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數(二)
當年傳教士摩爾來東沙河村,死皮賴臉地參加給王雲起打造石碑的活動,賣勁地討好於聯嘉,和於朝海眉來眼去地勾搭,還品嘗了於聯嘉媳婦做的可口飯菜,可他不知道這裡有口神泉.不讓外人知曉神泉的秘密,這是東沙河村人人都恪守的規矩。於聯嘉本來就不願多說一句話,儘管於朝海和摩爾有那種誰也說不清楚的友誼,但他明白這個事理:
「外國人晦氣,千萬別跟他們說泉眼的事,要是給他知道了他必定要刨根問底地追究一番,要是得罪了神仙,這泉水枯竭了,咱村可就完了!」
其實這也是於朝海多餘的擔心,泉眼出水的源頭早被祖先給用石頭砌好封閉,泉水流淌和別的地方沒有任何區別,別說摩爾,就是鄰近村莊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再說忙於折騰自己的日子,誰願意去管跟自己不相關的事!
在膠東打井,常常會打出灠水,膠東人說的灠水,其實就是含鹽鹼多的水,一個村子能有口甜水井,這可是個極大的福分。灠水和甜水在不同時段從一個泉眼裡流出來,還沒有人聽說過。
村裡人固守著這個秘密,真正把這口神泉說給沒在東沙河村生活過的人聽的,正是被東沙河村人都認為在抗日戰爭時犧牲了的於松虎,這個現今生活在美洲的中國人,老來無聊,常跟兒孫談起自己的故鄉。故鄉的親人他不願提及,故鄉的地名他也不想讓他們知道,他只是告訴他們,在遙遠的東方,有個生養過他的地方,那裡有眼神泉讓他無法忘記:
「唉,哪的水也沒有俺老家的水好喝呀,那才叫甘泉。」
小孫子拿著阿爾卑斯山礦泉水問爺爺:
「難道比這個牌子的水還好喝嗎?」
「這個也叫水?很一般嘛!你要是能到爺爺的老家,喝上一口神泉的泉水,你就再也不會說這個水好喝了。」
在孫子面前,於松虎道出了家鄉泉水的秘密,這讓一個孩子像聽天方夜譚一樣驚奇萬分,他用幼稚的文字給某世界奇觀雜誌寫信:在遙遠的東方有一口神泉,不同時段流出不同的泉水……可惜他文筆差勁,被雜誌社的人認為是一個孩子在編童話。這信息沒被引起重視,所以於松虎的泄密也沒造成什麼影響,東沙河村的神泉也沒被外界打擾。
在家鄉作了最後一次抗日宣傳的於松虎,在檯子上看到有人向他招手,他知道是同意讓他參加縣抗日大隊了。牙前縣抗日大隊在膠東名聲頗大,周圍的年輕人都爭先恐後的踴躍當兵,於松虎也絕不會放棄這個抗日救國的大好機會,他沒有卸下身上那身女人裝束,就拉起車大奎隨來人走了。
本來看著兒子穿著大花襖,耳朵上掛兩個紅辣椒,在檯子上控訴日本鬼子的罪行,虎子媽還忍不住咯咯直笑。當兒子說都不說一聲就走了,這讓當娘的傷心不已,豹子見哥哥去抗日,也在第二天悄悄溜走沒個影蹤。
兩個兒子都抗日去了,這個全家都知道,家裡一下走了兩個年輕人顯得空落落的,虎子娘每天都眼淚汪汪,車山菊也陪著娘抹眼淚。於聯嘉自己心裡也不是個滋味更不知道怎麼來勸慰老婆,無奈就去求叔叔於朝海。於朝海來到家裡,看不到兩個生龍活虎的寶貝孫子,心裡也不好過,倒讓他這個長輩不知道說什麼好,不過他更擔心自己在晚輩面前流淚,就沉著個臉坐在炕沿上吧噠吧噠不停地抽煙。話當然要於聯嘉開頭,他就把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的話又說一次:
「兵荒馬亂的當兵也不是壞事,在家我看還更不保險。」
「可他連晚飯還沒吃呢,還穿著身花衣裳,也不跟家裡的人說一聲,就這麼走了。豹子也悄悄走了,都不言語一聲。」虎子娘說到這兒索性哭出了聲。於朝海看了看侄子媳婦,在炕沿上磕巴了兩下煙袋鍋,這是提醒屋裡的人注意,他要拿出長輩的尊嚴發話:
「女人見識,國家到了這步田地,要是都去東躲西藏,讓小日本鬼子橫行霸道,成體統嗎?你們沒聽說西邊王家莊老王家的兒子,本來在北京教書,人家都回來抗日了,他們年輕人,更應該去為國家效力。再說虎子和豹子都讀過書,兩個孩子都不笨,是該出去闖蕩闖蕩,在家呆著幹什麼?都不去打鬼子,咱不就成亡國奴啦?說不上趁這個機會他們還能混出個樣來,老話不是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嗎?咱中國人也太能忍耐了,這麼多年讓些洋鬼子欺負成了什麼樣子?叫人想起來都難受,他們不就是發現中國人好欺負嗎?不就是看上了咱這地方好嗎?小日本從東北打到關內,他野心大著吶。我看再這樣是不行了,非起來反不可。你沒聽說日本**批移民關東?他就是要霸佔咱中國的地盤,霸佔關東他還不滿足,又想到山東來佔地盤,他就是要殺絕中國人,在家呆著等著人家來殺?殺個小雞它還要蹬蹬腿撲拉撲拉翅膀呢!一個大小夥子,就在家等著人家來殺?人家外國人可不像咱這樣,弄不好就起來鬧騰一番,不過人家不提什麼保這個保那個的——」說到這兒於朝海想起了自己也參加了那個義和團的愚蠢,順嘴就說出了:「保他媽個什麼皇上,人家要斬斷自己身上的枷鎖,要自己救自己——」這時他又想起了在巴黎看到的那些場景,他也不管侄子媳婦和山菊聽得懂聽不懂他的話,還接著說:「我看你們千萬別當孩子身上的鎖鏈,把他們拴在眼前也沒什麼好處,你能跟他一輩子?讓孩子自己去找條道,天下的路千條萬條,別一條道走到黑,別以為天下就咱這地場好。等著吧,兩個兒子會讓你們享福呢!說不上我也要跟著沾光。」
於朝海說到這裡眼都亮了,他看到山菊挽著娘的胳膊也淚流滿面,就給她遞了個眼色,意思是別跟著娘瞎流淚,讓娘更難受。車山菊低著頭沒看見爺爺的表情,繼續陪著娘哭泣,不過爺爺說的話她都記住了,儘管她不懂,可那是爺爺說的話,一輩子都要記住。在後來的日子裡,爺爺的話時刻都記在車山菊的心頭,唯一她沒記住爺爺一句是「別一條道走到黑」——也可能是她有意忘了,老於家救過她的命,她就是老於家的人,一顆心給了虎子哥,就要永遠等著他,這條道她要走到黑,走的無怨無悔。
看山菊沒理會自己,於朝海只好大聲說:
「山菊在家好好陪伴著你娘就行了,等虎子回來就給你們辦喜事,我還等著抱重孫子呢!」
車山菊聽到這話放開娘就衝出房屋跑到大門口,一來是聽到爺爺這話她害羞;二來她突然感覺虎子哥回來了,他應該回家取幾件換洗衣服還有鋪蓋,他可是空著身走的,山菊還給他納了幾雙鞋墊,他應該回來取走,這樣行軍打仗腳上不會磨起泡。車山菊看門口沒有人,街上也空落落的,她又跑到村西頭站在老槐樹下,看著古老的官道上也沒有一個行人,她也不知道虎子哥是朝哪個方向走的,就仰起頭對著天空高喊:
「虎子哥,回家拿著換洗的衣裳再走啊!」
「閨女別這樣喊,不吉利呀!」去山上摟草的柱子媽猛不丁站在車山菊身後,羞嚇得車山菊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急忙跑回了家。
日寇在東沙河村製造的血案震驚了膠東半島,消息傳得越來越凶,本來被日本鬼子殺死村民九十九人,但外邊都說東沙河村沒剩下一個人活著,這消息讓半島上抗日的風潮更加洶湧,血的現實讓膠東人都明白了一個道理:光是躲藏已經不能保住性命,倒不如拼個你死我活來的痛快。
於松虎得知全村人被日本鬼子殺絕時,他沒有哭泣,人說大悲無淚讓他的反應給證實了,他只是有三天吃不下飯,有四天眼前一片漆黑,有五天雙手拿不住東西……那些天他什麼也聽不見,他感覺不到眼前有什麼東西,就愣著眼出神。縣抗日大隊的人都說這人完了,大隊駐地離東沙河村不遠,可現在那裡是鬼子的地盤,無法得到確切消息,不能把他送回虎口呀。
縣抗日大隊的人對鬼子的暴行義憤填膺,看著於松虎神志不清更異常難受,但他們不是大規模的隊伍,只能東躲西藏跟鬼子打游擊,於松虎能跟隨著隊伍行軍打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