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流光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問:「我的腳不怎疼了,這兒的診金也不便宜,要不咱們回去罷?」
前面只剩一位病人,眼看著要排上了,商慈輕聲回:「下一個就輪到我們了,還是讓大夫看看吧,萬一傷到了骨頭就麻煩了,還在乎那幾錢銀子?」
流光不好再說什麼,乖乖閉上了嘴,只是那不時顫動的睫毛,泄露了他此刻慌亂的心思。
排在他二人前面的,亦是一位頭戴白紗帷帽、一襲白色煙羅褶裙的姑娘,身邊還跟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小丫鬟,衣料皆是名貴的緙絲錦緞,瞧這裝束打扮,應是貴族家的小姐。
老郎中詢問那姑娘的病症,她低垂著頭,有些難以啟齒的窘迫,幾番猶豫之下,悄悄拉開了一邊衣袖,露出了半截胳膊。
白衣姑娘聲音帶抖:「我也不知這是怎麼了,一年前手心裡長了一塊黃豆大的黑斑,當時並未在意,誰知現如今,已經漸漸長成這副模樣……」
白衣姑娘身段豐腴,嗓音婉轉,掀開寬大的袖口,以為入眼的會是一條白皙雪膩的纖臂,卻沒成想,那纖臂之上滿是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黑色斑塊,乍一看像苔蘚似的,甚是駭人,且在手肘部分,那黑斑完全沒有淡化的跡象,且看她渾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連面都不露的模樣,可見這黑斑不止只長在一條胳膊上。
老郎中手中的筆桿都掉了,大驚失色:「這、這是花柳病啊!」
醫館內並不嘈雜,老郎中這嗓音不大不小的一句,瞬間吸引了醫館里所有人的目光。
當下所有人低語紛紛,看那姑娘的眼神都變了,像看見了什麼可怕的病原體,原本挨著她近的人瞬間後退好幾步,滿眼的驚恐厭惡。
花柳病是現世的絕症了,很難根治,不僅病患飽受折磨,重點是會傳染,並且這病的名聲又臭,多在青樓女子之間傳播,尋常人家都是聞之色變。
商慈眸色沉了沉,除了那郎中,就屬她離得最近,看得最清楚。
那些駭人的黑斑,哪裡是花柳病,分明是……
白衣姑娘像是被四周人怪異的眼神蟄到,迅速地拉下袖口,肩膀微微的顫抖,白紗輕晃,瞧不見她的神情,但見她十指緊緊攪著帕子,骨節泛白,想必是難堪到了極點。
她身旁的小丫鬟長得圓臉圓眼,一團和氣,沒成想卻是個厲害的,當即啐了老郎中一口,反唇駁斥:「我呸,你這庸醫休要血口噴人,我家小姐分明還是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會得哪門子的花柳病!你睜大眼睛看看,花柳病是紅斑,奇癢難忍,我家小姐這是黑斑,不痛不癢,你說說這怎能一樣!」
老郎中許是歪攪胡纏的客人見得多了,見丫鬟這般出言不遜,倒也沒慍怒,頗有幾分憐憫地語重心長:「你說得也有道理,可若如你家小姐所說,這黑斑是陡然間生出,而非娘胎自帶,只怕是惡疾,且老夫診了這麼多年的病,從未見過此奇症,與之最相近的就是花柳病了,短短一年時間,這黑斑能從黃豆大蔓延成這地步,以老夫之見,你還是早點回去,給你家小姐準備後事罷……」
那丫鬟一聽『準備後事』四個字更是炸了毛,氣得臉色泛紅,一手叉腰,另一隻手都快戳到老郎中的鼻樑上:「什麼妙手回春,什麼醫者仁心,我呸!你見識短淺、醫術不精,還污衊我家小姐清譽,真是豈有此理!」
白衣姑娘從條凳上起身,強忍哽咽:「祿兒,算了,咱們走罷。」
「小姐,你別聽這庸醫胡說,總會有辦法的,我們再換一家看,這京城的醫館那麼多,我就不信沒人能看好這病……」小丫鬟扶著白衣姑娘往外走,不住地安慰她。
白衣姑娘有些泄氣:「這已經是第三家了……」並且每次診斷的結果都是一樣,她的信念快要被消磨殆盡,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夠的勇氣一次次承受飽含歧視的眼神與非議。
「實在不行,還是告訴老爺夫人吧,請太醫署的人來診,這醫館里的郎中醫術哪比得太醫……」小丫鬟苦口婆心地勸慰,頓了頓又道,「我知道小姐是擔心消息外露,與沈家親事會黃,但這日子一天天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若那沈家公子真因為這事退親,也算認清一位薄情的負心漢。」
白衣姑娘沒再言語,只是沉默。
商慈把她二人的對話聽了一耳朵,心裡越發糾結了,看來這二人是一點也不清楚這病的根源,這病得對症下藥,看大夫有什麼用。那姑娘雖然現在看起來與尋常人無異,但不消多久,那黑斑侵進入骨,只怕神仙也難救了。
流光見她的注意力被那主僕二人吸引,他正愁找不到借口離開,於是連忙開口說:「我在這坐了一會,感覺腳好多了,不信你看……」
說罷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以表明他比方才腳不沾地的情況好上許多了。
「那好,你在這等我一會。」
商慈想了想,丟下一句,轉身邁出門檻。
「兩位姑娘,請留步,」商慈沒幾步就追上了那主僕二人,二人聞聲回頭,商慈沒有拐彎抹角,望著白衣姑娘,直言道,「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白衣姑娘靜默未語,小丫鬟滿臉的不可置信,既驚疑又驚喜地脫口道:「你說什麼?」
小丫鬟滿臉的不可置信,既驚疑又驚喜地脫口道:「你說什麼?」
「我可以治她的病。」商慈又重複了一遍。
雖然剛剛在醫館里的那一眼,已看了八九不離十,但謹慎起見,商慈還是上前捲起白衣姑娘的袖子,細細查看了一番,毫不避諱地用指尖摩挲黑斑,——觸感平滑,沒有凸起,與尋常皮膚沒有絲毫區別,一切都與師父曾跟她說過的一樣。商慈更加篤定了自己一開始的猜測。
白衣姑娘像是被她的動作驚嚇到,傻傻地由她摸著自己的手臂。
所有人一看到她的黑斑都唯恐避之不及,除了丫鬟祿兒,不但不害怕,還敢上手摸的,她是第一個。
「果真如此。」商慈放開她的手臂,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周芷清和小丫鬟祿兒對視了一眼,祿兒語氣恭謹地開口問:「敢問姑娘,我家小姐究竟患的是什麼病?可有法子醫治?」
「這並非是病,你家小姐現在看起來並無大礙,只是時間長了,恐性命不保,」商慈頓了頓,目光轉向白衣姑娘道,「三言兩語我也解釋不清,姑娘待回了家中,務必要告知令尊令堂,今日天色已晚,如果姑娘信得過我,明日可來東街的福臨客棧找我。」
若剛開始,周芷清對她還有些懷疑,但方才她那一番撫摸黑斑的動作,已全然打消了她心裡的戒備。
周芷清有些怕屆時找不到她人,連忙問了句:「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商慈眉眼微斂,自然地回道:「我叫姜婉。」
姜婉?
周芷清愣了愣,她印象中有個女兒叫姜婉,父親同是朝中官員,她與姜婉又是同齡,在京都貴族小姐圈內的大小場合中難免碰過幾面,瞧著面前這人帶著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和聲音都和那之女很相似,難道這倆人是同一人?
周芷清細細地打量商慈,很有些不確定,那姜婉美則美矣,只是性子很是懦弱怕生,幾次賞花詩會總是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偶被姐妹們調侃幾句,更是臉紅如血、連話都不會說了,而面前的女子無論說話行事都很有條理,氣質是截然不同,且姜姓婉名都很常見,京城那麼大,遇見同名同姓的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