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意(二)
於朝海在外國水手常去的地方逛了幾天,身上的錢花完了也沒見到卡洛的蹤影.他走到碼頭,望著波濤起伏的大海。碼頭上沒有法國輪船,他想見一面卡洛的願望落空了。本來當初分手時他想和卡洛說「既然你們的官家殺了你全家,你就留在中國算了!」可這麼一句簡單的話他都沒有說出口。當年八國聯軍打義和團的就有法國,他想可能卡洛也當了兵,他也來打過中國人,他叫義和團給殺死了,他回不了法國,他當不了水手了,他的魂在中國遊盪,那總有一天他也能見到他,哦,那是死後——「驢操的卡洛」,於朝海不自主地罵了一句,但他相信不論親朋好友冤家對頭,死後都要見面論個是非,如果前幾天是劉元禮的魂促使他乾的那樁事,他死後也不怕見劉元禮,反而要和他論論理,他憑什麼要給朋友難看!而卡洛也不用跑那麼遠去法國找他,叫他在中國托生個女人……
於朝海對著大海高叫——「卡洛——王八蛋!」——傳回的只有大海的咆哮。
於朝海看著平靜的海面苦笑著:朋友家他去了,他盡到了兄弟的情誼。車文倫父母的墳上他去祭拜了,他沒忘夥伴的拜託。卡洛——去北京、來海邊他都找遍了——只能這樣了。於朝海無奈地轉過身,他只好回那個他最不想回的家。他把一切都留到死後或是來生,因為只有那樣才能找這些人理論個明白。
於朝海失魂落魄地返回生他養他的村莊,心裡總感到空落落的。白天劉元禮媳婦的影子總在心裡抹不掉,晚上又老和劉元禮在夢裡相聚,他總想向劉元禮說明那天是鬼使神差,絕不是他的本意,可又怎麼也說不出口。每當他從夢裡醒來總是眼淚淌在枕頭上,看著身旁那乾瘦的老婆——這個不會生育的女人,又覺得對不起她。這女人沒跟自己過一天好日子。和卡洛那是在海上,好像那些海員都那個德行,可後來摩爾又來攪和,他就有點想不明白,再後來才不時傳到耳邊總有人誇他長的好,他才在心裡怪爹娘不該把他生成誰見誰愛的模樣,想來想去,他還是認了命,命里註定你有什麼辦法:
「老天爺!這是怎麼回子事噢!」
好不容易熬過幾個月,於朝海還是決定去看看劉元禮一家,他心裡惦記著那對瞎眼的老人,可又不能空著手去,只好再去找於聯嘉。到聯嘉家他低著頭不說話,於聯嘉知道叔有事:
「叔有事啊?」
「聯嘉,我要去看個兄弟……」
於聯嘉明白了,他二話沒說,進屋拿出錢來遞給他:
「叔,夠了嗎?」
於朝海接過錢,不好意思地說:
「夠了,夠了。用不了這麼多。」
「叔,你拿著。我又不是外人,我做手藝活總比你活泛。昨天我還和孩子他媽說,該送點錢給叔呢。要走多久?」
「用不了幾天……」本來他想把劉元禮一家的事告訴他,可因為發生了那檔子事,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只是淡淡地說:
「那個團里的兄弟殘廢了,一家人日子不好過。」
「那咱可要幫幫他。叔,你等等,我再取點錢給你。」
「不了,以後日子還長呢,我去看看再說。我走後叫虎子媽去告訴你嬸子一聲就行了。」
於朝海不能食言,幾個月沒去看劉元禮的父母,心裡挺掛記的。他急急匆匆走了十幾里山路,在離劉元禮家不遠的山坡上遇到元禮媳婦。
「大哥,你看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實在對不住你,請你千萬別見怪,就當什麼事也沒有。我爹娘的眼睛能看到點東西了,我怕老人識破了真相反而辜負了您一片真心——我心裡感激您——我也替死去的元禮感謝您——我懷孕了。這幾天我都在這兒等您,想告訴您,請您不要再到俺家去了。我爹娘告訴村裡人說元禮回來過,出去做買賣去了……」
於朝海心裡一切都明白了,眼前這個女人讓他佩服萬分,他掏出身上的錢遞給劉元禮媳婦:
「大妹子,只要你心裡不怪我,我就踏實了。只是你以後怎麼帶著兩個孩子過呢?」
「大哥,人各有命,老天餓不死瞎眼的老鴰。」
「你怎麼向老人說呢?」
「能哄多久就哄多久吧,反正也是過一天算一天,你今天給的錢我就收下了,我就說是劉元禮託人帶回來的,這也能給他們帶來點安慰。」
「我以後怎麼才能見你哪?」
「還是不見的好。」
「以後我也不能見見孩子嗎?」
一聽到這話,劉元禮的媳婦哭了,她嗚嗚地哭著說:「那不是你的孩子,大哥!那是劉元禮的孩子!是劉元禮的兒子!大哥,劉元禮託夢給我了,那是他的孩子,那孩子將來姓劉不姓於,大哥,你明白嗎?以後你不能再來了,我們一家人是死是活都跟你無關。」
「大妹子,我還不知道怎麼叫你吶。」
「山後那個村子是我姥姥家,誰都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杏子。」
於朝海不能再說什麼了,他心裡說不出是什麼味道,這個女人把自己當畜生一樣用來「借種」。可再一想,面前這個女人實在讓他從心裡佩服。可是不能為這個不幸的家再盡點力,怎麼對得住良心?於朝海嘆口氣:
「大妹子,你回去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會為難你,我不是那號人,有什麼難事託人帶個信來。我走了。」
於朝海走了一會兒,身後傳來了杏子的哭聲,他知道她這是哭劉元禮兄弟,他在一條小河溝旁跪下,撩起河水洗臉,嘴裡說著:
「元禮兄弟,你怪我嗎?」跟著他大聲地嚎叫,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喊叫聲是從哪兒來的,止不住的淚水隨著河水汩汩流走。
於朝海回家了——痴獃呆地回家了,他那瘦小的媳婦怯怯地問:
「又去找那個外國人啦?找見了嗎?」
「沒!」
「人找人難哪!」
「舀瓢水我哈!」
「等我燒點熱的吧!」
「我要哈涼水!」於朝海吼起來了,當他看到自己的老婆嚇得臉都白了,才緩了口氣說:
「我心裡煩躁,就哈點冷水敗敗火!」
大屋是村裡的公房,是全村老爺們商量事情的地方。今天給車文倫送葬,本應由車回家辦酒席,於、車兩姓的頭人一商量,還是各家自拿酒菜,就不讓車回家辦弄了。車回家帶著老婆孩子給來大屋的鄉親逐個磕頭,最後跪在地上述說著:
「俺爹給俺弟兄仨起名,老大叫『想家』,老二叫『念家』,我叫『回家』。大哥二哥還在關東,還有一個姐姐,四家把能賣的家當都賣了,派我送爹娘的遺骨回老家……」車回家大聲哭了,他哽咽著說:「東北有多少山東人我說不清楚,現在日本鬼子欺負中國人,在關東也沒法活了,我哥哥姐姐就守著禿尾巴老李——在黑龍江邊,他們每家托我帶回一個兒子,怕斷了根……」
大屋的老爺們都哭出了聲……
劉元禮的媳婦叫杏子,還是人家借自己生兒子后,於朝海才問到的。不過,於朝海心裡怎麼也回憶不起杏子是個什麼樣子,他總感覺是和卡洛在一起嬉鬧。而今聽傳劉元禮村裡的人都說劉元禮沒死。劉元禮回來給劉家留了種,又到煙台做買賣去了,還不時寄錢回家。村裡的人都相信杏子的為人。後來,當杏子的公公婆婆在相距不到七天的時間相繼離開了人世,發喪的杏子在劉家祖墳修了劉元禮的衣冠冢,全村人才知道劉元禮是在煙台海邊游泳淹死了。她告訴親戚說劉元禮死在爹娘前頭,她不能把這事告訴公婆。杏子的遭遇惹的鄉親悲痛欲絕,三口棺材前杏子抱著兒子用嘶啞的嗓門叫著:
「爹、娘,您二老走好,千萬別忘了到海邊去把孩子他爹的魂給喊回來,別再在外遊盪了。你們可要保佑孫子孫女長大成人,我要帶大兩個孩子,咱家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杏子不讓人攙扶,杏子沒嚎哭,她緊緊抱著兒子。有人看不過,怕她摔著孩子,想替她抱,可杏子像沒聽到似的。
就這樣,於朝海再也不敢託人帶錢給杏子娘倆,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去認。
村子東面的東沙河,是多年前照王雲起天燈的地方,河東沒有人家,幾塊打穀場上有兩間沒住人的瓦房,是供人避雨和暫時存放糧食的屋子。車回家一家人就住在這裡。在關東他們就單門獨戶住慣了,可在膠東人都成村成疃地居住,若孤零零地住在野外可不習慣。於朝海幾次叫他們住自己的房子都被車回家推辭了:
「我一個老頭子,又不喜歡熱鬧,還是我住這裡,你和孩子住村裡,孩子也有個耍的伴,家裡缺什麼也好向鄰居借,還是別犟了。」
「甭了,大爺,這就麻煩您不少了,在這住挺好的,我再開點荒地,想法再做點買賣,好養活這一家子。」
「可也是,這通煙台的官道就在門前,開個小店也是個辦法。」
「我和家裡的商量好了,把老屋能用的料拆過來,再修兩間房,蓋個車馬蓬,開個車馬店,您說好吧大爺?」
「那感情好,我家裡還有點木料,大屋裡還有磚瓦,我去和村裡說說,你就準備蓋房吧!」
「那我就謝謝大爺了。」
從來不會做買賣,自認為有書香風氣的東沙河村人,不屑一顧地嘲笑車回家開個車馬店做買賣,當初的同情心早拋之腦後,他們從不把這外來戶當成村裡人,尤其是看不慣叼根大煙袋的車回家媳婦,儘管家家戶戶種起了車回家從東北帶回來的關東煙和優良大豆,老爺們也都趕起了吞雲駕霧的時髦,可他們還是不領車回家一家的情,首先發起議論的是村裡的娘兒們:
「你看那女人叼根大煙袋,走起路來臉朝天,哪像個女人,嘖嘖……」
膠東人有個說法,用「低頭的老婆抬頭的漢」來判斷一個人的品質,要是哪個男女違反了這個規律——就是說走路低著頭的男人或者走路抬著頭的女人——就被認為不是好東西。車回家的媳婦走路是昂著頭的,所以村裡的女人先就拿她的走路姿勢嚼舌頭。
「你說回來這麼久也沒見她生個孩子,我看她是個二尾子。連走路都像個男人。」
「你沒聽人家說,有人看見她男的拿鋤筒出氣……」
「啊喲,你可別說了,怪寒磣人的。」
「寒磣什麼人,又不是你男人。」
「放你娘的臭屁,你用擀麵杖出氣就不說了。」
「哈哈哈哈……」
不知道車回家怎麼得罪了村裡的娘們,反正耳不聞心不煩,住在村外,車回家帶著一家人躲開了人群也還清靜。
經常來河東場屋坐坐逗孩子們玩和車回家說說話的,全村只有於朝海和虎子媽兩個人。虎子媽是受自己的男人影響:多關照一下這家人,他們打老遠回來,沒一點家底,日子不好過。於朝海經常來則是他看在死在異鄉的老夥計的面子上。車回家一家人也把於朝海不當外人,碰上吃飯,他扒拉兩口也算是一頓。
其實人們都不明白於朝海常去河東場屋的原因,車回家不光歲數與他和杏子生的兒子差不多,就模樣也十分相像。有一次趕集,他遇見了她娘倆,杏子叫貴生喊於朝海大爺,只憋的於朝海半天說不出話來。可杏子那威嚴不可侵犯的眼神又鎮得於朝海無法答話。他哎哎了兩聲站在那邁不開步,眼看兒子拉開長腿攙扶著母親走了。後來聽說他們是去相親:
「天吶,兒子都要娶媳婦了,當爹的都不知道。」
於朝海想吼叫,可他又不好意思,想衝上去跟兒子說個明白又沒有那個膽量,他知道,要是自己做出什麼破格的事,杏子會跟自己拚命。他只有哀嘆自己命苦,老天爺讓自己是個絕戶。可於朝海怎麼也想不到,五十多年後他的親孫子披麻戴孝把他的靈牌送進東沙河村紀念堂——這是後事。
開爿車馬店的車回家迎送著南來北往的買賣人,也遇到不少從關東回來躲避日本人的鄉親,聽他們述說關東的事,打探著在關東的哥哥姐姐,盼望能得點哥哥姐姐的消息,在車回家一家人的心裡,黑龍江邊才是他們的故鄉,在這裡他們才是外來戶,孩子們不時也跟他嘟囔:
「爹,咱什麼時候回家呀?」
「叔,咱什麼時候回家呀?」
「舅,咱什麼時候回家呀?」
每當這時,他總是轉過頭去抹把眼淚再發火地叫喊道:
「咱沒有家,哪也不是咱的家。」
有一天碰巧這話讓於朝海聽到了,他也發火了:
「誰說你沒有家?你祖祖輩輩都在這裡,到墳塋去看看,那裡埋著你們的祖宗。還有——你到大廟去看看,那裡供著和你爹一塊鬧義和團的王雲起的塑像,他年紀輕輕就被照了天燈。你爹怎麼到的關東?還用我來告訴你嗎?」
說過這話后,於朝海有好幾天沒來河東場屋。車回家叫孩子去村裡叫於爺爺,於朝海才跟孩子們到場屋來。其實車回家不去叫他他也要來,場屋的人給了他精神上的安慰,他把車回家當成了劉貴生——他的親兒子,只是心裡怕他們住不慣再返回關東,那他心裡的兒子又離開了他,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事。
車回家開這個車馬店賺不了幾個錢,可從西邊過來要飯的落日不絕,因為他住在村外,又開著這麼個雞毛店,光打發要飯的就讓他招架不過來。一天一個女人帶著兒子坐在店外,他給了他們兩個餅子可人還不走,車回家看著坐在地上女人臉色不對,忙喊孩子的媽出來,可再怎麼攆這女人也爬不起來,那男孩的像個女孩的呼喊聲,使本來要發火的車回家兩口子倒不能再說什麼,半晌車回家的老婆才驚叫:
「天哪,這女人看來是不行了。」
她輕輕地搖了一下依牆坐著的女人,那女人趁勢倒下伸直了腿。小夥子撲在死去的女人身上大叫媽媽。車回家拉著老婆進了屋:
「你說喪不喪氣。」車回家的老婆臉色發白,兩眼盯著自己的男人。
「這有什麼法子,快去叫於大爺來出個主意,可別賴上咱。」
於朝海來了。村裡很多人都來了。幾個管事的也被人請來了。
「我看要趕快報官,別給村裡惹事。」有人說。
「慌什麼?先問問這小夥子再說」。於朝海不慌不忙的,拉過男孩問道:
「你從哪來的,孩子?」
小夥子不吱聲,只是抽抽噠噠的哭。
「這是你媽吧?」
小夥子點了點頭。
「你爹呢?」
「死了。」小夥子答道。
「你家在哪裡?」
「萊西。」
「天哪,這可離這兒幾百里呢。你家還有什麼人?」
「沒。」
「你媽這怎麼死的?」
「病死的。」
「你知道是什麼病嗎?」
「……」
「不是誰打死的吧?」
小夥子搖搖頭。
「那好,孩子你可要記住,你媽是病死的。以後要有人問你你可要說實話。你現在要到哪去?」
小夥子搖著頭大聲哭了起來。於朝海看著車回家說:
「遇到這樣的事也是天意,咱就把這可憐的女人給發喪了吧。我看這小夥子是個丫頭,你家也沒個女孩,你就收留了她吧?」
車回家看了看老婆,那女人把小夥子拉到身邊摘下他的帽子,兩條辮子就垂了下來,女孩懂事的給於朝海跪下,惹的圍觀的人群唏噓不已。
這女孩就成了車回家的女兒,起名「車山菊」,她以後就是聞名全國的擁軍模範。
剛剛發喪了要飯的女人沒出三天,另一個蓬頭垢面的要飯女人又來到車回家的車馬店。
「東家,跟您打聽個事,這兒是東沙河村嗎?」聽著滿口關東話的尋問聲,車回家心裡一震,這聲音是那麼熟悉,他忙問:
「你找誰?」
「俺兄弟。」
「誰?」
「車回家。」
「姐——」
「我可回來了——」
「姐,快進屋——」
這女人癱倒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
「兄弟……咱關東……沒人啦……都叫日本鬼子殺光啦……」
車回家的姐姐再也沒說出別的話來,從關東他帶回的外甥抱著媽媽嚎啕大哭,車回家的兩個侄子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喊爹喊娘。車回家混身麻了,他哭不出也喊不出,只覺得心如刀攪,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車回家的姐姐要著飯返回故鄉,沒喝上兄弟家的一口水就咽了氣。可她帶回的消息讓兄弟喘不過氣來,想到哥哥嫂嫂和姐夫還有沒帶回來的孩子都被鬼子害死了,又感到他們當初讓自己帶著孩子們回來有遠見,若不一家人可都要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他看著哥哥姐姐的兒子又得到莫大的安慰:
「天吶,要不是大哥拿的主意,咱一家都——」他不敢再想下去,為了這四個孩子他也要活下去,更何況又揀了個女兒,這五個孩子離了他可不行。他掙扎著從炕上爬起來操著钁頭帶上老婆孩子到祖瑩,在父母墳丘兩旁壘起三個土丘;大哥大嫂一家、二哥二嫂一家、姐姐姐夫一家,除了姐姐有個屍首,其餘都是空墳。他和孩子分別在各個墳頭前磕頭,對著他們說著同樣的話:
「只要我活著就要把孩子帶大,這仇一定要報!」
這仇到底怎麼報,車回家還真想不出來。望著山上雪白的柞蠶繭掛滿枝頭像下了一場大雪,心裡一陣發冷,車回家跪在父母墳前叨念著:
「爹,娘,咱關東沒人嘍,都回來守著您二老,這仇可怎麼報啊!**子殺了您,日本鬼子又殺了咱家那麼多人。爹,娘,我帶著孩子可怎麼是好啊?爹,娘……」
於朝海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車回家身後,他哽咽著說:
「孩子,起來吧,我們不是孬種,總有一天這世道要變,總有一天……」他本來想說將來要到吃飯穿衣不要錢的**,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這話說的太多,連自己都感到難為情,那些巴黎人現在是不是像他們當年說的那樣過上了好日子呢?他心裡一點譜都沒有,又怎麼拿那些話來安慰面前這些哀傷中的人呢?於朝海面對現實也只能跺著腳叫喊:「老天爺,你睜睜眼吧!」於朝海心裡又翻騰開了,又想起他在巴黎那幾年的情景;卡洛又浮顯在他昏花的眼前;他好像又聞到了劉元禮胸口冒出來的血的腥味;杏子那犀利的眼神讓他打了個激靈。車回家抱著他的腿嚎啕大哭才使他醒過來。
「大爺,我們家好苦啊!」
「孩子,咱都一樣,都好苦喲!走,咱到大廟去,去和菩薩說說,去和王壯士說說,咱做了什麼孽?讓咱受這個罪?還有比這生離死別更難受的罪嗎?為什麼都叫咱攤上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於朝海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那年鬧蝗災,周圍幾十里地的莊稼顆粒不收。於朝海的老婆也在這年死了,一家就剩他一人,在於聯嘉一家子的關照下,還不至於吃不上飯。一天,有個孩子來喊他,說村外有個抱孩子的女人找他。他心裡撲騰開了,他猜出來人是誰,他急忙跑到村西頭山坡后,看到杏子抱兒子坐在地上。於朝海看著兒子,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他鎮定了一會兒說:
「怎麼不帶丫頭來,先跟我回家,別坐在這野地里。我家裡的死了,就剩下我一個——」
「大哥你誤會了,我不會到你家去。」
「那好,我到你家去。」
「不!我是實在沒辦法才來求你,貴生餓的直哭。」
杏子低著頭看也不看於朝海一眼。於朝海心裡明白了,這倔強的女人無論如何也不屬於自己,她永遠都是劉元禮的老婆。他搖了搖頭,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冷冷地說:
「你在這等著,我去找我侄子送你回家。」
「於大哥,我想到這村的大廟去看看。」
「今天不開廟門。」
「那請大哥代我求菩薩,求王壯士保佑俺娘仨。」
於朝海無奈地仰頭看著天……
於聯嘉借了兩匹牲口,一匹馱著糧食,一匹讓杏子娘倆坐上。他遞了兩個玉米麵餅子給孩子,那孩子給了媽媽一個,自己馬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杏子流著淚看了於朝海一眼,於朝海兩眼死死盯著自己的兒子,當著於聯嘉的面他不能再說什麼,眼看著他們走了,突然他大聲說:
「過些日子,我再託人給你和孩子送……」
杏子聽到喊聲掉頭對孩子說:
「貴生,喊叔……」
在膠東往往給那些遺腹子取名叫貴生,杏子也給兒子取名貴生其實是用了諧音,說是孩子是父親死後生的是鬼生的意思,可是當時又不能和公公婆婆明說,就說成富貴的貴。於朝海第一次聽到孩子的名字,心裡就明白了這女人的苦心。他看著遠去的兒子,仰天嘆了口氣:
「劉元禮兄弟,你的女人對得起你劉家,你可要保佑她娘仨啊!」
車回家的老婆很少和人說話,別說在外面,就是在家裡她也像個啞巴,她有什麼事要辦往往用手勢和嘴皮來表示,這一家人早已習慣她的「啞語」,她努努嘴、抬抬手,車回家和孩子們就知道她的意思。孩子們最怕她抬腳,這表示誰做錯了事她要踢人。喊她舅母、喊她嬸的從沒挨她腳踢,她踢的是喊她娘的親生兒子。每當這時,孩子們都像猴子似的看著她,她有時若不太生氣就會笑起來。可就這樣一個不招誰不惹誰的女人,竟引起全村人的議論:
「看那雙大腳片子,像鐵杴一樣。」
「整天叼根大煙袋,抽的比老爺們還凶呢。」
「你沒見她走路呢,挺著個胸抬著個頭,肯定不是個好東西。」
「回來這麼久了也沒見她生個孩子,我看她不會生育,只怕喊她娘的那個孩子也不是她生的。」
「……」
什麼壞話都栽到她身上。多虧她沒個說話的人,這些話傳不到她耳朵里,若不還不活活氣死這個脾氣暴烈的女人?
村裡的女人其實是嫉妒車回家的老婆,她下地幹活不亞於壯勞力的男人,她背的東西頂條毛驢馱的多,再加上她幫著車回家開車馬店,里裡外外的忙活,村裡的女人們不知他們家賺了多少錢,這眼睛越發紅了。她們完全忘了自己男人抽的是車回家從關東帶回的煙種,地里種的是車回家從關東帶回的大豆種,人們就是不願看到別人能吃上碗飯,更何況這一家七個人是四個姓,誰知道他們是不是車文倫的後代?再說很多從外村嫁過來的女人和一些半大小子、姑娘還不知道義和團的事呢!誰擔保他們不是看上這方水土來落戶呢!
車回家一家人不知道這些人想的什麼。要不是姐姐帶回的慘訊,說不上哪天他會帶上一家人返回關東呢。
現在老婆不說話的毛病傳給了車回家。車回家也不說話了,他痴獃的雙眼整天看著孩子們發愣,時不時在清點著孩子,他生怕丟失一個,一會兒見不到誰就原地轉圈喊叫,直到四個男孩都出現在他面前,才輕輕地每個人給他一巴掌,再囑咐不要亂跑。每天夜裡車回家看著孩子們躺下,數數是四個他才喘口粗氣閉上眼睛,這時哥哥姐姐的臉又浮上心頭,他把牙咬的咯咯吱吱響,老婆也不會安慰他幾句話,她只是不停地喘著粗氣。
從關東回老家躲避日本鬼子的車回家,說什麼也沒預料到他躲的不是地方,日本鬼子像跟他過不去似的又追到了山東。本來按車回家的脾氣應該跟日本人拼了——在關東的親人都被他們殺了,現在又到山東來殺害無辜——可他看到還沒長大的孩子們又不能違背哥哥姐姐的意願。所以一聽到鬼子的動靜就帶上四個男孩子跑進山裡躲避。他讓老婆帶著揀來的閨女山菊單獨走,他忌諱和女人一起逃命,他怕給四個命根子帶來晦氣。
據傳遠古時膠東半島是一個島嶼,高原上的黃土大量流失填充了大海,才把它與大陸連了起來。在這裡,由於氣候特殊,生長的五穀雜糧各種水果口味都異與別處的出產。這塊寶地百年來吸引著各個帝國主義國家對它產生霸佔的**,它像一隻大船的船頭首當其衝地面對著大海的風lang。
日本鬼子打到膠東已瘋狂到了極點,他們無惡不作,殘酷地實施斬盡殺絕的三光政策,企圖永遠霸佔這方曾經只在夢想里屬於他們的土地。因為太難對付在山溝里跟他們轉悠的土八路,日本人便用了一個絕招:拉網式的掃蕩。在膠東,日本鬼子組織了最嚴密的大掃蕩,他們拉開了大網,方圓幾十里一步一步把幾萬人逼上了馬石山,入夜又隔幾步點一個火堆,讓「網」內的人無法外逃。
這次拉大網還圍進了一個排的八路軍,在最後的夜裡是他們帶領一萬多老百姓衝出了鬼子的包圍圈。
車回家帶著四個男孩逃兵難卻被圍進了日本鬼子的大網,這個肩負著為哥哥姐姐「留種」使命的漢子沒遇上八路軍,也沒看見最後八個八路軍彈盡跳崖的壯舉,他和四個孩子都死在鬼子的刺刀下。當他老婆後來一趟趟背回五個屍首,人們看見四個男孩都是被刺刀挑死的,車回家的屍體則慘不忍睹。人們議論說他肯定是和日本鬼子拼過,才落個幾乎屍首不全。
馬石山上被日本鬼子殺死了多少中國人說法不一,但這年的夏天每當下雨有水從山裡流出時,人們都不敢再看那河水,它是紅的。
車回家的老婆掩埋了五個親人後,自己坐在墳前獃獃地坐著,沒人能勸她起來回家,女兒車山菊再怎麼求她也沒有表情,村裡人只好把車山菊拉回村裡。第二天人們發現車回家的老婆死在車回家的墳頭,坐在那仰著頭瞪著眼。
村裡的男人都參加了車回家老婆的葬禮。葬禮上沒有人說話,他們心裡都佩服了這個女人,當他們黑壓壓跪在這個女人的墳包前,默默地表達了他們的心情:這樣躲避是不行了,小雞臨死前還要蹬蹬腿呢,一個大活人就叫小鬼子這樣殺戮?
女人們也一反常態,當男人們磕頭起來后,她們亮開了嗓門用哭聲懺悔自己過去對這個女人的不公,燃燒著香燭、紙錢、眼淚、鼻涕和著心底的不安真情地哭訴,當然她們心裡都在祈求死者能保佑自己一家別遭這樣的不幸。
於朝海把車山菊接回自己的家,想著車文倫一家人的遭遇,他都不知道什麼叫難受了,他只是感覺胸口堵得慌,那四個男孩喊他爺爺的聲音老在耳邊迴響,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車回家的影子,甚至能聽到他在墳地上的哭泣聲。
活到這麼大歲數,於朝海不相信有魂靈,但他總希望這不是事實,他希望看到的車回家一家都只是影子——他們根本沒有回來,他們的回家和以後的慘劇都是自己的想象——車文倫一家在關東還活得好好的。可當他掐一下自己的胳膊,再看看面前的小姑娘車山菊,他又回到了現實:車文倫一家是的的確確的不在了。他嘴裡才嘟囔著:
「天意,天意,這是天意,人鬥不過天,不論你躲到哪兒你都逃不過天意,天意!」
「馬石山慘案」這一重大事件,在現在中國的媒體上基本看不到,更沒有人知道那八位救出過上萬人性命的壯士的姓名,不知道是膠東人太悲哀害怕提起這樁往事?還是在這裡日寇犯下的罪行太多,以至於「馬石山慘案」不值得再提?要不就是膠東人麻木了?可後來在半島上掀起抗日lang潮,應該跟一些事件有關。解放初期半島上幾乎沒有青壯年男女安守家園,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的漫長歲月里,膠東人撒遍中華大地這一現象,則是不爭的事實。大批膠東的男男女女走上革命之路,跟當年日本鬼子殘酷的大掃蕩有直接關係——我這麼想。
埋葬了車回家一家,東沙河村沉默了。當於朝海在大屋召集於、車兩姓的老者議論今後這日子怎麼過時,每個人眼裡充滿了殺氣,這些無奈的平民不能再任日本鬼子這麼猖狂,死要死出個模樣,活要活出個氣節,大夥擰成一股繩,要跟鬼子斗一斗。可以想到當年義和團那種愚昧的行動,他們那原本就無法忘記的傷痛又被撕揭開來。
於朝海說話了:「什麼叫刀槍不入?放他娘的臭屁。我們總不能再赤手空拳去跟那些小鬼子斗吧?夥計們想想辦法,哪怕跟他一對一的還命,也還值得,光這樣等死,真不知道怎麼去見祖先。」
老車頭接住話說:「咱們是順民,交稅納糧從來也沒少過,那政府幹什麼吃的?就算咱豁出這條老命去跟小鬼子拚,可上哪兒去弄傢伙來?」
「你指望政府給你傢伙?你做夢吧!咱湊點銀子,槍還是能買到,可咱那點錢能裝備幾個人?」
「我看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在後山頂上看到過日本鬼子掃蕩,就那麼幾個小鬼子,趕著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逃,就咱一村起來反,那能成嗎?」
「你還別說,什麼東洋鬼子,我還聽到小鬼子說中國話呢!」
「那是二鬼子,是靠幫鬼子打仗吃飯的!」
「我**祖宗!難怪那麼個小日本敢來打咱,全是些漢奸王八蛋壞的事。」
「那咱也去當二鬼子?」
人們鬨笑了,這笑聲沒有快樂,只是無奈,還有悲哀。
不知道這些老人突然想到了什麼,突然大屋裡一片沉靜,沉靜得像要爆炸。
當於朝海說:「咱有打石頭的炸藥,把石頭掏空填上炸藥,弄個火捻子引爆,是可以炸死人的。只要炸的鬼子不敢近村,再把石鼓頂的圍牆修結實點,我看鬼子再來掃蕩可以應付應付!」大屋裡的人才從沉靜中醒來。
「地雷戰」讓東沙河村掀起了膠東抗日的熱潮,小鬼子在膠東吃盡了土地雷的苦頭。***在山東的第一個根據地,就在這俗稱「一槍能打穿」的熱土上建立起來的。等抗日戰爭勝利,人們把那些為民族犧牲的親人埋葬在據說是風水寶地的靈山上,一個高聳在山頂的漢白玉塔身密密麻麻寫滿了烈士的姓名。在簸箕狀的兩側山脊上,安眠著我們的民族英雄。
被捆在槐樹上的於朝海昏迷中感覺自己在做夢,過去的事都像西洋景在腦海里翻騰,他想起了劉家夼的杏子一家,那裡有他的兒子,儘管平時他強逼自己認為那是給結拜兄弟幫的忙,就像一件東西給了別人就不屬於自己了,若再說那東西是自己的,簡直就是小孩子的把戲。兒子是元禮兄弟的,跟自己無關,他不停地提醒自己,可活到頭了才知道自己無法忘記她娘倆,兒子平安嗎?他能逃過這場災難嗎?想到這兒兩行熱淚就順著臉腮流淌。
河野看到了於朝海在流淚,心裡一陣高興,又開始叫翻譯官勸說於朝海投降。於朝海沒有理睬這個漢奸,眼睛直瞪著河野又罵了一聲:「***祖宗!」除了這句話,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話能夠解恨。這時,一個日本兵走到了於朝海身旁,他一臉尷尬地說起了中國話:「大爺,你就別死心眼啦,黃軍是幫咱的,國民政府有什麼好的?」於朝海看著面前的二鬼子竟公然跳出來,他心裡是恨上加恨:「你個雜種怎麼學狗叫?你當漢奸去認日本人當爹,你親爹親媽怎麼揍出了你這麼個東西!」
河野等不及了,要是天一黑,他們這幫人就回不去營地了。
於朝海眯縫著眼睛看看天色,知道自己該走了,可是不能這麼簡單地走,去陰間的路上得有個伴吆喝著才不寂寞,他朝鬼子翻譯官說:
「他不是想要我不再做地雷嗎,村頭那個大屋就有做地雷的模子,還有配藥的秘方,你們拿去不就得了。」
河野了解了於朝海的意思,舒了口氣——自己總算勝利了,他興奮地派了五個日本兵去大屋。
沒等片刻,大屋的木石磚瓦飛上了天,五個鬼子一個也沒回來。
河野知道上了當,他滿眼充血舉起指揮刀,讓剩下的士兵上上刺刀,命令每個鬼子往於朝海身上刺三刀。
於朝海這個闖過了那麼多鬼門關的漢子,沒想到這個歲數還是死在外國人手裡,更沒想到是死在他最看不上眼的小日本手上。第一個向自己捅刀子的是個二鬼子,為此他流了兩滴眼淚,在那一剎那使出老勁罵了一聲:
「***漢奸二鬼子的祖宗!」
殺害了於朝海的河野,並沒有平復他那顆野獸不如的心,他命令鬼子兵把槍口對準了從大廟趕來的人群,就在老槐樹旁對東沙河村的老人孩子進行了野蠻屠殺。
車山菊也在人群中,等她清醒過來,已是第二天早上。除了那棵槐樹,車山菊是見證了這次大屠殺的唯一倖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