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但念在周老爺並不是主謀之人,且年事已高,只賜了他家產充公、削職流放。
「師兄你幫我熬著葯,我去看看周芷清……」
商慈想了想,到底不放心,擱下蒲扇,就往沈家跑。
周芷清懷孕以來,商慈應了她的要求,隔三差五便上門來同她說話解悶,和沈家的下人們都混了臉熟。到了國舅府,門房也沒通報,直接讓她進去了。
商慈的擔心果然沒錯,走進周芷清居住的院子,只見地上跪著一排小丫鬟,周芷清挺著個大肚子,眼睛腫得像核桃,哭得上氣不接,還直想往外沖。
祿兒正抱著她的胳膊,苦苦哀勸:「小姐,我求你了,你可別哭了,你著急又有什麼用,這是皇上的旨意,現在老爺府里正是肯定一團亂,外人官兵來來回回進出,你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再叫那些人衝撞了你,我可怎麼向姑爺交代……」
祿兒是她的陪嫁丫鬟,對周老爺和徐氏都有很深的感情,此刻勸著周芷清,自己的眼淚也是啪嗒啪嗒直掉。
商慈也知道她現在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同祿兒使了個眼色,一起將她強拉到貴妃榻上倚著,等她哭得漸漸沒力氣了,情緒稍稍平復了些。商慈微微垂眸,問:「這事沒有解決辦法了嗎?央你公爹到皇上面前說說,說不定會有迴旋的餘地?」
周芷清一邊抽噎,一邊抹淚道:「沒有辦法了,聖旨已經下了,後日便要走。」
商慈沉吟道:「既然事情已經板上釘釘,確實像祿兒所說,你哭也沒什麼用了,不如趁著還有時間,為老爺夫人準備寫路上要用到的行李衣物,他們此刻怕是沒有心情準備了……」
商慈這話點醒了周芷清,她狠狠地擦了兩下眼淚,深吸了兩口氣,強忍悲痛站起身來,拿出了當家主母的作風,有條不紊地命令丫鬟們開始準備這一路上要用到的行李。
周老爺臨行這天,師兄恰休沐在家,可以照顧師父,她剛好能抽身一天,陪周芷清去送一送她爹娘。
商慈走之前,和往常一樣,把葯煎好放在師父床頭,等稍涼了些,不那麼燙嘴了,她低頭用瓷勺一口口地喂著床榻上的師父。
萬衍山其實是個骨子裡很要強的老頭,只不過年事越高,對某些事便看淡了,或者是被他平時的不拘小節給掩蓋住了,但商慈最是知道。剛開始,她給他喂葯,師父不但不領情,還臭罵她,說:「為師是行將就木,連葯勺都拿不動了嗎?」
然而事實證明,他不是拿不動,而是哆哆嗦嗦,喝一碗葯得有半碗灑在被褥上。後來,在讓徒弟喂葯和自己喝完葯再讓徒弟去洗被褥,哪個更丟人之間,萬衍山默默地選擇了前者。
師父一生沒娶妻,沒子女,孑然一身,到老來收了他們三個徒弟,權當是親兒女們在養,巽方和她都是在七八歲,知事後收養來的,唯有庚明是尚在襁褓便被抱來,從他咿呀開口說話,到蹣跚學步,再到手把手叫他堪輿。如今小師兄驟然離去,師父心裡活像被剮掉了一塊肉,比誰都痛。
這些日子以來,師父問她問得最多的話,就是「你師兄那邊有沒有打聽到庚明的消息?」「庚明什麼時候回來……」
商慈都不知怎麼回答,今日師父倒沒有再問讓她為難頭痛的問題,乖乖地張嘴喝葯。咽下藥汁的間隙,萬衍山偏頭看向她,目光深邃,暮氣沉沉的嗓音裡帶著詰問:「丫頭,你是不是一直覺得為師偏心?凡事只關心巽方和庚明,卻從不關注你?」
商慈靜窒了一瞬,她沒有想到師父會突然說這話,想了想,她點點頭,笑說:「是的,但我從來沒有埋怨過,因為我知道我在術數上沒有特別的天分,在大事上我沒有師兄的沉著穩重,在小事上,我不及小師兄機靈活泛,您更看重師兄們是理所當然的……」
萬衍山聽后爽朗地笑出聲來,這一笑便帶動了咳嗽,直咳得他老臉泛紅,商慈連忙幫他捶背順氣,好半天才平復,萬衍山氣喘吁吁道:「還記得我讓你們每個人都記住的話嗎?」
商慈自然記得,就是那句什麼生來蓬間雀,沒等她回答,師父便說了一遍:「生來蓬間雀,無鯤鵬之志,甘囿於田壟,避於囂世,反得幸也。當年為你們佔得卦象,到現在一一靈驗了,你的師兄們都像我,一生放不下的東西太多,反而都不如你看得通透。也幸而有你在,巽方總不會太無所顧忌地去做事,老頭子我也算是安心了。」
品味著師父沒頭沒尾地這番話,商慈怎麼想怎麼不對勁,這時師兄走進來,接過她手裡的葯碗,看著她,輕聲道:「你先走罷,我來喂葯。」
商慈再次看了眼師父,眼皮微耷,但眼眸帶光,面容平靜不似有異,便道:「那好,我先走了,很快回來。」
城門口,一輛破舊的馬車前,父母女三人淚眼婆娑地相擁著。
周芷清分別拉著他二人的手,低頭哽咽著:「爹,娘,你們在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聽說遼河縣靠近東胡,天氣寒冷,女兒給你們備了許多禦寒的衣物,你們到了那邊,要是缺短了什麼,記得寫信告訴我……」
周芷清說得後面嗓音越顫抖,她也知道自己說這些話都是無用而不切實際的,從那苦寒之地到京城,想通上一封書信來回也要一年的光景,遇上什麼事傳到她這裡來,黃花菜都涼了。
這也是她臨盆之日在即,仍執拗要去送爹娘的緣故,因為這一次見面,或許就是這輩子她見她爹娘的最後一面了。
周老爺和徐氏都比商慈初次見到他們時,蒼老了許多,鬢角冒出了根根白髮,周老爺輕拍著女兒的手背,嘆氣道:「爹這一輩子福都享過了,老來受些罪也沒啥大不了,丫頭放心,爹娘的身體還硬朗著,」看著女兒高聳的前腰,沒忍住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爹唯一覺得遺憾的是,沒能等得及抱一抱外孫兒……」
徐氏輕掐了周老爺一下,橫眉小聲道:「還說這些做什麼,還嫌咱家女兒不夠難過?」
周芷清和丫鬟祿兒在一旁看到這場景,除了難過就是唏噓。周芷清出來送行只帶了祿兒一個丫鬟,商慈心想怎麼不見沈家公子,岳丈岳母被貶斥邊疆,做女婿的竟不來送送?
轉念又想,大概沈家公子作為國舅嫡子,對於親家落難卻無能為力,大概也無顏面來送吧,再加上周老爺被貶斥,有一部分原因是國舅沈家的政敵栽贓,沈家公子與其頂著愧疚而來,不如給他們父女好好道別的時間。
那輛破舊馬車被周芷清大包小包塞得滿滿當當,如果不是怕有人看見再向皇上參她爹一本,周芷清恨不能裝上十輛馬車的行李。
依依惜別了半個時辰,太陽眼見要落山,趕夜路相對危險,周芷清挺著大肚站了那麼久,也有些扛不住了。周老爺和徐氏相互牽扶著,登上馬車。
目送著爹娘的馬車消失在視線盡頭,周芷清含著清淚,被商慈和祿兒攙扶上馬車。
車輪轉動聲響起,周芷清倚在小窗邊,仍怔怔的,對商慈道:「我以後是沒有娘家可回的人了……」
商慈原本想勸她說,「我在七歲時就失去了雙親,被師父收養,比起我來,你可幸福多了」,然而想到周芷清到現在還不知她真正身份,仍把她當姜婉,話到嘴邊改成:「我倒是有娘家可回,但又如何,終會有曲終人散的時候,爹娘總不可能永遠陪在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