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數（三）
就在大夥都一籌莫展時，鬼子的又一次大掃蕩開始了，當所有人都拿起武器，各就各位時，於松虎冷靜地站了起來，抄起三八大蓋他猛地拉動了兩下槍栓，利索地掛到肩上，拿起一把繳獲的日本軍刀在空中揮舞了一圈，腰上別足了手榴彈，就衝進了一個山溝——於松虎這些行動並沒有引起同伴們的注意，他們都火速地跟隨隊長衝上了山頭松林中.
這次戰鬥結束得很快，縣大隊沒有遇上鬼子的主力部隊，等收拾鬼子的屍體，搜揀可用的武器彈藥返回駐地時，人們沒有發現於松虎，隊長問：「誰看見於松虎沒有？」時，沒有一個人吱聲。隊長嘆了口氣說：
「真是老天也不長眼啊，東沙河村就這樣斷根了？」
正在大夥認為於松虎犧牲了時，一個滿身血咕喇嘰的人走了進來，所有人員都愣住了，要不是那雙大眼，沒人能看出他是誰，所有的人都在觀察他哪裡受傷了，可看到他身上又多了兩條槍，左右手都拿著日本軍刀，也看不出他身上哪裡在出血，大夥才明白眼前站著的是個拚命的漢子，全大隊的人沒有一個人出聲，靜靜地看著於松虎。
於松虎放下身上的所有武器彈藥，拖沓著步子走到一個旮旯處，幾聲咳嗽讓他哇哇地吐出幾口綠水，這就是人們說的吐出了苦膽，沒等衛生員給他端來漱口水，他就呼呼地躺在地上睡著了……
於松虎感覺自己回了東沙河村，滿大街喊叫了一遭也沒人回應，他匆忙地尋找著父母，可村子里沒有一個人，他呼喊的口舌發乾忙拿起個舀水的瓢，可水缸里沒有一滴水——於松虎就狂奔到石鼓頂泉邊，他一看兩邊的水坑都是空的，以往碧清的泉水沒有了，他抬頭一看石鼓頂上一群人都在用木杖撞擊石蓬，就飛奔上去——於松虎手裡什麼也沒有，他焦急的在人群里尋找，沒人理睬於松虎，所有人都呲牙咧嘴對著他笑，這些人披頭散髮沒有一個他認識的，看著頂上沒有自己的親人他感到高興，當他回頭看村子時，發現那裡大火一片，於松虎想起泉水乾涸了，沒有辦法救火，可他知道所有的親人都在村裡，就衝下坡進了火海……
痛苦的呻吟讓同伴知道於松虎沒有死，他們不能丟下這個英雄不管，隊伍有新任務就讓醫療隊用擔架把他抬走。他醒過來后，有人告訴他另一個小隊的車大奎犧牲了，於松虎臉上沒有絲毫哀傷，反而笑著說：
「真好，他的命真好。可以和全村人在一起了，他真有福氣。」
於松虎痴獃了，全大隊的人都這麼說。
幾十年後老人在一起回憶起他時，都把他當成了一個謎，沒人能理解一個生龍活虎的人怎麼成了這樣的人：平時痴痴獃呆甚至不知道吃喝，可每逢和鬼子作戰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怪就怪在這個迎著鬼子的炮火衝鋒的傢伙，活著時竟沒有受過傷，就是最後發現了先頭部隊所有人的屍體，唯有他的屍首沒有了蹤影——本地人都明白了：於松虎是被他的老祖宗於七爺接走了，到蓬萊仙島成仙了，所以不會給活人留下念想——這說法就一直流傳到今天。
每逢和鬼子作戰於松虎總是兩眼通紅，這個書生氣十足的人好像得了什麼仙人的指點，他像個身經百戰的老兵：槍他打的百發百中；手榴彈他扔得最遠；拼刺刀他來得最猛；大刀片子他揮得最圓。殺死過多少鬼子他心裡沒數，可他自個竟沒受過傷。
於松虎成了膠東的抗日英雄，連日本鬼子都知道有條魚變成了老虎。就這樣於松虎還是感覺報不完這血海深仇，只要槍聲一響，當官的說對面是日本鬼子，他就呼喊著髒話，把日本鬼子的八輩老祖宗都操個遍，看著小鬼子人翻馬仰，他就發出一種笑聲——沒人聽見過這麼古怪笑聲，它讓戰友聽的都毛骨悚然。在沒有戰事的空閑時刻，於松虎總是一個人找個偏僻的地方蜷縮著，他不敢對別人提起他是哪的人，他害怕聽到別人說起家事，更怕別人談及父母和兄弟姐妹，每個夜晚他都要狂呼亂叫，沒有人願意守在他身邊，部隊領導想盡了辦法開導他，連專做思想工作的指導員都沒有任何辦法讓他開朗起來。根據他的表現，上級早就想給他個官噹噹，這樣的作戰英雄也應該發揮他榜樣的作用。可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於松虎只知道殺日本鬼子，平常他就是個傻瓜。部隊里有個傻瓜，當然是個負擔，可於松虎這個傻瓜沒有一個領導膩歪他，也沒有一個戰友厭煩他，一個一聽說前面有鬼子就衝鋒陷陣的傻瓜，一個平時不說二話、不爭名利的傻瓜，就追隨著隊伍轉戰在三面環海的膠東半島上。
膠東半島不像中國的其他地方，日本鬼子沒能侵佔八年十四年，經過五年多的浴血奮戰，小鬼子總算投降了。在舉國歡慶抗戰勝利的時刻，於松虎可沒從噩夢中醒過來，部隊也沒放棄這個打起仗來就不顧一切的好兵，在奪取、穩定勝利果實成了國共兩黨的頭等大事時，膠東的八路軍沒有放下手中的武器，他們又和地方的散兵游勇，還有所謂的正牌**爭搶地盤。於松虎沒有因為精神恍惚而離開部隊，每當槍聲響起，都有人告訴他對面就是日本鬼子，這時的於松虎就變成一頭猛虎，他的臉上就有了奇特的光彩，那周正的嘴唇左歪右扯，鼻翼不停地扇動，臉型都走了模樣，嘴裡不停地罵爹操娘，每當擊斃一個對手，他都要高喊：「爺爺、爹娘、山菊、鄉親們，我又給你們報仇了！」可戰爭一結束，他又恢復了沉默，又在思索他得到的消息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不願相信那個殘酷的事實，他不相信爺爺和爹娘已不在人世，本來他有機會回東沙河村看看，可他怕證實親人都被殺害了，他不敢再回故鄉。領導也不願讓這樣一個勇士離開部隊，他就成了一個沒有任何要求的偉大戰士，是領導和戰友心目中的好兵於松虎。就這樣於松虎隨部隊不停地西進，國民黨的隊伍就節節敗退。
***的八路軍越來越壯大，半島上的土八路就從膠東半島打到西部平原，他們一步步離開了家鄉。在西進的戰鬥中，於松虎總是被安排在先遣行動隊，他們的任務是偵察敵情，還擔當著尖刀部隊的重任。聽說要去打「日本鬼子」，於松虎不痴也不傻，他靈活地就像一隻準備抓老鼠的貓，眼能觀四路耳能聽八方。國民黨軍隊沒有日本鬼子勇敢，於松虎就沒有和對方拼刺刀的機會，部隊就順利地西進，這讓於松虎心煩意亂手心痒痒，那天他自言自語說：
「***祖宗的小鬼子，現在你也害怕啦，知道逃命啦，我***，盡往西邊逃，怎麼不往東邊逃？那才是你們的老家，逃到海里喂王八去，這些**的王八蛋——」
戰友聽到於松虎的話趕忙告訴領導，指導員坐到他身邊：
「虎子，怎麼樣？」聽到有人這樣喊自己，於松虎愣住了，他呼吸急促地看著面前的指導員問：
「你是誰？鬼子放火村子都燒光了？有沒有人逃出來？」於松虎抓住指導員的衣裳，聰明的指導員接住了話說：
「已經派人去了，你放心，大火會撲滅的，就是房子燒了也能重蓋，等趕走了小日本鬼子，咱就要過好日子——」
「小鬼子的老家在東邊，他們怎麼往西邊逃呢？」
「他們沒有船，船叫八路軍都給打沉了，所以他們只能往西邊逃，所以咱就要打他個落花流水。所以咱就要徹底把他們消滅光！」
「對，打他個落花流水——不，泉水幹了，沒有水喝了——」
「不，前邊有的是江河湖泊，到處都有水，你不用擔心！」
聽到這話於松虎笑了，他笑得那麼古怪，讓指導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