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連翹(11)
連翹(11)
回北京的第二天,郁冬所在的老城區暮靄沉沉,眼見一場傾盆的大雨就要來,烏雲卻低迷地壓在行人頭頂,悶得郁冬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胳膊肘里都寸著汗。
難得有假,郁冬卻常年早起,天還泛著烏青,她已經在花鳥市場里溜了一圈。
雖然隻身赴會,但也從不會失了興緻,郁冬喜歡擺弄她那些花花草草,她不僅熟悉植物的種類、脾性,就是雨打花瓣落的吳儂軟語她也聽得格外留心。
說起來,為這事郁冬還鬧過一個小笑話。
大一那年隆冬,聖誕節將至,那是郁冬跟陸自喃在一起的一個月紀念日。
正當郁冬盤算著如何趁零點搶購《英雄聯盟》聖誕版英雄皮膚時,陸自喃遞過來一張紙條:「思修老師發的,你隨便幫我寫一下,類似中國夢、少年強這種。」
「哦。」郁冬嘟嘴,「那你幹嘛?」
「幫師兄寫模擬火災實驗報告。」
「……那是什麼?」
陸自喃停筆,側過頭摸了摸郁冬發愣的小臉:「不重要,乖,你寫完自己玩一會兒。」
「那好吧,看在你經常幫我寫作業的份上。」
陸自喃輕嗤:「我又不止幫你寫作業……」
郁冬百無聊賴地撐著頭,往窗外的黃昏里看,突然飄起的白雪也沒能勾起她的興趣,默念道:「也對哦,你好像還幫我抄筆記,排隊買大雞排,提醒我按時睡覺,給我煮紅糖水,每天晚上唱歌哄我睡覺……」
咦?她這是在念什麼咒?
郁冬訕訕收回自己花痴的眼神,窘迫地抹了一把自己的嘴角,卻被忍不住看過來的陸自喃逮個正著:「餓到流口水了?」
郁冬憤憤:「那我也不吃你。」
「……那你這是還想吃別人?」
郁冬聞言端坐在一邊,下巴抵在筆桿上,一本正經地說:「這位同學,請你收起你極速上升、即將迸發的腎上腺素,不要打擾一隻從小立志要拿下諾貝爾獎的女青年。」
陸自喃也十分配合,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問道:「那你主要研究哪方面呢?」
「哦,這個問題就很複雜了,我想你是聽不懂的,畢竟我才是得獎的人嘛!」
「……那是哪一項諾貝爾獎呢?」
郁冬歪著頭,認真想了一會兒:「諾貝爾農學獎吧,我想研究出能開花的蔬菜。」
陸自喃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被蜂蜜糊住了,又問:「現在的蔬菜不開花?」
「嘖!這你就不懂了吧,我想研究那種結果之前是玫瑰花啊,百合花啊,山茶花啊,但是結果子以後變成水果和蔬菜的植物。」
陸自喃:「……」
也是宏偉得匪夷所思……
但是聽起來還挺讓人期待的啊!靠!
幸好陸自喃再怎麼痴漢臉也還是個有腦子的痴漢,他看郁冬說得一臉神往,忍不住提醒道:「咳,諾爾貝好像沒有農學獎。」
「哦,不要緊的啊!」郁冬沖他眨眨眼,「我還可以研究其他的啊,醫學獎總有吧?」
「這倒是有。」
郁冬學著外國小青年打招呼的方式,也揮著拳頭在自己胸口堵了堵:「靠譜!以後我就專門研究你和我宿舍那隻王八……」
陸自喃汗顏,「為什麼研究對象是我和那隻……大……烏龜?」
「誒呀!獸醫不研究這個研究哪個?」
陸自喃不等她說完便大手一抄,用力將郁冬扣在懷中,按了按她亂動的小腦袋:「讓你給我瞎嘚瑟!說好的醫學獎呢?」
「哼!」郁冬從他懷中探出小臉,一口咬在陸自喃下巴上:「獸醫不能拿諾貝爾醫學獎?怎麼地!你歧視我們獸醫啊!」
陸自喃斤斤計較地在郁冬臉上「咬」了回去,似笑非笑地說:「我不歧視獸醫啊,我歧視的是……家養小禽/獸。」
小禽/獸……
有這麼形容自己女朋友的人嘛!
過分!
想到當時的情景,郁冬站在一株白蘭花前啼笑皆非,不得不說,她以前真的……
真的是太鬧騰了!
尤其是跟陸自喃鬧在一起的時候,她那張小嘴幾乎就沒停過,除了吃東西,就是在巴拉巴拉叨個不聽,不然就是……
嗯,忙著呢。
.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郁冬去了趟國貿附近的火鍋店,原本她跟媽媽約好見面,聊聊近況,順帶把錢捎上。
結果郁冬媽媽一時忘了她每逢初一和十五就要去廟裡吃素,她知道她這個女兒平時工作忙,也不信這些,就連邀請同去的口都沒開。
郁冬收到簡訊時菜已經上了七七八八,全是她和媽媽愛吃的,眼見只剩自己一個人倒也沒在意,吃不完打包就是了。
沒想到她剛起身去拿個醬料的功夫,座位上便多了一個穿著黑色短袖的身影。
她靜靜走過去,繞過座位一探頭:「盧宇哥?」
「你來了啊,快坐下。」
「你怎麼來了啊?婚禮都準備好了嗎?」
盧宇微笑著點點頭:「都準備好了,也不是大操大辦,兩家人的親朋好友都不多。」
「一輩子就一次的婚禮,還是多費心的好。」郁冬往火鍋里下肉,「哥,你多吃點哈,最近忙婚禮的事肯定累著了。」
「你才是真累,又瘦了,臉色也不水潤。」
郁冬滿眼只剩午餐肉和蝦滑,支吾應著聲:「我這不是昨天才到的家嘛,路上可能累著了,明兒就又活蹦亂跳了。」
「成吧,反正講了你也不聽,聽了又不做。」盧宇細心地挑開魚刺,遞了一片魚肉到郁冬的碟子里,隨口一提:「聽媽說,你調動工作了?」
郁冬笑著搖搖頭:「沒調動,就是換了個部門,我本來學的就是體育新聞。」
「那以後是不是經常碰見運動員啊?」
「別套我話了,哥,我已經見過陸自喃了,正常的工作往來,還能說上幾句話罷了。」
盧宇若有所思地沉吟道:「其實,我覺得你這丫頭顧慮太多了,當年你跟陸自喃是多好的一對兒啊,倆人往那兒一擱就讓人羨慕得不行。」
郁冬眼角一顫,「都過去了。」
她頓了頓,說:「跟絕大部分校園情侶一樣,我們一起自習,一起打打鬧鬧,跌跌撞撞一路,我陪他度過漫長的訓練,他用真誠和小心翼翼來縱容我的一切,他待我很好,好到我覺得我可能再也不會喜歡任何人。」
「但是,或許所有人的初戀都是這樣。」
盧宇嘆了口氣,撇下筷子急著說:「那你為什麼執意要跟他分手?還說……」你喜歡我。
他禁不住咂咂嘴,「我們倆一起長大,你怎麼可能喜歡我。」
「當然了。」郁冬偷笑,「就算你不是我哥,我也不會喜歡你的好吧……」
盧宇無意挖苦:「那是,你都能把陸自喃甩了,眼光能好到哪裡去。」
「……」
「那他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嗎?」盧宇強調,「我們的關係。」
郁冬搖頭:「誰都不知道我家裡的事。」
「也是,我也很少提。」
「沒什麼好說的。」郁冬收拾心情,揚聲問:「你看我像單親家庭的孩子嘛?一點都不像對吧……」
靜默幾秒,盧宇突然恍然大悟地問:「難道是因為……因為當年我爸的事情?」
盧宇頓了頓,「也不應該啊,事情都過去了,也怪不上陸自喃吧。」
郁冬被一口辣椒油嗆得直流淚,「咳咳咳!辣死我了!沒,盧宇哥你別多想,跟你爸沒關係。」
「看樣子是了。」
郁冬懶得解釋,「隨你怎麼想。」
盧宇拿起筷子往嘴邊送了一塊牛肉,還沒吃到嘴裡,他又吧嗒一聲放下筷子:「我說郁冬,你這丫頭從小就是這樣,報喜不報憂!表面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其實不知道背地裡受了多少委屈。我是你大哥,你有心事可以跟我說,再不行,你還能跟媽和你嫂子說說。」
郁冬動容,卻依舊擺出無所謂的樣子,說:「哥!你說到哪兒去了,吃飯、吃飯!」
「那你倒是說啊,大二那年你怎麼好端端的就把人家陸自喃給甩了?也不給個解釋,他那時候……」
他那時候像是被挖空了心思,整個人看起來空蕩、頹廢,明明每天等在女生宿舍樓下,卻又固執地不肯吐露心聲,明明是那樣驕傲、優質的人,卻始終不肯死心。
這些郁冬都知道。
她當年突然殘忍地以「她喜歡的一直是盧宇」為由,決絕地跟陸自喃提了分手,明知道陸自喃一個字都不信,但她卻還是自欺欺人地硬扛了下去。
她看不得陸自喃為她放下高傲的自尊心,她也捨不得看到陸自喃痛苦不堪的面容,可是她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挑斷了他的退路。
當著眾人的面冷臉嘲諷不肯放棄的陸自喃——
你離開了我郁冬難道活不下去嗎?
自那以後,陸自喃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下是真的被徹底傷到心了吧?
郁冬失神地想。
「算了。」盧宇見郁冬愣神,不再深問,「不提這些破事了,你們現在各自安好,就行。」
「嗯,以前的事,不說了。」
郁冬安靜地吃起來,不再開口,猛喝了好幾口冰啤酒才冷靜下來。她最近真的太愛回憶了,也真的回憶得太多了。
你懂那種感覺嗎?
曾經被塵封在心底的往事,平時從不叫囂,被鋪滿了灰塵和碎屑,讓你誤以為它們都隨著時間消失了,甚至已經分不清它們是否發生過。
可自欺欺人到底是有限度的。
好比陸自喃和郁冬的重逢。
回憶的閘口一旦被打開,便像洪水猛獸般襲來。自此,對陸自喃來說,天邊雲是郁冬,水也是郁冬,行是郁冬,卧也是郁冬。
而對郁冬來說,好像也是如此。
原來他們之間所有的細碎,都沒有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