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胡楊
第25章胡楊
誰也沒有想到,身體健康、精神矍鑠的胡楊老人似乎在一瞬間就不行了,他好象也預感到了自己生命的即將結束,不再出門,就連他最喜歡去的祆教教堂也不去了,自從吃完那頓團圓晚飯,他就謝絕了所有的應酬,安靜地住在越兒給他安置的那個小院子里,平日除了兒子胡西原、越兒和崑崙奴火耳,再也不見其他人了。
而今天,他意外地讓兒子把所有的人都叫來,說是有後事託付。
當令狐楚和馬龍快馬加鞭趕到時,越兒正哭著和胡楊算帳。
「爺爺,我們從撒馬爾罕到大馬士革的這四年裡,掙了好多錢,帳目都在這裡,今天我得給您過目,尤其是是王宮前的珠寶店,是您一直在幫著我經營,我才有機會去的君士坦丁堡,在咱們臨回來的時候我都算好了,您看一眼。」
胡楊微笑著,聲音很平靜,「我都看過了,長齊和海倫都看過了,每一筆都準確無誤,越兒,爺爺信得過你,西原啊,該收下的就收下吧,收下這筆錢,我和越兒的商隊之間就沒有帳了,以後令狐家的商隊也不再欠我們家的什麼帳了,有撒馬爾罕商會和波斯商會可以作證,完了替我立個字據,大家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胡楊想得也很周到,為了避免後世小輩之間的糾紛,生意上的事情必須了斷得清清楚楚。
「楚兒,你來了?怎麼樣,帕米爾的路能不能走啊?」
胡楊的聲音沒有了之前的洪亮,令狐楚能感覺到那生命之燭在搖曳。
他點了點頭,「胡爺爺,能走,路通。」
胡楊也點了點頭,「看你累的,站都站不穩了,後面的路一樣很辛苦。楚兒啊,當年我答應你叔父,陪同你兄妹出長安,前往撒馬爾罕和更西邊為越兒求醫問葯治療血汗,現在已經實現承諾了,只是,我不能再陪你們回到長安了,就讓西原陪你們回去吧。」
「爺爺,您放心,我們能陪你回到長安的,我們走最平坦的路,我們走北線,」令狐楚突然改變了路線,試圖讓老人寬心。
「不必了。從離開長安踏上這條絲路,我的快樂就開始了,從長安的開遠門開始,一直到阿拉伯的大馬士革,有越兒,小段,二牛、小六、長齊,還有海倫、卡扎他們一直陪著我,我回到了波斯老家,完成了我畢生的心愿,在這裡又看到了你們兄妹團聚,在撒馬爾罕閉上我的眼睛,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個心愿了,我不會放棄的。」
令狐楚拉著妹妹跪倒在地,身後馬龍等人也都跪倒了。
「老掌柜,我替我們老爺謝謝您了,老掌柜……」周江泣不成聲。
「周掌柜,不要難過,應該高興才是啊,我是要笑著閉上眼睛的。好了,你們所有人都出去吧,西原和越兒留下。」
房間里安靜了下來,胡楊老人靠在枕頭上,眼睛閉著,剛才說了太多的話,似乎耗費了他很多的精力,他在休息。
「西原,」老人在呼喚兒子。
胡西原趕緊上前,「父親,我在這裡。」
「剛才我忘了一件事,你聽著啊,火耳啊,這麼多年來忠心耿耿,尤其是這一路上對我更是照顧的很好,我死後,你給他自由,我跟他談過了,他說要護送我的一部分屍骨回長安,滿足他,到長安后讓他成為自由人,好嗎?」
「是,父親,我記住了。」
胡楊嘿嘿笑了兩聲,「西原啊,這我可是管越兒學的啊,她的這一手,把商隊就給擰成了一股繩。」
胡西原看了看越兒,「是啊,越兒現在也是大掌柜了,又經過這個世界上許多優秀商人教出來的學生,必然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去學。」
「啊,」胡楊老人開始回憶,「越兒的老師,讓我想一想,從長安的西市、到撒馬爾罕,又到大馬士革和君士坦丁堡,大唐商人、粟特商人、阿拉伯商人,羅馬商人,還有老猶太人,和我這個老波斯人,都教過她,她是有著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老師,也必須成為最優秀的學生。而今天,我將其他人都趕了出去,就是將我最後的一點智慧傳授給你們。」
老人又停頓了一下,「越兒,不要多想,你是我最好的學生,你享受和我兒子一樣的待遇。」
「你們聽著,我們是做珠寶生意的,我賣出的珠寶總比你們賣得貴,貴很多,之中的利潤也很多,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胡西原和越兒對看了一眼,兩個人都茫然地搖了搖頭。
「過去啊,西原,越兒,你們都問過我這個問題,我都沒有告訴你們,是因為不到時候,現在到了。西原賣珠寶,是靠吹捧顧客,而越兒是靠故事,你們都在利用顧客的心理,這很好,可我要告訴你們一個訣竅,就是看顧客的眼睛,尤其是他的瞳孔。」
「瞳孔?怎麼看?」
「拿出一件珠寶讓他看,他看珠寶,你要盯著他的眼睛看,如果他的瞳孔沒有變化,說明他不感興趣,不要猶豫,趕緊給他拿下一件,如果還沒有變化,再換下一個,知道他的眼睛起變化。」
「什麼變化,爺爺?」
「如果顧客看到一件珠寶首飾,他的瞳孔立刻放大了,你能感到他的興奮和喜悅,這個時候不要遲疑,在這件珠寶首飾原來的價格上再提高三倍。」
「父親,這樣行嗎?」胡西原疑惑地看著父親的臉。
胡楊真的累了,哼哼了兩聲,「你們自己去試,路總要自己走的。」
也許胡楊老人真的累了,交代完自己經商的最後一個秘密后,說想安靜地睡一會兒,胡西原和越兒趕緊退了出來。
直到晚飯,胡楊老人再也沒有醒過來,火耳將老人的晚飯送進去的時候,才發現胡楊老人已經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夜風裡,越兒突然感悟到了什麼,大團圓總是暫時的,分離也許才是長久的。
短暫的幸福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其實從五年前的帕米爾九別峰開始,商隊就不再是團圓的了,胡楊老人在撒馬爾罕永遠地離開了商隊,離開了大家,越兒不知道下一個是誰。
越兒坐在院子里,雙手托著下巴,眼淚被風吹乾在了臉上,夜風很涼。
海倫走到她的後面,給她披上了一件衣服,「越兒,別太難過,胡爺爺走得很安靜,沒有任何痛苦。」
越兒點了點頭,「是啊,這在我們大唐,叫無疾而終,是很多人最期盼的人生結局。海倫姐姐,胡爺爺是看著我長大的,也是長安西市裡最疼我的人了,他走了,沒有誰象他那樣喜歡我了……」
越兒說著,撲到海倫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越哭越傷心,「我做夢都想陪他回到長安,胡爺爺……」
在西域的沙漠里,有一種樹,頑強地生長著,給荒涼的大漠帶來生機,為寂寞的商隊帶來精神上的慰藉,傳說中,它們可以一千年不死,死後一千年不倒,倒下后又一千年不朽。
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要面對三千年的太陽暴晒和大漠風沙,就要承受三千年的雨雪風霜,就要經歷三千年的滄海桑田,三千年後,再帶著三千年的恩怨情仇重入輪迴。
這就是胡楊。
胡楊老人的葬禮很隆重,完全是按照波斯的祆教風俗辦理得,這也是老人的遺願。他的屍骨被分成了三份,一份由波斯商會負責轉運到故土內沙布爾,一份埋葬在了撒馬爾罕,最後一份,有商隊帶回長安安葬。
「當我坐在故鄉村子外的山坡上眺望東方時,我會覺得大唐的長安才是我的故鄉,人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動物,永遠都不知足,永遠都在尋找,都在不斷追求。當我定居長安的時候,我人生的目標是在有生之年回到故鄉去看一眼,而剛一回到家鄉,人生目標卻又邊成了回到我生活了幾十年的長安城。」
胡楊老人的話再次回蕩在越兒耳邊,「爺爺,您放心,我一定會帶您回到長安的。」
胡西原對父親的離去顯然早有心理準備,其實早在幾年前離開長安時,他們全家就開始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畢竟年事已高的老人歸鄉心切,誰也阻攔不住。而老父親能從遙遠的阿拉伯返回了撒馬爾罕,還堅持著見了自己一面,這已經很難得了。
倒是越兒一直想不通,自己把胡爺爺照顧得這麼好,他怎麼能匆匆離去呢,肯定是老人得了什麼病而自己渾然不知,也許是過於漫長的路途累垮了老人的身體,所以這段時間越兒一直在哭。
「越兒,不要再難過了,大叔知道你把爺爺照顧得很好,他也沒有什麼病,是他歲數大了,他曾經告訴我,跟你在一起的旅行,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你可比我這個當兒子的強多了,是爺爺親口告訴我的,別哭了,爺爺如果看到會不高興的。」
胡西原勸導著越兒,他知道,在東歸的商隊里,這個小丫頭依然是核心,她是商隊的真正的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