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道(三)

第四章 天道(三)

東沙河村因為有個去過法蘭西的於朝海而故事百出.

東沙河村因為是照王雲起天燈的地方而讓人百年不忘。

東沙河村因為出過個巧手木匠於聯嘉直到今天還被民間傳頌。

東沙河村因為抗日戰爭用土地雷炸死了不少日本鬼子而聞名全國。

東沙河村因為有個老擁軍模範車山菊揚名四海。

東沙河村現在又在喪葬改革上創了新路,一下就驚動了省領導……

於三峰接到市裡的電話,說明天有省領導參加東沙河村紀念堂的揭幕儀式,他問對方是誰要來,對方說不知道,他又問市裡來不來人,對方說來的省領導不讓市領導陪同。於三峰緊張了,他撥電視台車滿意的電話,家裡、辦公室都無人接。他撥通了林小雨的電話,對方說:

「是三峰啊,我剛要給你打電話呢,你就打過來了,這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於三峰聽到這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打斷對方的話問:

「不知是誰把明天俺村紀念堂揭幕的事給捅出去了,市裡來電話告訴我說明天有省領導要來——」

「你著什麼急啊!是我把這消息說出去的——」

「你怎麼能這樣!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姑奶奶不讓把這事鬧大!」

「是沒有鬧大啊,才來一個省領導這叫鬧大了嗎!他又不讓任何人陪同。你一天到晚都把姑奶奶掛在嘴上,宣傳宣傳你這個大村長和你的姑奶奶有什麼不好?來的省領導嘛你也不用害怕,是老爸,車滿意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就跟來了,他們說是來採訪老爸的,還把你們姑奶奶的意見告訴了老爸,嗨,這也怪了,老爸竟說你們姑奶奶考慮的對,老爸也給人家定下規矩,說沒有他的許可不準拍攝,這不正遂了你的意嗎?」

於三峰聽林小雨這麼一說,心裡真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林小雨的語氣太盛氣凌人,他放下電話要去找姑奶奶,把這事先告訴她老人家,看姑奶奶是什麼意見。於三峰還沒跨出門,電話又響了,他知道又是林小雨:

「你發什麼火?我話還沒說完你就撂電話?」

「我沒有發火,我是說你也太不尊重別人的意見,說好了明天你一個人來,讓姑奶奶看看你,現在你鬧得沸沸揚揚的——你問問車滿意嘛,為什麼不讓把事鬧大姑奶奶都跟他說了,好了,我這兒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我放電話啦。」

「你每天生活在個老古董身邊累不累啊,爸這次來可跟市領導說了,很快就會調你到市裡。媽也說了,咱倆的事要趕快辦了。我們九點出發來東沙河村,十點就離開,你們把儀式定在九點半……」

於三峰氣得滿臉通紅,他真想罵一句你是什麼玩意兒,管起我們村的事了,可於三峰罵不出來,他從來就不會給人難看。怎麼辦?於三峰要趕快去找姑奶奶,走出門他又改變了方向,他知道姑奶奶今夜不會睡覺,若現在去,祖孫倆又要哭那些牌位,何況姑奶奶怎麼能阻止省上來人?這可跟日本人是兩碼事,小日本鬼子姑奶奶能找出千條理由不准他進村,可中國人她能提出什麼原因不歡迎人家呢?於三峰犯難了,他估計姑奶奶也想不出什麼辦法,就在街上轉游,想著怎麼接待林濤——這個自己並不討厭的人,他信步走進村委會,進屋把電話線掐斷就躺在沙發上……

父親看著繼母和姑奶奶為自己忙活行裝,於三峰看著父親的臉,他感覺父親突然老了,爺倆眼神對視了許久,父親才移開眼神對姑奶奶說:

「姑啊,讓三峰娘整理就行了,您歇著。」

姑奶奶親切地恨了三峰爹一眼又轉身整理孫子的衣裳,給三峰理了下頭髮說:

「出門在外別把自己弄得邋裡邋遢的……千萬躲著點女人,把心思都用在讀書上,談戀愛早了沒有好處……吃的上可別省,身子骨要緊……經常給家裡寫信、來電話……」

於三峰考上了農學院。本來按他自己的志願和成績可以報那些名校,可父親和姑奶奶說了無數條理由——說學什麼也沒有學農有出息,並說定要自己畢業后回東沙河村務農。

於三峰報到的第一天就引起轟動,滿學院風傳來了個美男子,他自己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只感覺老有人對自己指指劃劃,連看他的眼神都異樣,他悄悄地把自己身上打量一番,沒發現有什麼丟人的地方。中午就有女生請於三峰吃飯,他婉言謝絕,晚飯又有女生來邀,他才感覺不對勁。同寢室的同學唉聲嘆氣地說長得漂亮真好,吃飯都不用掏腰包,於三峰才想起臨離家姑奶奶的囑咐。他苦笑著對同學搖搖頭違心地說:

「我從小就定了親的,同學們別誤會。」

「你是農村來的呀?」

「恩吶。」

「可真不像!」

「農村來的有什麼記號不成?」說這話的叫林小立,他微笑著對於三峰伸出手自我介紹說:

「我叫林小立,老家也是膠東,咱是老鄉。」

小時候姑奶奶說俺小三子臉皮真好,曬不黑捂不白,再長大點姑奶奶又說這古話也該改改了,這「東西南北幾萬里,誰也比不上俺小三子哩」,於三峰從來也沒把這話往心裡去,他知道姑奶奶就親自己,不是有句老話嗎——孩子是自己的好。讀高中有女孩子給自己寫信,於三峰把信給姑奶奶,姑奶奶大罵這些小狐狸精,並給他定下約法三章:不回信,不吃她們的東西,不要她們的禮物。所以於三峰從小就不接近女孩,姑奶奶說的女人是禍水就牢牢記在心裡。

林小立和於三峰大學同學,同寢室,時間長了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林小立家就在本市,但他從不邀請於三峰去家裡玩。大學四年,於三峰各門成績全班第一,***員也轉了正。快畢業了,林小立請於三峰上街,把他帶回了家。

林家單門獨院住一所小樓,於三峰一看才知道這不是一般人家,弄的他尷尬萬分:

「難怪你從來不說你家裡的事,你看我空著手,今天就別進去了吧!」

「你個窮學生不空手你拿什麼?再說家裡可能沒有人呢!要是我爸爸在家,那更好,他在省里工作。說不上還認識你那位擁軍模範姑奶奶呢!」

於三峰就被林小立拉進了小樓。林家全家人都在家,於三峰摸不清林小立請他來的用意,在林家呆了不到一個小時,憋了他一身大汗,他像被關在籠子里的動物,讓林小立的父母和妹妹觀賞。林小立的父親更刨根問底,當他知道於三峰是東沙河村人,林濤竟把於三峰家的祖祖輩輩打探個遍。林濤特別對於朝海感興趣。多虧於三峰經常聽姑奶奶講家裡的老事,對林濤的詢問還能對付。可是於三峰弄不明白,林濤怎麼對自己家的事這麼好奇?而且每提起一個人,他都好像認識一樣。他感覺自己好像上了圈套。可林濤的態度又讓他無法不回答。於三峰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林家舒服的沙發倒讓他覺得像坐在針上。

自從於三峰去了趟林小立家,林小雨就三天兩頭來「農大」,不過於三峰總是拉住林小立,不單獨和林小雨相處。於三峰盼望早點畢業,趕快回家,快點離開這個讓自己進退兩難的境地。

當於三峰畢業回鄉后,林小雨竟也調煙台,離東沙河村才幾十里路。「天吶,這還躲不脫了?」於三峰害愁了,他頭一次沒把這麼大件事和姑奶奶說,他摸不準姑奶奶對這事會是什麼態度。

於三峰躺在沙發上。林小雨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往往使於三峰無法忍受,可直到今天自己也沒表明態度,到底是愛她還是不愛。林小立曾說過他妹妹唯一的優點是心眼不壞,再則是羅列一長串的缺點,好像是給於三峰打預防針,其態度熱情得差點喊他妹夫。明天姑奶奶就見到林小雨了,姑奶奶看人那不會出錯。

紀念堂揭幕,省上、周圍村都要來人,這下事鬧騰大了,姑奶奶會是什麼態度,於三峰拿不準,找個借口明天紀念堂不開門?——看來是不行了,林小雨把這攤子給攪亂,她不就是想把我推出去達到他們的目的嗎?於三峰從心裡討厭起林小雨了。

於三峰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一夜他做了許多夢……他好像聽到姑奶奶喊他,他翻身起來,聽了聽街上還沒有人聲,他無法再睡,走出村委會來到村頭老槐樹下等姑奶奶。姑奶奶今天早晨必定要先到老槐樹下轉……

林小雨今天會怎麼「表演」?與她父親會有怎麼樣的配合?姑奶奶怎麼看他們?於三峰都想不出來,他苦思今天怎麼接待這幫貴客,急得心如火燒。突然他感覺嘴皮疼痛,嘴四周立刻就起了一溜水泡。他看看天色尚暗,姑奶奶還不會起床,心裡真希望老太太快來轉老槐樹,但又巴望永遠也別天亮,好在黑影里把心內的苦楚都和姑奶奶說說。天亮了那些人就會來到東沙河村——於三峰最不想見的就是林小雨,但是他又特別想讓姑奶奶見見林小雨,以證明自己的判斷,好決定他和林小雨的關係。但願是自己不會看人,誤會了一個熱情的姑娘。

林小雨的父親曾對女兒說於三峰若到「農科所」工作倒太一般了,他主動返回農村則前途無量。當林小雨把父親的話告訴於三峰時,他好像受到莫大侮辱。姑奶奶讓自己回老家絕不是為了製造機會往上爬,她說小三子回農村不但能生活的比在城市好,而且少了許多煩惱。其實是姑奶奶希望有個她最喜愛的「孫子」在身邊,於三峰長得太像於松虎了,看著小三子心裡才塌實。這些家務事林小雨一家怎麼也不會明白,儘管於三峰把這些話都跟林小雨說了,但她還是不放過他。

林小雨的父親林濤對於三峰是過目不忘,他記憶中的父親和想象中的爺爺就攪和在一起,奶奶跟父親說的話當時他並不懂,他只記住了奶奶的一句話:「以後不論什麼情況,絕不能跟姓於的作對,東沙河村的人都跟咱是一家。」林濤在父親去世時才弄清楚自己的爺爺不姓劉,所以父親參加革命后就跟著奶奶姓了林。林濤讓兒子林小立帶於三峰迴家是在作了大量調查后才決定的:第一,於朝海不是於三峰的親老老爺爺——這就出了五服,沒違背婚姻法;第二,林小立老在自己面前誇於三峰,他也產生了見見這個「本家人」的念頭。但他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和自己一樣,非常喜歡於三峰,而且女兒還一見鍾情地愛上了人家。說實在話,林濤感覺兒子並沒有瞎說,於三峰是特別招眼,他要是真能成自己的女婿倒也和女兒般配。但是林小雨的母親表現的過於熱情把於三峰弄得很不自在,林小立發現場面尷尬就不顧媽媽挽留,拉起於三峰離開了家:

「三峰,今天完全怪我,我真不知道我母親怎麼想的。不過我看出我父親對你挺有好感的。咱們馬上就畢業了,他是省委副書記,讓他幫你活動活動對分配沒有壞處,你說是吧?」

於三峰沒遇到過這種場面,林小立的話他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我不用學校分配,畢業后我就回老家。我之所以考『農大』,也是因為我的老家需要。」

林小立愣住了,於三峰的真實想法是他第一次聽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於三峰的學業優秀是全校出名的,他會回農村?該不是今天在自己家裡母親的過於熱情讓人家臨時編造的借口吧!林小立臉紅了,喃喃地說:

「我母親就是這麼個人,見了誰都熱情過度。你別看我妹妹今天沒說話,她要是開口,死人都能讓她氣活。」

於三峰聽林小立提起他妹妹,心裡更不是個滋味,林小雨那火辣辣的眼神,早把她心裡的意思說了個明白。於三峰感覺麻煩來了,他盼望明天就拿到畢業證,趕快離開這裡。

林小立回家和父母妹妹大聲嚷嚷開了:

「我帶我的同學回家,又不是給你們相女婿,你們搞的啥名堂?」

林小雨一聽這話是沖著自己來的,笑眯眯地答:

「你帶個大活人回來還能不讓人看吶?我還只是看看,要是你帶個貓啊狗啊的寵物,我還要抱過來玩玩呢!」

「你那火辣辣的眼神就差把人家吃到肚子里,還用抱?」

林濤看兒子和女兒要吵架不緊不慢地對兒子說:

「是你老在我們面前誇你的同學,所以才讓你帶回家看看,看你的眼力怎麼樣,你既然帶回來了我們自然要仔細看看,這有什麼錯?」

「你沒看見媽媽那股熱情勁,就差點跟人家說『來我家當女婿吧』——」林小立說著還學著媽媽腔調憋著嗓門,逗得全家大笑,這回他可真發火了,大聲吼:

「還笑呢,你們丟不丟人吶!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小兔羔子,你糟蹋你老娘,我沒見過世面?我和你爸可是到蘇聯留過學的。我是鄉巴佬?我就要拉個小夥子來做女婿關你什麼事!你還別說,我還真看上了這個於三峰,我看配咱小雨還真可以。」

一聽母親這麼說,林小雨也答話:

「我也看上了,媽和我的觀點一致,怎麼樣?」

「恐怕是一廂情願,人家根本就沒想留城裡,人家要回老家農村,人家是定了親的,做你們的夢吧!」

一聽林小立這話林濤眼睛睜大了,他問兒子:

「這是你胡說還是真的?」

「我胡說什麼?離畢業沒幾天了,你等著瞧嘛!」

林濤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林小雨並不管哥哥怎麼刺自己,更不怕於三峰是定了親的,哪怕他結了婚她也要插一杠子,現在是什麼年代?在她眼裡,於三峰是塊寶貝,誰搶到就是誰的,衡量自己各方面的條件,配他綽綽有餘,她感到自己勝利了。林小雨找出各種理由去「農大」看林小立,反正於三峰和哥哥住一個寢室,林小立也拿她沒法,儘管於三峰每見她來就躲開,可妹妹並不在意。林小立無奈只有給父親打電話:

「老爸,管管你那個女兒好不好,她一天到晚到我寢室來,影響多不好!」

「有什麼影響不好,她又不是小孩,長著兩條腿,我能把她鎖在屋裡嗎?再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還不至於當個阻撓兒女自由戀愛的老封建吧!」

一聽父親這麼說,林小立才知道父母都同意還支持妹妹的舉動,他左右為難了。夜裡他約於三峰出了寢室,難為情地說:

「三峰,看來我父母還有我妹妹——都看上你了……」

「別跟我開玩笑,我一個農民怎麼配得上……」

「你可別這麼說,誰數上三輩不是農民出身?我爺爺沒參加革命前不就是農民。」

「那可不一樣,現在你們畢竟是****,我怎麼配得上?」

林小立聽於三峰這麼說以為有門道,忙說:

「只怕我妹妹配不上你,你不知道她那個脾氣,天底下沒有她佩服的人,總感覺自己是朵花,不自量力,沒有自知之明。」

「別拿我窮開心,我答應我姑奶奶回老家當農民,我不會留在城裡的。」

「分配不成問題,我父親會一手操辦。」

「別,別,千萬別這樣!」

林小立把和於三峰的談話跟父親都說了。林濤點了點頭說:

「小雨還有點眼光!」

林小立知道在選女婿上父母和妹妹結成了同盟,說心裡話,讓於三峰進入自己的家庭他是很高興的,只是礙於同學的面子,怕於三峰說自己是拉皮條。其實就當一次媒人算什麼,林小立也認了。

「農大」的畢業典禮上,於三峰成了主角,他樸實簡練的發言引起陣陣掌聲:

「……現在,我就要返回我的故鄉,當初我考『農大』就是為了故鄉的農業。我的老家膠東不用我介紹,在座的領導、老師、同學都知道,那裡需要我,我愛我的故鄉……」

悄悄坐在禮堂最後一排的林濤聽完於三峰的講話就和人事部門的人離開了會場。他沒驚動「農大」任何人,只是做了一次私訪。他在注意於三峰,又不願和家裡人說明這個於三峰的身世還和自己有點牽連。

林小立聽於三峰把自己的路堵得這樣死,在底下急了,他恨不得跳上台去糾正他的話,當他聽有女同學說難怪這麼多人追他都沒門,人家是要找個農村妹子,林小立差點吼起來說你們配嗎,他的臉憋得通紅。

聽女兒小雨說東沙河村修了個紀念堂,林濤要去看看,因為電視台長車滿意也是這村的人,就不好瞞著他,提前一天他們一行到了煙台。林濤在考慮見了爺爺的靈牌怎麼辦?對,把所有的靈牌都看一遍,找到於朝海的靈牌在心裡悼念悼念就行了,也盡了奶奶的遺願——他在預演回故鄉時應有的表現。

於三峰迴到東沙河還沒有兩天,林小雨就調到了煙台,這事叫於三峰哭笑不得。憑林小雨的脾氣她會嫁給個農民?於三峰暗自笑了,他不能把這事告訴姑奶奶,他不願事情沒有把握就鬧得沸沸揚揚,他想拖段時間看看,看林小雨有沒有這個耐心。於三峰給林小雨定了條規矩,絕不准她在東沙河村露面。於三峰沒估計到林小雨會聽他的話,她死心塌地地等著他。

其實於三峰的一舉一動都在林小雨父女的耳目中——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當東沙河村的果品豐收,當東沙河村養殖場成功,當東沙河村的工藝品名聲越來越大,當東沙河村的合資企業越來越紅火,當東沙河村的喪葬改革又帶了個好頭,於三峰的政治資本就一步步接近了林濤的願望,他要一步步把「女婿」提上來,所以他要求女兒千萬別急於結婚,免得給別人說閑話。

光禿禿的老槐樹下於三峰在等姑奶奶,他估計姑奶奶今天一早就會到老槐樹下。姑奶奶對紀念堂的樣式、規模頗為滿意,她一定會在今天早上來老槐樹下請她的爺爺奶奶、爹娘的魂進新修的紀念堂,姑奶奶常說他們的魂沒離開老槐樹……

清明時節的清晨涼風颼颼,於三峰打了個寒顫,東山頭已是晨曦染空,他朝村裡看看,好像有個身影走來。於三峰閉上眼睛開始圍著老槐樹轉圈,心裡希望聽姑奶奶說句:「你小子來的比姑奶奶還早!」

林濤在賓館整夜沒合眼,他失眠了,五十幾歲的他身強力壯,睡不著覺還比較少見,東沙河村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讓他難以平靜,他經常被親情攪得異常激動,難道血緣就這麼重要?

儘管那場戰爭結束幾十年了,可當地的老百姓並沒有解除心裡的仇恨,尤其是在東沙河村,有個全村都稱作「姑奶奶」的老人在隨時提醒人們別忘了日本鬼子犯下的滔天罪行。她每天清晨要到老槐樹下圍繞著它轉上三圈,這是個無聲的行動,但她敲擊著每個村民的心靈,連省上都知道這件事。事情就是這麼巧,省里接到個文件,說一個日本反戰的老兵,想回原來被他殺害過一個老人的地方,去懺悔自己的罪惡。省里發現文中所說這個地方離林濤副書記的老家很近,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

當林濤看了這個當年侵華的老兵寫的回憶錄,竟是殺害自己親爺爺於朝海的河野。林濤疑惑地搖著頭,這真是冤家路窄。儘管林濤沒有在東沙河村生活過,但從知道了父親的身世,就特別關注東沙河村的情況。他想,要是讓東沙河村的人知道了實情,他們絕不會輕易地接待這個日本人。姑奶奶健在,她要是帶頭一鬧,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想來想去,他只好叫上省外辦的人,自己親自帶隊,領河野悄悄地去東沙河村。在省里專門開會,決定不驚動下面的任何人。

當河野雙膝跪在老槐樹下面滴下兩滴老淚時,這個當年的劊子手又彷彿看到了被他捆在樹身上的於朝海——這個他一輩子都沒法忘記的中國老人,他嘀哩咕嚕說些連翻譯都聽不清的話。站在不遠處的林濤則掃視著整個東沙河村,他在猜想當年爺爺住在哪裡,他又很想去拜訪那位姑奶奶,可是今天不行,以後一定要回來,他的根在這裡,他應該知道自己的先輩更多的底細。看著河野這個日本老頭跪在地上那個虔誠樣,林濤怎麼也想象不出他曾經是個劊子手,出於禮貌他還是和翻譯一起把他攙扶起來,把河野塞進車裡,立馬離開了東沙河村。在車上林濤問河野你當年搶的那個香爐現在在哪裡時。河野聽中國的這個官員提起那隻香爐,驚嚇地哆嗦了半天才低頭哈腰地說:「我沒能把它帶回日本,因為我是作為戰俘被遣返回日本的。」停了半天,看林濤閉著眼睛不再說話,河野又說:「啊,那個香爐太精緻了,直到現在我也沒看見那麼雅緻的香爐,那是件精美的藝術品。」河野嘴上這麼說,可心裡在想,面前這個人怎麼會知道那隻香爐?他想起了被他親手殺死的那個和他爭搶香爐的婦女,而那個女人又跟眼前這個人是什麼關係?河野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他又後悔自己剛才說了那麼多讚美那隻香爐的話。但是,河野的內心還是萬分懷念那隻香爐,儘管它帶有血腥,可那是只他夢寐以求的藝術品,他也在想它現在在哪裡?其實心裡還是難以割捨,要是那隻香爐真被他帶回了日本,他也絕不會還給東沙河村。想到這兒,河野自己無奈地苦笑了,他明白自己的軍國主義思想並沒有在俘虜營里被除掉,他甚至懷疑自己這次到中國來的目的,但馬上他心裡就坦然了,日本之所以是日本,那麼小個國家敢跟整個亞洲斗,它不光是憑勇氣,若是當年美國、蘇聯不出兵,現在的亞洲真不知道是個什麼模樣。

林濤睜開眼看著河野,這個乾癟小老頭讓他心裡噁心,本來想再跟他說點什麼,可總有股無名的火在燎自己的心,現在他體會了東沙河村人的心,更能體會姑奶奶為什麼幾次拒絕日本人採訪的心情,他特別膩味跟河野同車,但為了縮小目標又只能用一部車,他突然感覺這血緣遺傳的神秘,自己並沒有經歷那個年代,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林濤看了看手錶,感覺車開得特別慢,他輕聲跟司機說盡量把車速加快,回濟南他還有事,但一看車速表已經顯示120碼。

父親劉貴生臨死告訴他,於朝海才是他的親爺爺,這東沙河村就成了他的故鄉,但這事林濤不準備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兒女。奶奶的借種行為是為了劉家有後代,更何況在那個時代一個女人撐起個家是多麼不易,若沒有個兒子是不堪設想的。父親理解了奶奶,解放後接奶奶在南京度過晚年。現在如果女兒能和於三峰結合,一條根又扎回東沙河村……這一輩輩的事可真說不清楚。於三峰的影子老在林濤腦子裡晃,他在想象老祖宗的長相,這遺傳基因是那麼頑強,父親、自己、自己的兒女、於三峰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有時洗澡時他欣賞著自己,心裡就特別感謝老祖宗傳給自己這麼美的身材和模樣。當第一次看到於三峰,林濤就決定抓住他,奶奶、父親的在天之靈也會同意他這樣做。林濤無法入睡,天不亮就打電話叫醒司機,他要一個人重回故里——東沙河村。

摩爾的兒子為紀念自己的父親,給自己的兒子命名也叫摩爾,小摩爾秉承了爺爺的意願,也學起了漢語。當小摩爾看了祖父那德文、中文混雜寫的《勝北戴記事》,他激動地跳了起來。他為祖父的開誠布公而歡呼,他為祖父的「君子坦蕩蕩」而自豪,尤其是祖父毫不隱瞞他與中國拳師於朝海的「戀情」,他竟激動地發抖:

「上帝,我道貌岸然的祖先也如此風流?」

小摩爾決定到中國,他記下了祖父當年在中國所到的地方,他的漢語足以和中國人對話。

在老槐樹下轉圈的於三峰心裡突然感覺不安,天都蒙蒙亮了姑奶奶還沒出門,是老太太這幾天太累?還是昨夜沒睡好?姑奶奶可從來不睡懶覺啊。於三峰急匆匆走到姑奶奶門口,他剛要敲門又猶豫了,讓姑奶奶再睡一會吧。

於三峰迴到村委會接待室,接上電話線鈴就響了:

「三峰,你到哪去了?我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

聽出是林小雨,於三峰搖了搖頭:

「這麼早你打什麼電話!我睡著了。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爸一個人悄悄走了。老爸好像很激動,不知道什麼事讓他這麼上心,你說可笑不?」

「歲數大了覺少,這你都不懂。」

「老爸覺少?他躺下不用三秒鐘就打鼾,他說他生在戰火中,大炮也震不醒他的覺。」

「今天中午飯我怎麼安排?」

「寒食節不是不能生火嗎?爸叫我們自己帶乾糧,不用你操心。」

「你們也講這一套啊?」

「咳,老爸最近不知道看了些什麼書,老講究一套一套的。」

「是嗎?今天來東沙河不知道他要講究些什麼。」

「你還別說,爸一聽人提起東沙河村就特別來神,可能是因為你回東沙河的故吧!」

「怎麼會因為我回東沙河的故?我本來就是東沙河村的人,我怎麼能不回來?」

「你沒發現爸喜歡你勝過我們兩兄妹啊!其實你的一言一行他都在關注。」

「不會吧,我一個農民,怎麼配省領導關注?是你起的作用吧?」

「我?我還沒有那個閑心!」

「那就好……」

「你別往歪處想噢,一會兒我們就出發,別再給我定約束法規啦,也該讓我見見你的家人咯!」

林濤驅車回他曾匆匆到過一次的故鄉,半路上他告訴司機去小北戴看看,車殺進一條鄉間小路就顛簸地他三搖兩晃,不一會兒小車停在一座廢墟前——德國人建的教堂,儘管到處茅草叢生,但從根基上還能看出它當年的規模。林濤下車,頓時被這幽靜的環境迷住了。河溝已解凍,流水淙淙。滿山的松柏隨著春風陣陣作響。林濤不自覺地深深吸了口氣,自言自語:

「這麼好的地方為什麼不開發旅遊業?」突然他看到又開來一輛轎車,他正納悶這是誰這麼早就到這裡來?就見車上下來一中一外兩個小夥子,那外國人竟笑眯眯地說了句標準的漢語:

「莫道君行早!」就走到林濤身邊伸出手說:

「這麼早見到您真高興,我是德國人摩爾,早晨好,先生。」

林濤正在想還有人清早到這地方來,還是個外國人?聽到老外的熱情問候倒沒反應過來。聰明的摩爾馬上把自己的話重複一遍就更讓林濤驚訝,他反問老外:

「摩爾?你也叫摩爾?」

「是的。我也叫摩爾。我是小摩爾。」

林濤看過膠東史志,因為爺爺參加過義和團,他就更對這段歷史感興趣,於朝海與法國海員及傳教士的事更讓他思索了很久,卡洛、摩爾經常在他想象中,面前這位也叫摩爾的青年人讓不愛說話的林濤打破常規,他友好地問:

「當年有個德國傳教士摩爾,曾住在這所教堂。」他指著面前的廢墟說。

「那就是我的祖父老摩爾,為了紀念祖父,我父親為我也命名摩爾。」

「你到這裡來是尋舊?」

小摩爾沒聽懂「尋舊」這個詞,他疑惑地看著林濤。林濤笑了: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我在學漢語,我發現祖父寫的《勝北戴記事》,就知道了這個地方。」

「你祖父寫的書,能讓我看看嗎?」

「不,先生,他是用德文、中文混雜寫的,原書只有手稿,沒出版。對不起,請問先生貴姓?」

「我姓於。」林濤自己都沒想到為什麼說了這麼個大真話,而且是對個外國人。小摩爾一聽對方姓於顯得異常興奮:

「啊,我祖父和一個叫於朝海的關係可不一般!為此我父親反對出版爺爺的書。我可不這樣看。我的祖父太有意思了,他把一件叫於聯嘉的給他的肚兜當成了聖物,到現在還掛在我們家的書房裡。」

林濤心中一震,馬上又冷靜下來說:

「噢,我對這段歷史不太清楚,聽說這兒曾是德國人辦的教堂,我順路過來看看。對不起,我走了。」小摩爾聽對方要走,客氣地說:

「您請,我還要在這裡看看。」

林濤一早沒叫女兒,更沒跟車滿意帶的採訪組打招呼就離開了煙台,整夜沒睡覺的他無一點困意,他在想象自己的親爺爺是個什麼樣,他在預測於三峰將來能坐到什麼位置……

林小雨發現父親自己先走了,馬上找到電視台的車滿意,車滿意聽著林小雨咋咋呼呼埋怨她父親不守信用就笑了笑說:

「你跟我們的車去吧,林書記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說著他拿出手機撥通於三峰的電話:

「三子,林書記自己先走了,可能一會兒就到了,你先接待一下,我馬上就來。」

「……」

「我絕不會拍丟咱村臉的鏡頭,這次帶攝影隊純是報道林書記對喪葬改革的重視,你和姑奶奶說說,千萬別說我不聽她的話。」

林小雨聽車滿意也是滿臉虔誠地提起姑奶奶,她迷惑了,這是個什麼樣的老太太讓他們村的人這麼尊敬她?僅僅是個擁軍模範嗎?她不顧禮貌搶過車滿意的手機:

「於三峰,我搭車台長的車馬上來!」

東沙河村的人今天都早早走出了家門,不約而同地在頭上纏著麻片,這裡家家戶戶都種麻,供給紡織廠織出的麻紗成了外貿俏貨。在有親人去世時,麻也是戴孝不可缺的物品,據說這還是孔夫子傳下來的。於三峰看天色大亮,就來看姑奶奶準備得怎樣。當他發現姑奶奶家所有的門都沒閂,就竟自走進姑奶奶的屋子。於三峰見姑奶奶面對滿桌子的牌位坐在那把陳舊的太師椅上,他輕輕地叫著:

「姑奶奶,我還以為您沒起炕呢,您吃過早飯了嗎?」

姑奶奶沒理小三子。於三峰想,做錯了什麼事惹姑奶奶生氣不理自己?他又撒嬌著說:

「我已經到老槐樹下等了好久姑奶奶。我昨個夜怎麼也睡不著,怕打擾姑奶奶,我過來晚了。」

姑奶奶還是不理小三子。於三峰轉到姑奶奶前面,見姑奶奶睜著眼看著桌子上的牌位,眼角還有淚水,手上拿著大爺爺於松虎的牌位。於三峰跪到姑奶奶面前,把雙手輕輕放在姑奶奶的腿上:

「姑奶奶,小三子做錯了什麼事姑奶奶不理我了?」於三峰低著頭說。他等了一會兒,見姑奶奶還不理他,於三峰嚯地站起來,他一摸姑奶奶的手冰涼了,他尖叫著:

「姑奶奶!姑奶奶!姑奶奶……」

於三峰踉踉蹌蹌走出姑奶奶家門,他不知道要到何處去,街上頭纏麻片的孩子像過節似的歡呼雀躍他沒看見,孩子們驚叫說他鼻子出血了他也沒聽見,他直走到老槐樹下直愣愣地看著這棵尚未發芽的老樹,他沒力氣再圍著它轉圈,伸開雙臂抱著老槐樹,喊著姑奶奶昏坐在地上……

林濤的小車到東沙河村村頭,他看見了昏倒在地上的於三峰,一種不祥的預感頓上心頭,他叫人抬於三峰到村委會接待室,林濤坐在於三峰身旁,輕輕地給他搽著臉上的血。

東沙河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湧上街,默默地看著車山菊手拿於松虎的牌位坐在椅子上被抬進東沙河村紀念堂。素裝的人群頭上、腰間都纏著麻片,注視著村裡最德高望重的姑奶奶第一個進了新建的紀念堂。

車滿意的採訪車來了。林小雨活蹦亂跳地找到了守著於三峰的父親,她剛要埋怨父親不說一聲就自己走了,見於三峰臉無血色昏迷不醒就問父親:

「三峰怎麼了?這是得了什麼急病?」

林濤沒理女兒,他突然感覺女兒的性格和面前這個小夥子相差太大,於三峰能適應女兒的脾氣嗎?更何況輩分也不對,於三峰該喊林小雨姑姑——林濤完全把自己當成於家的一員了。

車滿意一進村就感覺氣氛不對,他看見全村人披麻戴孝完全不像是只為過清明節,當一個嬸子告訴他姑奶奶去世了,他懊悔地流下了眼淚,嘴裡不停地說著還是來晚了,他叫攝像去紀念堂給姑奶奶拍最後的遺容,自己飛步跑進村委會接待室。

於三峰痴獃的眼神死盯著裝修精緻的接待室頂棚,他不看在場的林濤,當車滿意帶著哭聲叫了聲「三子」,於三峰才放聲哭了出來。林濤站起來背著手轉過身不看這兩個年輕人,心想,這哪像男子漢,感情太脆弱了。

車滿意扶起於三峰,禮貌地對林濤說:

「林書記,我們到村紀念堂去,您先在這休息一會兒,好嗎?」

「我也去!」林濤的語氣冷冰冰。

姑奶奶還坐在太師椅上,手中還拿著於松虎的靈牌,那兩滴蠟淚似的眼淚還掛在臉上,於三峰擺脫車滿意的攙扶跪在姑奶奶膝下痛哭,車滿意也跪下淚流滿面。

林濤仔細地打量著這位「死不瞑目」的老擁軍模範,他又在想像爺爺於朝海是個什麼模樣,他不能暴露自己的感情,對面前這位該喊姐姐的老人心中充滿敬意,他趁於三峰、車滿意在哭姑奶奶,朝車山菊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當他發現林小雨站在自己身後,輕聲對她說:

「給老人行個禮吧!」眼眶裡的淚差點忍不住流下來。

小摩爾走進東沙河村,兩隻眼睛已不夠用了,這裡已完全不像爺爺老摩爾描述的景象,一排排小樓呈現在眼前,讓他感覺很失望,完全找不到爺爺給他的靈感。爺爺寫的村中央有座大廟,村西頭是座不高的光禿禿的山丘,村東頭有條小河……現在山上都是果樹,村裡沒有大廟,村東頭小河……這讓他聯想到王雲起:中國人有多麼殘酷,竟能割開活人的肚子倒進汽油活活燒死——就在這沙河灘上。

小摩爾觀看著頭纏麻片,腰部也扎著麻片的人群,個個顯露出一股英氣,他同意了爺爺的觀點:「中國的人種在這裡。」這兒的人長的是特別,原來他以為是爺爺在那種環境愛上了於朝海才說出這句話,現在他承認爺爺說得是對的。

小摩爾沒人請他自己就進了東沙河村紀念堂,他驚奇地看見兩個年輕人跪在一個木乃伊似的老太太面前,他又見到了林濤:

「於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林濤尷尬的和小摩爾握手說:

「我姓林,你記錯了!」小摩爾不解地看著林濤,思索著自己的記憶在哪個環節出了毛病,停了一會兒,他拍拍自己的腦袋不好意思的以苦笑向林濤道歉。

車滿意拉起於三峰:

「該安排安排村裡的事了。」

「還怎麼安排?你說吧——」

林濤漫不經心地插話:

「總不能為死了個老人就不活了吧!」他指著小摩爾:

「這位是當年小北戴教堂傳教士摩爾的孫子小摩爾,他說他爺爺寫了本《勝北戴記事》的書,書中還談到他和你老老爺爺於朝海、老爺爺於聯嘉的事,他現在要去他爺爺所提到的地方看看,你們可以和他談談,可能對了解點膠東的歷史有好處。」林濤利用小摩爾的出現來轉移於三峰的悲痛。

於三峰看了看小摩爾,伸出手給小摩爾:

「我叫於三峰。」

小摩爾握著於三峰的手心中想,難怪爺爺和於朝海有那種關係,他的後代長的真是精彩,就禁不住地說出:

「哦,您太英俊了!」跟著就把眼睛轉向車山菊的遺體:

「這是怎麼回事?」

於三峰止不住又流下眼淚說:

「我的姑奶奶去世了。」

小摩爾對著車山菊在自己胸前划著十字說了句德語,又對於三峰說:

「我來得真不是時候,我對去世的老人致哀。」

車滿意主動站過來自我介紹后請林濤和小摩爾跟他去接待室,叫於三峰請各家把親人的牌位送進紀念堂。

紀念堂外已排起了送靈牌的長列,於三峰無力地站在紀念堂的大門口,對每個進去的人鞠躬。小摩爾沒隨車滿意去接待室,他站在於三峰的身旁拿著個相機拍個不停,並不住口地詢問他感興趣的事:

「村裡的大廟,怎麼不見了?」

「年代太久塌了。」

「現在這個紀念堂是不是代替了大廟?」

「不,完全不一樣。」

「於朝海、於聯嘉都會在裡面留名吧?」

「東沙河村所有去世的人都要留下姓名。」

「王雲起可不是這個村的人,他的名字該留在哪呢?」

「他被害在這個村的河灘上,後人沒忘記他,他的名字也要進這個紀念堂。百年來為中華民族犧牲的本村人都會把名字留在這裡。」

「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坐在太師椅上的那位老太太——我的姑奶奶。她是於朝海的孫女。」小摩爾一聽這話,馬上深深地低下頭給姑奶奶鞠躬。

「你知道有個叫『牡丹』的中國女人嗎?」

「這個名字太普遍了,不過我們村裡現在沒有叫牡丹的。」

小摩爾若有所思地看著於三峰。

林濤叫車滿意帶他到車山菊的住處,就打發車滿意離開自己。他獨自走進了全村屋內最簡陋人家,他深深地吐了口氣。一進門就看見桌子上放的靈牌,他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注視著於朝海的牌位,心潮難以平靜。林濤佩服奶奶的所作所為,一個沒文化的農村婦女竟能不露風聲地為劉家傳種接代,若沒有奶奶的機智決斷,就不會有現在的自己,但為什麼臨死前她要告訴父親這件事?是她不愛姓劉的爺爺?還是感覺對不起東沙河老於家?父親給自己改姓是奶奶的本意,還是受情理的制約?林濤迷惑了,趕上今天車山菊去世他又不明白這是碰巧了還是天意?

他決定當孝子賢孫,親手送於朝海的靈牌進東沙河村紀念堂。桌子上整齊地擺放著十幾個牌位,牌位前放著一縷雪白的麻,林濤看著老太太準備的這些東西心中頓時有股說不出的味道,他拿了兩縷麻纏在自己的頭上、腰間,眼睛死死地盯著於朝海的靈牌。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用托盤把桌子上的靈牌都端出屋,他滿臉莊嚴步伐沉重地走在東沙河大街上。

林小雨早就跟在父親身後,林濤發覺后也不想搭理女兒,他思緒萬千。林小雨不解地思索著爸爸的行為。走了一會兒,林濤不看女兒一字一字的說:

「離開於三峰,他跟你不合適。」

「爸,他可是你先看上的……」

「這個我檢討,你聽爸爸的,可以把他當個親戚——朋友,但不能跟他結婚。」

「我還真愛上他了,這怎麼辦?」

「天下有的是男人。」

「你不是馬上要調他到煙台嗎?」

「那不關你的事,你馬上離開煙台,回爸爸媽媽身邊。」

「我要是不聽你的吶?」

林濤自信地看了女兒一眼,林小雨馬上撒嬌:

「我可不敢違背老爸的意願,其實於三峰對我挺冷淡的,今天他才讓我來,還叫我在他姑奶奶面前裝著賢惠點,好像要我來侍候他這個老太太似的……」

「不要亂說,以後要是沒有什麼,於三峰還是咱家的朋友,他是你哥哥的同學嘛!」林濤又看了一眼女兒,命令似的:

「在腰上、頭上纏上麻!」

「為什麼?」

「在這種場合你應該戴孝!」

「有這個必要嗎?」

林濤轉臉恨了女兒一眼,調頭看著遠方沉重地說:

「這是道德,可以取得人心!」

林小雨愕然地看著父親,她在猜想父親今天為什麼這麼反常,在一個村裡爭取民心?怎麼又不準電視台拍攝?

林濤則更痛苦,他不願說出身世的秘密,但又被親情所折磨,他在默默地完成奶奶的心愿——小時侯奶奶對他太鍾愛了。

東沙河村紀念堂已是哭聲一片,這哭聲飄蕩在村子上空,充斥著每條街道。不知誰在石鼓頂果園裡吹嗩吶,如哭如泣地吹著那隻膠東民歌,像個悲哀的女人在訴說:

正月里二十一日本小鬼子來到俺家裡哎呀我說大娘啊……

林濤端著靈牌緩慢地走在街上,他希望紀念堂里的哭聲趕快終止,讓他把靈牌安安靜靜地送進去,他怕聽到哭聲,更怕見到男人哭泣。奶奶去世時父親的痛哭讓他終生難忘。今天,於三峰失去他的姑奶奶,他能不哭嗎?但願別再看到這小夥子哭泣。從見到於三峰那一天起,林濤就從心裡喜歡上了他,當知道小夥子和自己還有血緣關係,真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感情。林濤不願看到自己愛的人哭。「天哪,我今天來的多不是時候,竟遇上了爺爺認領的孫女去世。」尤其是他知道這位老姐姐一輩子無法解脫心靈上的創傷,更是悲哀不已。

哭泣是一種發泄,是感情的表露,它可以減輕心裡的痛苦。人既然不能永遠高興,所以在適當的時候發泄一下哀怨也是必要的。聰明的中國人定下了清明節來祭奠親人,是有道理的。

哭聲終於不再從那莊嚴的紀念堂飄出,林濤稍微加快了步伐,終於來到大門口,他環視了一會兒這別具匠心的建築。於三峰和車滿意見林濤披麻戴孝地端著靈牌走來,竟沒了主意,因為全村只有他倆沒來得及戴孝。於三峰和車滿意跑到林濤跟前不自覺地跪了下去,慚愧地流下了眼淚:

「林書記,我倆不懂事……」說著兩人都伸出手接林濤手上的靈牌。林濤看於三峰那悲哀的眼神,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無法用手去擦眼睛,心中著急自己的失態就使勁地說:

「就讓我端進去!」林濤繞開於三峰和車滿意繼續往裡走。

於三峰爬不起來就跪著跟在林濤的背後,車滿意和林小雨神態莊重的左右攙扶著林濤。

村民看於三峰跪步跟著個端靈牌的生人,就都跪在地上愣愣地看著不知如何是好。小摩爾不停地咔嚓他手中的相機。

林濤端著靈牌朝坐在椅子上還拿著於松虎靈牌的車山菊又鞠躬三次,然後把王雲起、於朝海、於聯嘉、車回家等的靈牌放在桌上。他鎮定了一會兒,轉身面向跪在院子里的村民說:

鄉親們,東沙河村是一個有光榮革命傳統的村莊,現在又在喪葬改革上走在全省前面,我個人感謝東沙河村的領頭人明智,感謝東沙河村的父老鄉親通情達理。紀念祖先是為了激發活著的人更好地生活,好生活要靠我們自己去努力。我們不要忘記**給老區提的字:『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擁軍模範車山菊同志的去世不但是東沙河村的悲哀,也是我們省的損失,我個人對她的去世表示深切的哀悼。希望東沙河村能繼承她的遺志……

石鼓頂上的嗩吶聲突然改變了曲調,那首被後人稱「吹大牛」的義和團歌謠嗚嗚咽咽地響徹天空,像一個男高音帶著京劇腔調清晰地道出了歌詞:

想當年我老漢到過北京城沒進城御林軍就排隊把我迎皇上一見面對我三鞠躬勾肩搭背他稱我兄八大盤子九大碗他為我接風他請我上金鑾殿為他出計謀……

車滿意對自己回故鄉沒拍一個鏡頭而後悔……

於三峰對林濤的講話一個字也沒聽到……

林小雨說什麼也不理解東沙河村的村民怎麼如此守舊……

小摩爾在思索祖父交往過的人與他們的後代有什麼不同……

林濤滿臉平靜眼含熱淚步出東沙河村紀念堂,眼前一群人影從空中飄來,他心中知道他們是誰,但又對不上姓名……

天空飄著細雨——正應了古人說的「清明時節雨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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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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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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