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恨
春天的東沙河河面上見不到一滴水,河灘一片白沙,河邊的柳枝已經泛綠,灌木叢上掛著夏天發水時攔上的雜草樹枝,使人隱隱感覺山洪的兇猛。膠東氣候變化快幅度大,夏天常有山洪發生,幾十裡外下大雨這裡可能還是個大晴天,往往會不下雨就發大水,河面上突然一人多高的lang頭滾滾而來,把那些措手不及的人送進渤海葬身魚腹。警語一輩一輩往下傳:「別到東沙河閑耍,夏天晚上別在東沙河乘涼。」可悲劇年年發生。
清政府勾結八國聯軍在北京殘酷鎮壓義和團,並沒有徹底消滅這幫「烏合之眾」。幾年後,當一個不起眼的縣令指揮手下一群嘍羅慘酷殺害義和團的膠東頭目王雲起,才使這一運動暫時劃了個不圓的句號。然而,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沒挺幾年,還是在天怒人怨中垮台。
王雲起被害這年不到三十歲,小夥子膀厚腰圓儀錶堂堂。當地曾傳:「東西南北幾百里,找不到第二個王雲起」,這不單說他功夫甚佳,更誇他人長的英俊。當年反清的於七就是他舅老老姥爺,而今他又帶頭反清政府,鄉間就有一種說法——「像根兒」。
傳說王雲起手一指衙門就大火四起,咒語一念就草木皆兵,清兵一見他就兩腿發麻,都說他是蘭陵王托生:那英俊的臉龐使敵兵無力與他對陣。有一次手拿洋短槍的清兵頭領格力沁見到王雲起,張口結舌尿了一褲襠不說,竟頭腦發昏開槍打自己的大腿。兵敗后大夫給他敷藥時嘴裡還嘟囔著:
「絕了!耳聞不如眼見,真他媽英俊!」
聽說要殺王雲起,幾百裡外的人蜂擁進城,嚇的縣令車貴祖不敢按步就序在縣城執法,而是借來幾百清兵押著王雲起到幾十裡外三縣交界的勝北戴執刑。
勝北戴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因為冬暖夏涼風景迷人,一個德國傳教士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德國人在這裡蓋了教堂和幾座洋房,辦起了醫院和學堂。這個地方就有了兩個名稱,跟著外國人喊的叫它勝北戴,說這地方勝過「北戴河」。可多數老百姓卻叫它「洋鬼堂」,說那裡的醫院是專吃中國小孩心肝的閻羅殿。學堂里還教中國人學狗叫。
勝北戴成了德國人的飛地,本地人絕不光顧。山上因無人打柴、捕獵,就樹木繁茂、野獸成群。
車貴祖押運王雲起到勝北戴用意良苦,他一是要借洋人的勢力徹底殺滅義和團的威風。二是王雲起曾組織鄉民燒教堂、綁架傳教士,這次正好給洋人出氣,也順便去看看被德國人誇獎的「勝北戴」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五花大綁關在囚籠里的王雲起,被一塊黑布罩住,用大車拉到了勝北戴。車貴祖在教堂外就拱起手滿面春風往裡走。傳教士奎白林聽說縣太爺駕到,也學著中國人的禮儀拱手迎出:
「奎某失禮,有失遠迎!」奎白林操一口帶洋腔的膠東話抓住車貴祖的雙手就想親吻。車貴祖最怕聞洋鬼子身上的狐臭味,奎白林的狐臭加香水讓他發嘔。他扭身掏出鼻煙壺按在鼻孔里猛嗅幾下,打幾個噴嚏側移幾步:
「奎先生,今天我給您送個禮物來。」
一聽說有禮物,奎白林那藍眼珠像夜晚的貓眼閃閃發亮:
「不知縣太爺要送我什麼寶貝?」
「不!不不不!不是什麼寶貝,是個活物!」車貴祖呵呵一笑。
「是牛?是羊?是雞?是鴨?」
車貴祖心裡暗罵這小子只知道吃,鎮了鎮情緒咬著牙說:
「是頭野獸!義和團頭子王——雲——起!」
聽說抓住了王運起,奎白林激動地在胸前划著十字,用中文叫了一聲「上帝」又嘀哩咕嚕地說著車貴祖聽不懂的洋話。車貴祖兩眼滴溜溜瞅著這位身材像燈竿的德國鬼子,討好地說:
「托老佛爺的福!托上帝的福!這一帶可平安了。」
「我去看看這個山大王。」穿著黑袍的奎白林像個幽靈飄出教堂。車貴祖環視這洋廟一眼,盯住十字架上的耶穌,似有所悟,呵呵一聲,滿臉奸笑?著鴨子步跟了出來。
大車上的囚籠尚未卸下,車貴祖急忙拉下遮布一看,籠里的大漢睡著了。車貴祖得意:
「還能睡覺?有你睡的!」
驚醒了的王雲起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他憎恨萬分的教堂又閉上那雙冒火的眼睛。
奎白林看著籠子里的王雲起目不轉睛,他忘了在胸前划十字的習慣……
紅光滿面的車貴祖突然臉色煞白,他看到四周山上松林里人影綽綽:「不好!定是來劫殺場的!」,車貴祖的心提到嗓子眼兒,滿頭冷汗冒了出來。
奎白林也看到山上有人,但他故做鎮靜,拖長腔調吼道:
「不準在教堂前殺人!」
車貴祖看主子的臉都變了形,心裡倒有一分莫名其妙地安慰,便壯了壯膽尖叫一聲:
「到東沙河村執刑!」
春天的東沙河河面上見不到一滴水,河灘一片白沙,河邊的柳枝已經泛綠,灌木叢上掛著夏天發水時攔上的雜草樹枝,使人隱隱感覺山洪的兇猛。膠東氣候變化快幅度大,夏天常有山洪發生,幾十裡外下大雨這裡可能還是個大晴天,往往會不下雨就發大水,河面上突然一人多高的lang頭滾滾而來,把那些措手不及的人送進渤海葬身魚腹。警語一輩一輩往下傳:「別到東沙河閑耍,夏天晚上別在東沙河乘涼。」可悲劇年年發生。
人就這麼沒有記性。東沙河成了不祥之地。
東沙河這天人頭攢動,是來看這聲名盛傳膠東的美男子拳師?還是有什麼其它目的?車貴祖心裡七上八下,他感覺要出什麼事。他鎮定一下情緒,又使勁嗅了一次鼻煙,打了兩個噴嚏,眼珠一轉吼道:
「來人哪!找兩塊木板,把犯人的手腳給我釘在板子上!」
車貴祖在教堂看到耶穌受難像,他要學學洋人的洋辦法——那耶穌在十字架上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車貴祖正得意自己的聰明,連奎白林走到他身邊都沒察覺,繼續指揮刀斧手:
「洋油準備好了嗎?給我割開他的肚皮倒上洋油,照他的『天燈』!」
殘暴的刑法嚇的人群一片尖叫,震的車貴祖耳朵嗡嗡響。
釘在木板上的王雲起五官變了形,豆大的汗珠布滿了他方正的額頭。奎白林手拿十字架走到王雲起身邊,俯下身去:
「主啊!饒恕您的孩子吧……」
王雲起一口鮮血噴向奎白林。
「把他的衣服撕掉,他們不是說自己刀槍不入嗎,我倒要看看是真是假,開膛!倒上洋油……」車貴祖嚎叫著。
王雲起被剝的一絲不掛,他羞澀地閉上眼睛把頭轉向一邊。
奎白林第一次看到東方男人的**,被這健壯均稱的體型驚呆了,他喃喃的:
「哦,東方的阿波羅!中國的人種在這裡……」
「東西南北幾百里,找不到第二個王雲起。」
這次他們看了個徹底,真是名不虛傳。
正當殺場上哄亂一片,突然一把飛鏢刺進王雲起的咽喉,傷口沒出一滴血,他的臉色漸漸蒼白。
車貴祖不自主後退幾步,煞白的臉上轉動著一雙綠豆似的小眼:
「點火……」話沒說完車貴祖就感到有人猛擊了他一拳,他一頭栽進沙窩。車貴祖想喊,可滿嘴的沙他無力吐出。他吃力地轉過頭,看見奎白林倒在離他幾步的沙灘上,背上扎著一把鏢,才知道自己背上也有一把,頓時痛的他昏死過去。
洋油燒著人肉發出一股異味熏的看客四散,衙役們才發現車貴祖和奎白林都倒在地上。
奎白林沒來得及禱告就見上帝去了。
車貴祖殺了王雲起后第三個七天也一命歸西。據說車貴祖死得更慘,把家底幾乎用光也沒挽回老命。就在這年夏天,車貴祖的屍首又被「天雷」從墳墓中抓出燒焦。有人說看到那火球又飛向教堂,可惜被教堂頂上的鐵棍給頂走了。
這村莊西面依山坐落在「石棚」(膠東話把暴露的大片石頭稱石棚)上,石棚呈龍型,其頭部伸向村東小河,村裡人都它叫東沙河,這村子就叫東沙河村。東沙河從南、東、北繞著村莊流向渤海。風水先生說村莊壓在龍頭上,所以註定村裡出不了當官的——誰叫你壓著龍頭,它能載你飛黃騰達?祖宗犯下的錯愁壞了村民,搬家不可能,風水先生說在石龍鼻子上修座廟,讓神仙鎮住龍脈,興許能保全村平安。於是兩大姓村民就每家出錢修了一座大廟。修廟時立下規矩,廟裡不準住和尚,只是逢年過節、每月的初一、十五才打開廟門,讓村裡的善男信女進廟敬香拜佛。就這樣,人們心安理得地一輩輩在這兒繁衍生息,村裡除了沒出過當官的(這還真讓風水先生說准了),日子過得還算平靜。
自從在東沙河殺害王雲起后,大廟裡突然出現了個自稱法號「永澄」的和尚,他沒經許可怎麼進的大廟誰也不知道。傳說王雲起死後他在大廟裡跪了三天三夜。村裡管事的打開廟門哄他走,他兩眼緊閉不理睬。人們看他長的五大三粗也無可奈何,只好另想辦法。
在一個初一的中午,東沙河村來了個陌生女人。她穿一身黑衣,右胳膊拐只籃子,左手牽著個戴著重孝的小女孩。那女孩梳兩條烏黑的小辮,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全像牽她的女人,不用問就是娘倆。那女人走路像颳風,內行人一看就知道練過功夫。
「哪來的娘們?」
「你看多像那個人!」
「像誰?」
「王雲起!」
「被照天燈的王雲起——」
「是像!」
「像。」
村裡的人議論著。
這女人正是王雲起的胞姐,她飛步流星走進大廟。
菩薩塑像下跪著永澄和尚。那女人站在和尚身後默默流著淚。
「我說過不要找我,怎麼這麼不懂事。」永澄和尚沒起身看來者是誰,閉著眼睛發狠。
「不!我還想要個兒子。你們葛家,我們王家不能就這麼斷了根!」那女人說著哽咽了。
「我一個人救不了她舅,令松娘,我對不住你們王家!」
「你沒有什麼對不住我們王家的。我替我在天的父母和慘死的兄弟感激你。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就這麼出家算什麼能耐!」
「我殺一個洋人先給自己墊底,殺一個狗縣官給雲起報仇。殺她舅……我不能眼看他活受罪……」永澄和尚把額頭貼在地上。
「令松!還不給你爹跪下求他回家,給你領個弟弟回來——」
大廟裡像又多了三個泥塑,女孩可憐兮兮看看娘,再看看連瞅都不瞅自己一眼的爹。
天色已晚,王雲雪無奈地朝永澄和尚磕了三個響頭:
「我們王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若有來世,我一定求閻王爺把我托生個男人。」說完她拉起女兒甩在背上離開大廟,踉踉蹌蹌走到村西頭山坡上老槐樹下,當她回頭看著村裡家家戶戶已青煙裊裊,她傷心地哭了:大廟裡有棄家不歸的男人,河灘是害死自己親兄弟的地方。額頭上的血水和淚水流到嘴角,她感覺不出是什麼味道……
看了照活人的天燈,成了這村子閑言碎語的主題。村裡管事的怕官府來找麻煩,死磨硬纏把永澄和尚給趕出了大廟。百姓心裡過意不去,每家湊點銀子、食物為和尚送行,有人直送出幾里路外……
永澄和尚走後人們總感覺像做了件虧心事一樣難受,白天拉呱晚上就做夢,第二天講給別人聽:今天有人說昨晚街上人喊馬叫刀叉叮鐺響,明天就有人說半夜街上叫喊「給個地方住」。這平靜的生活變得十分熱鬧,村裡兩大姓族長也不甘寂寞,決定在大廟裡另蓋一屋給王雲起塑像供仰。
說來也怪,打從照了王雲起天燈,東沙河村的上空經常出現一股紅光,人們都說這是王雲起的魂魄不散,更擔心他這仇不知怎麼個報法,所以這廟也就修得格外賣勁。
王雲起的像塑好后,大廟裡香火燒了三天三夜。第三天下起了傾盆大雨,這雨又下了三天三夜,東沙河漲了百年不遇的大水,東沙河村三面一片汪洋。人們在廟裡敲鑼打鼓,求神仙保佑一村人平安。突然一個小孩指著王雲起的塑像說:「那叔叔在哭」。滿屋子人一看,不自覺的就齊刷刷跪下大聲祈禱:
「壯士冤枉我們知道,仇有根,怨有主,有人已替你報了仇,壯士就別哭了……」說著就有人舉起男孩用白絹揩去神像臉上的「淚水」。也是湊巧,剛擦去塑像臉上的潮水珠,外面的大雨嘎然而止,一陣狂風把天上的烏雲掃去一半,初露臉的太陽格外耀眼,村西南小山丘「石鼓頂」上空劃出一道彩虹,全村人涌到尚在淌水的街上,齊跪對彩虹方向。
後來有人說他跪下磕頭,一抬眼看見王雲起站在那彩虹上。
這一說不打緊,全村都說見著了,還說那模樣跟大廟裡的塑像完全一樣,壯士披的大氅被風吹得像打雷那麼響……
鬧騰了幾天,人們著實累了,村子才平靜下來。不過年輕人可不甘寂寞,湊在一起編開了大戲「神拳」。膠東人酷愛京劇,一些較大的村莊都有一套京劇班子,逢年過節唱上幾天,卯著勁和鄰村比試誰的扮相好、嗓門亮。從那場大雨王雲起「顯靈」,更讓全村人支持戲班子的活動,每家出錢、出糧給村劇團換新行頭新家什。村裡的年輕人每夜聚在一起練跟頭打把式,西皮、二簧填新詞,踩鼓點掄木棍,這場面直從炎炎夏日鬧到冬天雪花飄。
永澄和尚——葛林忠半夜翻牆進了自己家的院子,大黃狗撲進主人懷裡親熱地tian著他的臉頰。葛林忠咬住自己的嘴唇,撫摸著通人性的大黃狗,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他把身上東沙河村給的錢掏出來輕輕放在窗台上,深情地看了看那熟悉的小屋。他擔心控制不住自己,急忙翻出院牆。大黃狗也隨主人跳出牆外,拚命地追趕主人。直奔到村外荒野,葛林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朝祖墳方向跪下,祈求祖先寬恕。大黃狗明白主人的心情,也跟著「哭泣」。葛林忠撫摸著這懂事的畜生,哄孩子似的跟大黃狗說:
「乖乖聽話!回家守著你的女主人,看好令松,別讓人欺侮她。這家我不能回了,官府抓住我就沒命了,乖乖聽話,回家!」
大黃狗聽懂了主人的話,走了幾步又轉回身站住,好像說:「你走吧!我看著你走!」葛林忠又朝狗下令:「快回家!」那狗還是不動,他只好自己先走。
黑夜淹沒了葛林忠的身影,大黃狗趴在地上傾聽著主人遠去的腳步聲。
葛林忠第二天天黑進了煙台。他要憑力氣為自己謀生路。
長年在外做手藝活的於聯嘉,背著搭褳挑著家什回到他無時不牽戀的家。他從小跟爺爺學就一手石匠、木匠活。祖傳的手藝精湛無比,其名聲越傳越遠,直到煙台都有人請他去做活,所以成年不著家。家裡的幾畝地全靠本家兄弟大爺幫忙,也勞苦了里裡外外忙活的媳婦。於聯嘉為人和氣人緣好,村裡不論誰家嫁閨女娶媳婦的箱、櫃、桌、椅都是他做操持,他既不收工錢也不去鄉親家吃飯,做好的一件件雕花鑲鳥的家什,讓人愛的捨不得使用。他鐫刻更是一手絕活,石碑上刻的二龍戲珠、鳳凰展翅活靈活顯。他不用描底就能在石頭上不變樣地刻下書寫者的筆跡。就因為名聲好,媳婦秀雲都是沒花一分錢老丈人親自送上門的俊丫頭。幾年過後秀雲就生了兩個大胖小子,老爺爺給重孫子取名「虎子」「豹子」,抱著重孫子再不出門幹活。
於聯嘉幼年喪母少年失父,由爺爺拉扯成人,他的少年幾乎得到全村每家每戶的關照。為此,從小爺爺就教他要報答鄉親的恩情。秀雲是個勤快媳婦,過門后修飾的祖孫倆一改單身漢的邋遢,撐起了一家門面。老爺子活到八十四歲無病而終,於聯嘉就成了這家的主宰。
晚上兩口子躺在炕上,在肚子里積攢了一年的話讓秀雲閉不上嘴:
「王壯士在東沙河被害。」
「我聽說了。」
「我沒去看,挺害怕的。」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於聯嘉聽到這話想冒火。
「村裡每家每戶捐錢在大廟給他塑像,我捐了雙份。」
「做得對,明天我找塊石料鑿個香爐。」
「那感情好。那天我在西場屋大道上遇見一個滿臉都是血的女人。我說大姐呀,你頭上流血呢!快跟我回家,我有刀傷葯。她說不用了。我說天快黑了,你背個孩子黑燈瞎火的怎麼走啊?她說謝謝您啦,我不怕走夜路。我仔細看了看那媳婦,長的可俊啦,後來聽說是王雲起的姐姐。我真後悔,當時真該拉她回家。真可憐,兄弟被害,男人又出家……」秀雲哽咽著說不下去,於聯嘉說:
「他男人葛林忠我認識,那女人出嫁的嫁妝還是我和爺爺做的,在她娘家我見過王雲起,唉,挺好的個小夥子,這世道……」於聯嘉也說不下去,他摸了摸兒子的額頭又給他掖了掖被子。
第二天一早於聯嘉正在院子打量一塊石料,車震業就來請他去給女兒做嫁妝,於聯嘉忙停下手裡的活:
「昨天剛回來,家裡的就告訴我您家大妹子要做嫁妝,大叔您屋裡坐,等我刻好這個香爐,就去您家看看料,到時候大叔說個樣子就行了。」
「這我知道,你的活還有說的。這要雕什麼?用這麼好的料。」
「給大廟刻個香爐!」
「噢!前陣子塑像時我就說等聯嘉回來再說吧,可村裡那陣子鬧的邪乎,都說到哪去找聯嘉呀,我一想可也是。」車震業說著掖了掖大襟棉襖俯下身在於聯嘉耳旁說:
「昨黑在村北道上,我遇到你朝海叔啦!哎呀,一頭亂髮,一臉鬍子,腿還瘸,我都差點沒認出來。他叫我不要跟誰說他回來了……」
於聯嘉猛地站起來:
「大叔,您可千萬別對人說!」
「我哪會對別人說。不知哪個王八蛋派個老兒來當縣官也他媽姓車,我琢磨不是我們姓的這個字,那驢操的也不得好死。我們車家的人都說了,儘管有人看見是永澄和尚殺的縣令,可就是不說。再說咱們姓車的當義和團也不是一兩個人……」
於聯嘉知道車震業要求自己幹活,這個人又粘糊,忙說:
「大叔,咱以後再聊,我給我叔刮刮臉去!」
送走了車震業於聯嘉回屋找出剃刀,又叫媳婦拿些東西去后衚衕敲於朝海的大門:
「嬸子!我是聯嘉,來看看嬸子!」
一個瘦小的女人拉開大門放於聯嘉進門又栓上門:
「你叔回來了,我以為他……老天爺保佑。」說著朝屋裡輕聲喊:「聯嘉來了!」
屋裡走出於朝海,那模樣嚇了於聯嘉一跳。
「嬸子快燒點水,我給叔修拾修拾。」
於朝海是於聯嘉的堂叔,這個從小就像猴子的叔叔出了名的皮,十一二歲就偷著跟別人去闖關東,沒呆幾個月又跑了回來,說那鬼地方天冷的撒尿都要帶根棍。回來也不正經幹活,他父親求兄弟(聯嘉的爺爺)教他木匠活,跟著大伯拉了半天大鋸就死活不當木匠了,他爹拿棍子把他打出家門。
於朝海十三歲自己去了煙台,因為小模樣長的不難看,又生就一張蜜糖嘴,倒叫一個賣布匹的老闆看中當了個小夥計。東家對他不錯,第二年過年給他點工錢、扯幾尺洋布給他帶上,於朝海就搖搖擺擺回了家。lang子回頭金不換,打他出門的父親老淚盈眶,又開門迎回自己的兒子。人們都說他名字起的就不是種莊稼的料,明明叫朝海嘛,能不到海邊去謀生?
於朝海的東家不是本地人,這個來自南方的精明漢,辦事幹練有序,當洋布猛衝中國市場,他改轍開起一座酒坊。這酒生意越做越紅火,以至後來名揚海外。老闆為了保護家產,請來一名拳師教小夥計練武,這下於朝海可來了勁頭,竟一心一意練出了一身功夫,身上的肉都疙里疙瘩,十多二十個人比試不過他。老闆看在眼裡喜在心頭:這樣的保鏢可不是一點工錢就請得到的。
1868年,一艘法蘭西輪船在煙台靠岸。長期在海上孤獨顛簸的船員們,船剛停就搖搖晃晃上了街……
於朝海的功夫在煙台出了名,幾個練家不服,在街上逗他露一手。於朝海被逼的無奈只好出手招架,他飛腳舞拳,看的周圍人眼花繚亂。這精彩的場面剛好被幾個法國海員瞅見,他們早聞中國功夫厲害,眼前所見覺得心直發癢。當於朝海跳出圈子恭手施禮,懂點漢語的海員卡洛禮貌地拱手哈腰跟於朝海答話:
「先生!你……功夫……好……好!」
「謝謝誇獎,我們在玩呢!」於朝海也客氣地回話。
「我……法蘭西……人,是……船……來……」卡洛的中國話逗的周圍笑聲一片。卡洛兩眼像海水,友好地看著於朝海說:
「我……請……你……上……船……玩……」
於朝海聽懂了卡洛的話,跟著卡洛就去了碼頭上了船。沒見過大船的於朝海這下可開了眼界,熱情的卡洛儘其所有,招待這位中國客人,當天夜裡甚至不放於朝海下船,讓他和自己同住一艙。第二天卡洛又洋酒洋菜把於朝海灌個酩酊大醉。於朝海沒見過這麼舒服的地方。第三天當他醒來,這船已開到四周不見岸的大海中。於朝海傻眼了。卡洛對自己的陰謀得逞眉開眼笑:「為法蘭西帶回一個中國拳師,比到非洲抓只猩猩、到美洲捉只野豹毫不遜色,若再教出一批有功夫的法國人,他卡洛就是法國功夫的鼻祖,當名留法蘭西青史。」想到這,卡洛對於朝海更殷勤友好、百般伺候。為讓於朝海留在船上,船長扣掉他一半薪水也情甘意願。
於朝海野散慣了,這狹窄的天地讓他心煩意亂,可現在生米煮成熟飯,跳進大海也回不了老家。船行了幾天他也想開了,趁此漂洋過海去看看洋鬼子的老家是什麼樣也是難得。不過他心裡明白,要有人緣才能生還,所以就和水手們相依為命了,心裡暗罵:「***卡洛的洋媽,該不是你妹妹嫁不出去要找個中國姑爺!驢操的卡洛!」心裡罵罵並不解恨,有時順嘴就出了聲,這句「驢操的卡洛」就在船上就傳開了。法國人聽這幾個字挺順嘴,也就跟著喊「女草卡洛」,卡洛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問於朝海,於朝海又故意裝出說不清楚的樣子。卡洛則自作聰明向別人解釋曰:
「這個中國人叫『女草海』,他叫我『女草卡洛』,可見這『女草』在中文裡是『友好』的意思。」
當滿船的水手跟於朝海混熟了,並覺得這個中國小傢伙機敏可愛,都主動在自己名字前加上「驢操」的音變「女草」。
船在大海上看不出是在走還是停,沒風lang時水手們仨一堆倆一夥的閑聊。聽不懂法語的於朝海像個傻瓜似的看著海面。卡洛內疚不知怎麼讓這個中國小夥子快樂,他經常滿面笑容地對著於朝海說那幾句詞不達意的漢語。而於朝海則緊閉著嘴使勁恨著看卡洛那藍色的眼睛。
這天於朝海第一次看到大海上日落的景觀,他驚訝地咧著嘴說不出話。卡洛看到於朝海臉上露出了笑容,抱著他狂吻。於朝海沒經過這種體驗,他一陣昏暈混身痙攣。卡洛抱於朝海進了船艙……
半年後於朝海到了法國馬賽,卡洛帶他去了巴黎。這是1869年春季。在這裡於朝海渡過了驚心動魄的三年;他看到了法國轟轟烈烈的工人運動;他看到了第一個**公社的建立和滅亡。這個中國農民的兒子一輩子都沒忘記一句話:
「人人要平等,人人要幹活,人人有衣有食,吃飯穿衣不要錢!」還有那句「英特那雄乃爾」——**就一定要實現。
於聯嘉雕刻好了香爐。香爐的四角爬著四條栩栩如生像剛躍出水面的龍,那漢白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是一件精美無比的藝術品。於聯嘉自己都不明白這是怎麼雕出來的,他從來沒有這麼手順過。他把香爐放在桌上左看右瞧,秀雲這個繡花高手也讚不絕口:
「哎,我說,也只有他才配用這件供品!」
於聯嘉朝媳婦笑笑說:
「婦道人家不會說話,什麼他呀他的!」
「是,是,我不會說話,只有王壯士才配用這件供品。」
村裡人都知道於聯嘉為大廟雕刻了一隻絕美的香爐,管事的商量在本月十五開廟門,再舉行一次悼念儀式,以求王雲起保佑全村平安。
正月十五這天,當於聯嘉捧著香爐領頭走進大廟時,身後跟著村裡各戶當家的。他們捧著香、紙、供品獻給這義和團著名的拳師。
大廟裡香煙裊裊,人們跪在地上默默祈禱。
看著王雲起的塑像,於聯嘉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這麼激動,朝海叔給他講的那些故事又浮現在眼前:巴黎那些勇士和義和團的壯士們這都為了什麼?除去吃飽穿暖還有沒有別的企圖?像王雲起若為了自己,他沒有必要拿命去冒險,他家的日子過得滿不錯。他和朝海叔不一樣,他沒有漂洋過海,更沒去過什麼巴黎,為什麼也走上這條路?想到這兒,心中萬分內疚沒參加義和團,怪自己沒去練一身「刀槍不入」的功夫。不過於聯嘉不信練功能練的刀槍殺不死,爺爺就說這是胡謅,堅決不讓他加入義和團,他是爺爺的命根子,他的一舉一動不能違背爺爺的意願,爺爺臨死是笑著走的,他聽著重孫子喊著他「老爺爺」去了……
於聯嘉看著酷似王雲起的塑像流淚了,那塑像好像在對他訴說著什麼……
人——什麼事都不會讓他永遠高興,人——什麼事也不會讓他永遠悲傷,只有真情能讓他終身難忘。於朝海在巴黎三年與卡洛建立了刻骨銘心的異國「友誼」,回國后卡洛的身影從沒離開他的心。於朝海參加義和團,「勇躍」地去北京攻打八國聯軍,他夢想能在戰場上碰到卡洛,可惜除去腿上挨了洋鬼子一槍,他沒瞅清楚一個洋鬼子的模樣。
卡洛的父母、兄弟都是工人,在那場血雨腥風的戰鬥中都是堅定的公社社員,公社失敗后全家只剩下卡洛一人,他變的沉默寡言,連向於朝海學武藝的事都放棄了,每天帶著於朝海東躲西藏,沒法他們又去了馬賽,好不容易找到原來的船長,申請繼續當水手,船長爽快地答應了,不過條件是於朝海沒有工錢,只管吃飯穿衣。卡洛朝船長苦笑,攤開雙手算是同意。於朝海用熟練的法語對船長說:
「錢!錢是什麼東西!錢有什麼用!我只想回家!」
於朝海從來也沒有這麼多情,他特別思念故鄉想念父母,巴不得馬上飛到父母身邊,再也不離開那一方熱土。他對船長深深地鞠了一躬,身上一無所有和卡洛上了船。水手們熱情地歡迎老朋友「女草卡洛」和「女草海」。
半年後當於朝海又看到煙台時,他在甲板上跪著直到船靠岸。他像做了一場噩夢,理不清心裡紛亂的頭緒。他笑不起來也哭不出來,暢開嗓子喊:「媽!」
卡洛跪在他身旁,聽著於朝海叫「媽」也熱淚兩行……
法國船長沒有履行自己定下的條件,不但給了於朝海工錢,還送他一套船上的餐具和裝滿了衣服、日用品的皮箱。於朝海和水手們一一擁抱吻別,臉上都沒了笑容。於朝海早就不在卡洛名字前加「女草」了,卡洛也避開他發不準的「於」只叫朝海,兩人久久抱住對方,互相償到了對方淚水的苦澀……
於朝海回到故鄉。失蹤四年多歸來的兒子差點讓爹娘沒認出來。
「大海呀,是你嗎?」
「娘,我是大海。」
「你是大海嗎?」
「我是大海!爹、娘,我再也不離開爹娘,我哪兒也不去了,我守著爹娘,我在家種地……」
清政府的**加上連年的旱、澇、蝗災,老百姓只有靠草根樹皮充饑。這裡離京城遠,不知道老佛爺和皇上過的什麼日子,只知道小日本在海上把清軍水師打個落花流水。「歪門邪道」的「太平天國」沒滅掉「清妖」,反而被滿清政府殘酷鎮壓……白蓮教、捻軍也慘遭失敗……山東、河北又興起了義和團……
於朝海回來后老老實實種地,可再拚命也吃不飽穿不暖,爹娘在貧困中過世,娶個媳婦也給餓的干黃瘦癟。這日子沒法過了,忍也是死,反也是死,說不上反還能反出個名堂,小雞挨刀還要蹬蹬腿呢,難道一個大活人就這麼等死?他沒忘記在巴黎聽說的那句話:**——不愁吃不愁穿的社會——一定會實現。看來中國外國一個樣,巴黎的場景又映了出來,卡洛的身影也老在夢中出現,聽說八國聯軍還有個法國,卡洛會來嗎?走,於朝海走了——跟著義和團的洪流一直衝到了北京。
老佛爺沒有佛爺心腸,她先下令鎮壓義和團,后又利用義和團打洋人,再後來又勾結洋人消滅這支組織不嚴、目標不明、裝神弄鬼的農民武裝。
於朝海在北京城外挨了洋人一槍倒在一條泥溝里,好在那槍彈沒傷著骨頭,只把他的大腿穿了個洞。他揀了兩個干驢糞蛋堵住流血,爬到一戶人家養了沒幾天就一瘸一拐開始了討飯流lang的生涯。這次比他的法國之行不知要難多少倍,走走停停,打工扛活,全身上下穿的戴的都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他脫了個形回到了老家。見到還沒死的老婆他哈哈大笑:
「我真他媽的賤,一個女人都能活下來,我何苦呢!」
於聯嘉給他颳了臉,他要侄子把自己的頭髮都剃光,他要冒這個天下大不韙。第二天他甚至不怕別人告發,找了點爛紙充當紙錢,到餓死的父母墳頭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德國人沒忘記他們在膠東的勝北戴教堂。奎白林死後不到一年,又派了個叫「摩爾」的傳教士來。
摩爾沒長他前任奎白林那樣一臉蜷曲的鬍子,一張「蒼白」的娃娃臉透出肉的粉紅,不論遇到什麼事臉上總是一副笑容,從鼻子到下巴的笑紋像用刀刻上去的永遠也抹不平的疤痕。他不像奎白林身材似麻桿,按於朝海的說法他更像在法蘭西到處可見的「石頭雕刻的人」。摩爾那金色的頭髮像一團火,藍色的眼睛像兩汪水,那肥大的黑袍也遮不住他矯健的身形和一身的活力。
摩爾不像他的前任絕少離開教堂,他幾乎忘了每天的祈禱而東竄西跑,哪裡有人就往哪鑽,人家種地他掙著拉耬,人家鋤地他蹲下拔草,冬天冷了他追著人群曬太陽,夏天熱了他隨著孩子下河游泳,孩子們看到這個全身長滿金色長毛的洋鬼子,就給他起了個外號——「騾子摩爾」,他就在水中和些光腚孩子開玩笑,直嚇的孩子們連蹦帶跳又叫又罵離開水面:
「**騾子摩爾的媽!」
摩爾笑眯眯順溜地回一句:
「那不是驢嘛?你去操啊!」
孩子們就抱起摩爾的衣裳跑的無影無蹤,急的摩爾在水裡又無可奈何……
自從在東沙河照了王雲起的天燈,村裡再也沒人理睬教堂里的任何人,見到摩爾像躲瘟疫,害的摩爾有書(《聖經》)沒地場送,有糖沒處撒,有話找不到人說。
有一天摩爾進了東沙河村,裝出一副口渴難熬的樣子,好心的栓柱媽給他喝了一瓢涼水,老婆子心口就疼了一夜,第二天栓柱找人打開廟門,背著娘到廟裡給王雲起的塑像燒香磕頭,發誓以後再也不理洋鬼子。說來也怪,這被背進廟的栓柱媽,經過一番表白,硬是用自己的腳走著出了廟門,嘴裡還在不停地嘮叨:
「我頭昏,我犯傻,不該給洋鬼子水哈(喝),洋鬼子再進村,讓他蹦個高就死……」這事沒袋煙工夫就傳遍全村,王壯士顯靈更嚇的老百姓遠離教堂。摩爾弄不明白這個村和他結下什麼冤讎,當他探聽到是為王雲起的事,就大聲說:
「那是你們政府的事,與教堂無關。我們都是上帝的兒子,人人平等,殺人絕不是教堂所為。」
你說你的,我做我的,東沙河村的人誰會聽摩爾那一套?不過摩爾可是個標準的雅利安人,辦事認真一絲不苟,他牢記著父親的囑咐:「到東方去,向那個古老的民族學習,那裡有與我們完全不同的文化藝術,繁衍著與我們思維迥異的民族,將來你要當個懂得東方的學者,為德意志爭光。」為此摩爾從小就跟父親學漢語。
摩爾並沒把主要精力放在傳教上,學語言了解中國文化是他的主要心思,近來他對路邊的貞節牌坊和墓地的石碑大感興趣,在路邊看那些貞節牌坊,上面的雕刻碑文如今無人過問——那本來就是供別人觀看,以炫耀家族教養和守寡高尚的。可摩爾到墓地去轉悠卻引起人們的恐慌:「這洋鬼子該不是拉不到教徒去打死人的主意?」——攪了祖先安眠,影響後人生計則是不能容忍的罪惡。當有人回村報急說摩爾在於氏祖瑩不知在幹什麼,村裡響起了震耳的鑼聲,幾百人手持棍棒像圍剿獵物把個墓地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