他娘擔心……」
「窩在家裡就不擔心了?在家更險。咱村死了這麼多人還不是因為躲在家裡?各顧各不行,要有個撐頭的也不至於這樣。小日本有多大?他就欺負到咱頭上來了!當年義和團,哎,不說它了,沒個好當頭的,也沒個章法。現在對付日本鬼子可不能吃這個虧了。現在我看八路軍倒有章法,虎子要去當兵是個好事,我看比呆在家裡保險,再說他又在煙台讀過書,又不笨,出去能有出息!是條活路!」
「前幾天他說這事,我還以為他馬上要走,這兩天他又不提這事了,我看他每天去找村裡那些半大小子,叔,你說是不是他要拉一幫人走?要這樣恐怕有人會找咱家的麻煩!」
「找咱的麻煩?他有本事去找日本鬼子去!這國家國家,沒有國那有家?虎子有本事就多拉些人走,要不嫌我老,我也跟他走!」
「老二不知從哪也聽說這事了,也鬧著要跟哥哥去當八路。」
「好啊!他可人小鬼大。我還沒跟你說呢,他帶著一幫孩子在村北道上挖坑,說這樣可以把鬼子的大炮陷進去拉不出來。」於朝海說這事時,滿臉的得意。於聯嘉看著窗外說:
「咱也該出點力了!」
於松虎見車山菊到自己家就紅著臉跟娘說:
「娘,你不是老埋怨我不要媳婦嗎?你看山菊可不可以當您的兒媳婦?」
「怎麼?你看中山菊了?這閨女怪可憐的。」
「爺爺說山菊不錯……」
「現在兵荒馬亂的……」
「我又沒有說馬上就成親。」
「我和你爹商量商量。」
於松虎帶著弟弟於松豹經常從山上抓些螞蚱、挖些豆蟲回家,這秋後的野味讓山菊大開口福,當山菊吃著燒熟后香氣滿屋的東西,不好意思地看著哥哥弟弟笑,露出笑容的山菊讓虎子娘特別開心,她對山菊說:
「看哥哥弟弟對你多好,連個螞蚱都捨不得吃,在家可別像個客似的,要說說笑笑。」
山菊低下頭順手拿起梳子給娘梳頭。
那天聽說鬼子又要來掃蕩,虎子拉起山菊就跑,跟在後邊的虎子娘悄悄跟聯嘉說:
「我看以後可以給他倆成親。」
於聯嘉順口說:
「山菊是個好孩子。」
這親事就算在兵荒馬亂中定下了。
沒過幾天虎子和村裡的一幫年輕人參加縣大隊,不久就轉入正規部隊往西開走了。
豹子年紀小在縣大隊當通訊員,一次不小心踩上自己人埋的地雷受傷,好在只傷了左腳,沒能跟大部隊西進,可還是瘸了一輩子。
虎子離開家鄉就再也沒回來,一晃幾年也沒個消息,爺爺、爹和娘都被日本鬼子殺害了,山菊在家裡每天以淚洗面,為能見到虎子哥,她就參加支前大隊直走到南京,一路上她磨破嘴皮問也沒聽說誰見過於松虎這個人。等她返回家鄉,才得到虎子哥犧牲的消息。山菊跑到區上找豹子,豹子看著山菊姐瞪著眼說不出話,半天姐弟倆才哭出聲……
車山菊圍著老槐樹轉圈,村裡人已習以為常,都知道這是姑奶奶在想念故去的親人,但誰也不願說出再深原因。於三峰現在明白底細還是父親聽瘸腿爺爺說的。早先三峰不懂事,只感覺姑奶奶轉槐樹挺好玩的,只要他遇上姑奶奶轉老槐樹,就跟在後頭,車山菊就拉著小三子轉,三峰忽閃著大眼看著姑奶奶,聽她輕聲呼喊著爺爺、爹、娘。長大點才知道姑奶奶說的爺爺是指到過法國、當過義和團的老老爺爺於朝海,爹娘是指直到現在還有人提起的巧手老爺爺、老奶奶於聯嘉兩口子。墳地路邊原來還有老老爺爺和老爺爺刻的石碑,祠堂、家裡還有他雕刻的門、窗,現在這些東西都不見了。很多文物古迹被破壞讓三峰想起來就心疼。
三峰還記得點自己的瘸腿爺爺,他是「文革」才死的。
家裡還有張大爺爺在煙台讀書時照的相片,他從小就聽人家說自己長得酷似大爺爺,他曾拿著大爺爺的相片問姑奶奶自己是不是長得像大爺爺?姑奶奶就把他拉進她懷裡,什麼也不說只是流眼淚。
於三峰走出村委會直奔村頭,果然見姑奶奶又在老槐樹下轉,他悄悄跟在姑奶奶身後,聽姑奶奶說:
「爺爺、爹、娘,小三子長大了,他可是個好孩子,等他成了家,我就可以去找你們啦!」三峰聽到這兒,挽起姑奶奶的胳膊哽咽著對天說:
「老祖宗,可別聽姑奶奶的,我哪兒長大啦,我可離不開姑奶奶,村裡也離不開姑奶奶,姑奶奶還有很多事要辦,村裡還要修紀念堂,老祖宗們有安息的地方了,還要給部隊辦個電腦培訓班,姑奶奶還要幫我把村裡的事辦好,祖宗們可要保佑我姑奶奶長壽……」就像老祖宗真要把姑奶奶叫走似的,於三峰哭了。他從來在姑奶奶面前瞞不住一點兒心事,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而車山菊心裡突然有股說不出的滋味,面前愛哭的小三子哪有他祖先的那點精神頭?這世道真的變了,連德性都變了?
紀念堂修好了,仿古建築紅牆琉璃瓦,在日頭低下閃閃發光,叫人說不出是宮殿還是廟宇。整個建築被圍牆環繞,紀念堂坐北朝南位於院子中央。四周的圍牆下部用花崗岩壘就,上面用琉璃瓦組成花格。院里擺著供人休息的二十四條石板做的長凳,園裡種著四季都有花開的臘梅、丁香、石榴、月季和松柏、青竹,牆跟下都壓上了迎春。紀念堂後面是種滿果樹的石鼓頂——石鼓頂上的土還是五八年大躍進時一筐一筐搬上去的,如果打開後園牆,就與人們說的風水寶地「龍脈」連在一起,與其說是祠堂倒不如說是個天然公園。設計者吸收了一些名園的特點,把它建得格外引人注目。這是於三峰的主意,說要建就要建好,讓子孫後代都記住他們的祖先是些什麼樣的人。
紀念堂描龍畫鳳的大門被一把特大號的銅鎖鎖住。那把鎖還是專門派人去煙台制鎖廠訂做,只有一把,鎖上刻著東沙河村紀念堂七個篆字。為了製造神秘,全村最老的車老頭,緊緊地掌握著那把神聖的鑰匙,他說當年大廟是逢年過節初一、十五才開門,紀念堂也不準隨便進!害得小孩子只能從門縫瞧。老人們說紀念堂可比原來的大廟氣派。於三峰心裡感到挺舒坦的,只是感覺車老頭也太認真,這本來就是為全村建的,可不光為死人,活人也該有個遊玩的地方。不過現在還是讓老人鎖著吧,等清明舉行了儀式再敞開大門。
於三峰現在是為紀念碑上的文字怎麼寫而苦思冥想。村委會組織人查遍了所能找到的資料,也沒查出王雲起是哪月哪日出生、哪月哪日被害,請當電視台台長的車滿意幫忙,也查不出來。沒辦法只有定在清明節為王壯士的忌日,並把碑文初稿給車滿意傳真過去讓他潤色。很多人家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老祖宗的姓名,這牌位寫得五花八門。多虧於三峰先把牌位的尺寸做了規定,若不,都做成大號石碑,這紀念堂可就裝不下了。現在人們手頭有錢,什麼花樣都能做出來——這又是姑奶奶給小三子提的醒兒。
村委會決定清明節紀念堂開堂迎靈位。
現在各家都做靈牌,東沙河村每家都在忙活。人們都發愁找不到好木匠、石匠,更擔心自己家的牌位樣式出不了眾。老人則想起了當年的於聯嘉:「現在上哪去找那麼好手藝的人啊?」
如果虎子哥活到現在會是個什麼樣,車山菊想像不出來。她請人做了十多個靈牌,又叫三峰把大爺爺的相片去翻拍在陶瓷上。車山菊捧著鑲著相片的靈牌,少年的虎子露著整齊的白牙對著她笑,眼前的虎子哥化成了真人跳到戲台上,耳朵上戴著紅辣椒,穿著娘的大襟花襖,一板一眼憋著嗓門唱著:
正月里二十一日本小鬼子來到俺家裡哎呀我說大娘啊。
耳朵上也戴著紅辣椒,扮著老太太的大奎拉著二胡,聽虎子唱到這兒,停住弓問:
「他們幹什麼啦?」
虎子忽閃著大眼睛,一臉的冤屈唱道:
搶了俺的糧抓了俺的雞牽走俺家的小毛驢哎呀我說大娘啊。
大奎扮著老婆子接話茬:
「我說孩子啊,丟點東西沒什麼,只要人沒事就好。」
虎子用手拉著衣襟把臉一遮,帶著哭腔唱:
糟蹋了俺婆婆俺……俺……俺也沒逃過一把火又燒了俺的那個窩哎呀我說大娘啊。
拉二胡的大奎放下琴,哆哆嗦嗦走到虎子跟前,嘴裡罵著那些沒人性的鬼子,用手在虎子臉上划拉兩下表示擦去眼淚。看戲的老婆兒們也跟著罵並真地流下同情的眼淚。
虎子娘看虎子在台上演戲捂著嘴直想笑,根本沒聽到他唱什麼詞。
車山菊挽住娘的胳膊,看著虎子哥,耳朵里倒響起了父親當年唱的「吹大牛」,心想等虎子哥演完戲問問他會不會唱「吹大牛」。台上大奎對著台下說:
「這些喪盡天良的兔崽子。」又返身對扮成年輕女人的虎子說:
「這可怎麼好呀?」
虎子把腳一跺,忘了自己扮的是女人,亮開嗓門唱道:
俺和俺婆婆到處對人說結合起來打走鬼子咱才能活哎呀我說鄉親啊。
山菊沒來得及問虎子哥會不會唱「吹大牛」,他們演完戲就再也沒露面。娘後來老嘮叨著:
「拿著件破花襖就走了,連回家說一聲都來不及,好像當娘的要拉他的後腿一樣……小豹子沒出過門,他虛歲才十二,晚上有時候還尿炕,怎麼去打仗噢……」
山菊在這念道聲中不聲不響地守著爹娘。
馬石山慘案發生后,膠東人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能這樣等死。於朝海提議自己造地雷,東沙河村很快就行動起來了,於聯嘉的巧手藝造出的石頭地雷,阻止了鬼子的一次掃蕩行動,沙河村就出名了。臨近村子都想來學習,於朝海就說:還是咱們上門去教他們,省得都來東沙河太招眼,讓鬼子知道了非來掃蕩不可。
於聯嘉叫老婆做些乾糧,說孩子都抗日去了,咱不能呆在家裡,就拿起工具去臨村教他們造地雷去了。
幾天後一幫人把於聯嘉抬回東沙河村,擔架上的棉被都滲出血,來人說有個小夥子不小心把地雷弄爆,聯嘉受了傷。等虎子媽撩開棉被看到虎子爹滿身是血,人沒氣了,就緊緊的抱起丈夫的頭搖晃著。於朝海睜著眼什麼也說不出,仰天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人們慌了手腳,不知該怎麼辦,山菊抱著娘,哭叫著「娘你哭呀,你哭呀娘!」
蘇醒過來的於朝海,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力氣,他抱起於聯嘉直奔大廟,一腳踢開供著王雲起塑像的廟門,怒視著撲滿灰塵的泥塑喊道:「你幹什麼去了,自己人你都不保佑?白供你啊!你說話呀,你說呀!老天爺,你講不講公道啊……」
沒人能把於聯嘉從於朝海懷裡奪下來,虎子娘追進大廟又抱起於聯嘉的頭。人們哭著、呼喊著,求於朝海和虎子媽放下於聯嘉。
於朝海什麼也聽不到,他感覺這世界和他心裡頭一樣,一片空白……
虎子的娘什麼話也說不出,她只感覺脖子像被掐著似的喘不過氣來……
悲痛的村民怎麼也想不到,日本鬼子一伙人馬在這時進了東沙河村,把老老少少堵在大廟裡。
也「信佛」的日本鬼子,發現眾人在廟裡圍著一個滿身是血被兩個人抱著的屍體,倒無措手腳,手拿指揮刀的鬼子官河野看了看面無血色的於朝海和虎子娘,又看看死了的於聯嘉似有所悟,大吼一聲:「八路的有」——他身後馬上就撲倒一群日本兵,他輕蔑地冷笑一聲,沒理他的部下,一副賊眼貪婪地盯著當年於聯嘉給王雲起刻的香爐,他繞過被於朝海和虎子媽抱著的於聯嘉,小心翼翼地走近放在地上的香爐,把手上的長刀插進護套,圍著這精美的藝術品轉了一圈才捧起香爐倒掉爐灰,對著門外透進的陽光仔細地看著。晶瑩剔透的香爐像一塊誘人的糕點,他狠不得一口吞進肚裡,他抬頭看了看王雲起的塑像,神不自主摘下帽子包起香爐……
虎子媽突然放下於聯嘉,猛地站起來奪下鬼子手上的香爐,順手把鬼子的帽子摔出門外。
小鬼子沒想到這女人來得這麼迅猛,他抽出腰間的刺刀猛刺進虎子媽的胸膛。
虎子媽倒在於聯嘉身上,鮮血噴在了王雲起塑像上。於朝海被這場面激怒,飛身跳起,他飛腿舞拳朝鬼子打去。小鬼子沒想到這麼大歲數的人竟有這等功夫,他退到院子里摔掉刺刀和於朝海鬥了起來。幾個回合下來,小鬼子挨了於朝海幾腳哇哇大叫,眾鬼子才把於朝海按倒在地。
於朝海畢竟老了,他被五花大綁被捆在村頭的大槐樹上……
遇事從來不亂陣腳的姑奶奶這兩天坐卧不安,她看著爺爺和爹娘的靈牌出神,虎子哥靈牌上的照片給後人看著還有個想頭,而爺爺、爹、娘還有車文倫、車回家和孩子們光是個名字則讓她心裡難受:
「哎,要是也有張相片該多好。」車山菊的五臟六腑都在翻騰,她一輩子忘不了他們,親人的影子老在她面前晃動。現在把他們的牌位請進紀念堂,總算完成了心中的一件大事。
車山菊還要想想,有沒有被漏掉的冤魂。突然她想起爺爺還認識兩個外國人,傳說當時鬧得挺轟動,有個還住在村裡和爹爹一塊給王雲起刻過碑,他倆該進紀念堂嗎?去他的——車山菊對外國人可沒好印象,那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們可不配進這聖地。她搖了搖頭又納起了鞋墊,這些鞋墊不是給部隊的,她要給小三子留點念想,或許小三子會把它們燒掉,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