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然而仇恨,嫉妒,還有那深埋於心、一直渴望卻不可及的愛慕,此刻交織成一股複雜的情愫,她呼出的溫熱氣息就縈繞在他鼻間,他控制不住地緩緩貼近她,他的唇距離那朝思暮想的桃瓣不過一寸,忽聞,她抖著說了一句:「流光,我不想看不起你……」
「別再叫我流光,」翟泱偏開臉,瞬間情緒再次失控,他狠砸了一下牆壁,「我有名字,是我母親取的,我有父有母,還有一個親弟弟,我家本是江南氏族,我本該有個完整的家,可你看看,我這十多年來過得是什麼日子,沿街討飯的乞丐!」
商慈趁他情緒失控之時,連忙掙開了他的鉗制,後退了好幾步,與他拉開了一個看似安全的距離。
看著這個與印象中那位只會叫婉姐姐的溫和少年完全不相符的猙獰的臉,商慈心裡也百味雜陳,仇恨竟能如此地改變一個人嗎?
看到她如此排斥和懼怕自己,翟泱傷極反笑,抬腳一步步朝她走去,商慈被他逼得連連後退,地上四周堆砌的都是雜物,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倒,她一個踉蹌,直直向後倒去。
她即將倒下的位置正對著一個尖銳的桌角,翟泱瞳孔微縮,眼疾手快地一手拉住她的手,一手撫住她的頭,將她慣性地扯向懷裡。
商慈也被嚇得不輕,還未緩過來,只聞嘭的一聲響,門被從外撞開了。
巽方踹開門時,看到的就是翟泱擁住商慈的畫面,極度擔憂的情緒下,怒火漫過理智,他想也未想,上前拉開翟泱,照著他的臉就是狠狠一拳。
翟泱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下,且被他這拳帶得向後退了一步,扶住身後的牆壁才堪堪站穩。
巽方緊盯著他,唇線緊繃,漆墨眸子里怒火中燒。
商慈直接拎著食盒急匆匆的出門,他就猜測師妹定是忘拿了什麼東西,走進到她的屋子看了眼,果然她熬了兩個通宵、把眼圈都熬紅了才做出的那隻香囊,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針線盒子里。
巽方拿著香囊,便送了過來。
綉坊的姑娘們都不認得他,乍見一個相貌清俊的陌生男子,都紅著臉不敢上前找他搭話。他報出彩螢的名字,剛巧彩螢從後院來到前廳,和他打了個照面。
彩螢原本還好奇他是誰,如何知曉自己名字,只聽他遞過來一隻小巧的粉色香囊,溫言道:「我是來給我師妹送香囊的,這是她熬了兩夜趕製出來的,結果出門時忘了拿。她是準備送給你的,索性我直接給你好了,對了,她人在何處?」
香囊接縫處的針腳有時粗有時細,顯然製作她的主人有點笨手笨腳,但香囊上綉著的紋飾繁瑣,足足用了十幾種顏色的綵線,顯然廢了不少的心思和功夫。
彩螢握著香囊的手有點顫抖。
巽方覺察到她神色不對,眸光微斂,復又低聲問了遍:「我師妹呢?」
彩螢目光躲閃,結結巴巴:「她……她在……」
盤問了幾句,彩螢就全然道出了實情,聽到是翟泱讓她把商慈誘去,巽方的腦子轟地一下就炸了,翟泱謀反的計劃失敗,必對自己恨之入骨。巽方的第一反應是,翟泱見到師妹,一定是要報復。
彩螢在看到商慈進屋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後悔了,此時見到香囊,更是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她帶著恰聞商慈向後仰倒時發出的驚呼聲,他顧不得其他,心急得直接踹開房門,便瞧見了翟泱擁抱著她的那一幕。
血腥味充斥著整個口腔,翟泱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絲,唇角勾起淺淡的弧度,像是狩獵般鎖視的目光盯著巽方,似是在審度他的能力,另一隻手不動聲色摸上了后腰。
看到他指尖一閃而過的銀光,商慈瞳孔微縮,徑直橫□□二人之中,勸道:「翟泱,十多年前的恩怨,你還要牽扯多少無辜的人進來,到底怎麼做,你才能罷手?」
翟泱嗤地一聲冷笑,右手默默抽離腰間,改為環胸的姿勢:「是他不分青紅皂白給了我一拳,你倒問我肯不肯罷手?」
少見這麼不知悔改的毛頭小子,巽方眉梢挑了挑,想撥開商慈走過去:「你是嫌我出手輕了?」
上一位敢占商慈便宜的那位朱煜,只不過摸了下她的手,就被打折了手腕,這回巽方覺得只給他一拳,確實有點輕了。
商慈忙拉住他的袖子解釋:「師兄,方才是個誤會,我被地上的雜物險些絆倒,是他拉了我一把。」
雖說他之前也有不軌的心思吧,但到底是未遂。
巽方聞聲眸中的冷意微收,挑眉問:「他真的沒對你怎麼樣?」
商慈搖搖頭,沉吟片刻,低聲道:「師兄,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雖然方才是場誤會,巽方對於那個擁抱依舊很吃味,並不打算放過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道:「扭了送官。」
無論什麼人一旦沾上謀反二字,那是洗不脫的了,且以皇帝滿城招貼通緝令的架勢,翟泱一旦被官府拿住,死罪是逃不過的。
商慈默了默,看向巽方:「我想跟他說會話,師兄你先出去呆一會。」
巽方眉宇微蹙,低頭望著她:「你認為我會放心讓他單獨和你在一起?」
方才翟泱情緒失控那會,商慈真的是膽戰心驚,但現在有師兄在身邊,她全然不怕了。
「你若不放心就在門口等著,有什麼事我會喊你的。」
在商慈肯定的眼神里,巽方看了眼牆角的翟泱,轉身走出屋子。門沒關死,露出一道兩指寬的小縫,方便他探聽屋內的情況,也方便有什麼異動,他能第一時間衝進來。
商慈無視了師兄的小手段,儘管方才翟泱朝她惡言相向,儘管商慈清楚的知曉他腰間正別著一把匕首,撇開動手動腳不談,商慈並不相信翟泱會做出什麼真正傷害她的事。
雖然他當初接近自己動機不純,但相處了一年多,商慈還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翟泱品行不壞,甚至有時想事太過單純,這也許與他早早失了雙親,無人教導有關聯。
作為庚明一母同胞的親哥哥,翟泱的聰穎也是過人的,從他五歲時就被母親教導傳授一些關於重喪日、十二葯精的玄學知識就能看出來。然而越是聰明的人,越是喜歡鑽牛角尖,她知道他是因為陷在自己過去的身世中走不出來,才越發把自己的陰暗面展露無遺。說到底,他也是個受害者,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她更想幫一幫他。
商慈走到他面前,努力想找回以前和小乞丐流光相處時的輕鬆感覺,她眨了眨眼道:「你見過皇帝吧。」
翟泱微愣,剛想點頭,但想到那日宮變,他遠遠看到的那人必是假皇帝,又搖了搖頭。
「你恨他嗎?」
翟泱這回很肯定地回答:「恨。」
「雖說殺掉的是假皇帝,但你當時並不知曉,在蕭懷崇舉劍刺入皇帝胸口的那一刻,你是什麼感覺?」
翟泱眉眼微垂,他其實不太願意回想那晚的情景。
遠遠地看見皇帝被刺倒地,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什麼情緒波動,只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似這兩年來一直支撐他的信念不復存在,沒有想象中大仇得報的痛快感,也沒有一身輕的釋然,甚至有些無關痛癢,但他不敢承認,他不敢承認自己兩年來的潛心謀划,皆是笑話一場。十多年的時間過去,足以忘卻很多事,驟然恢復記憶,他以為這些仇恨刻骨銘心,其實早已淡漠在逝去的光陰里,剩下的只是自己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