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九、結案詞成街邊食
每個人的生命中,可能都出現過一段無法言說的過往。有人銘記,有人健忘。記性太好未必總是長處,它可能時刻提醒著那段曾經,成為腦海里揮不去的苦澀;善於忘卻也未必總是劣勢,或許,遺忘的那個才能高枕無憂。
韋世樂審視三角桌對面這位對所有往事從始至終深刻清醒的女生,看到她面上如釋重負的神情。那是一種不再需要保守秘密的、一身輕鬆的釋然。
他不禁回想,厲嘉瞳的身份在暴露在程小雨面前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似乎,那也是一種釋然,不過,不是輕鬆放開,而是抱的更緊,只是,可以抱得更舒適一些。
思罷回神,他望著身旁讓他可以抱得更舒適的人,輕挑了眼瞼,提醒道:「這次的結案報告是你的。」
「What?不是吧?」程小雨一瞬間變鬱悒,彷彿遭遇了晴天霹靂。
別人拍拖,她也拍拖。別人家的男友對女友呵護備至,她家的男友對女友……任務備至。
果然,美好的想象大抵總實現在別人的故事裡,而自己的經歷則時常提醒現實的骨感、實踐著生於憂患的至理名言。
她懊惱地垂下頭,覺得有必要反省一下當初怎樣上了這艘賊船,他卻發話了:「今天只有我們四個人在場,對現場的情況最了解。立文後天考升級試,阿詩要做他的堅強後盾,所以只剩下你我了。整理結案資料這種低級工作,你總不至於讓我這個頭兒來完成吧。」
她歪起腦袋,瞪圓了雙眸直視他的目光,對峙三秒過後,又轉向粉牆。牆外,林帛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他踏著愈發微弱的尾音,將頭靠近了她的耳畔,氣吐如云:「放心,我會陪著你寫的。」
她頓時紅了耳根,連帶脖子也變色,舌動唇不動地嚅囁道:「喂,他們幾個在鏡子背後看著呢。」
「Whocares.」
程小雨在他的回答里蹙了額心,心虛地轉過頭,只望見了一整面鏡子牆裡自己的臉。這一面雙層玻璃,問詢室里的人只能看到鏡面反射的影像,而隔壁監控室的人卻可以透過它,清清楚楚地一覽問詢室內的情形。
幾位下屬在鏡像後面起鬨揶揄,歡樂得好似彩票中了尾獎。當然,這一切沸騰場面鏡子另一邊的程小雨都看不到,不能感受半分。她佯裝淡定地起身,放棄了思考他們可能的反應,頭也不回地跨出了屋子。
整理資料是最為瑣碎的事,需要相當的耐心和細心,任何細節都不能錯過,任何文字、圖片都不可遺漏。相較之下,結案報告雖會殺死成片腦細胞,繁複程度卻小了許多。程小雨有條不紊,選擇了先完成後者,當結案報告中所有細節敲定完畢,又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刻。她靠上椅背伸了個懶腰,腳下的滾輪隨著她仰身的姿勢向後滑開兩尺。
「終於搞定了啊!」
環顧四望時,才發現偌大的屋子裡已經人去室空。片刻前同事們相繼告別,她專註於電腦屏幕中的文檔里,只顧著嘴上說Byebye,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早已悉數離去。
「不是吧,就剩我一個人了?」呢喃的詞句間,透出一絲落寞的傷感。
韋世樂從獨立的高級督察裡間步出,刻意敲了敲隔間的房門:「咳咳,我想,我應該還算人。」
她赫然轉頭,心生歡喜,又忍俊不禁:「噗……Happygor,你沒走嗎?」
他答得稀鬆平常:「看來你不是很想我等你一起收工。」言罷轉頭,疾步折回辦公桌前,收拾著檯面的物品。
她急忙反駁:「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剛才以為你不在,還有些失落。」
見他面上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她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充:「身為頭兒,若不能以身作則、等到事情都完成才收工,作為下屬的我會很失落,覺得自己倒大霉跟了一個不靠譜的上司。」
此刻的解釋,散發出濃濃的不可磨滅的掩飾氣息。
掩飾她的小心思,掩飾她對他萌發的情愫。
他面上笑容愈盛,滿意和自負染滿心懷,手中的動作卻停下了。抬頭時,望向她的眼睛里,有著瑩瑩亮亮的光芒:「快把結案報告完成版send過來,我檢查沒問題就可以走了。」
聽著他溫潤的語氣,她心生暖意,回應的話語里也多了幾分躍動的靈氣:「好啊。嗯……不如你到我這裡來看,省幾秒上傳附件的時間。」
「你還真懶得過分。」嘴上雖抱怨,人已徑直走出寬敞的外間,駐步在她的身後,「把視圖顯示比例放大到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直接調到開頭。」
修改措辭的時間不需要很久,兩人趕在晚高峰收尾之前結束了這項文字的工作。明日是周五,若無新的要案,同僚們整理罷這宗案件的資料,或許可以提早收工,以愉快的姿態迎接周末。若期待成真,這應該會成為他們數十甚至上百日里唯一好運的、難得的輕鬆周末。
步至門外,夜風在寒氣中變得滲人。程小雨裹緊了涼薄的外套,鼻子被吹得通紅。
「要溫度就不要在乎風度。」
韋世樂的語氣略帶嘲諷,動作卻很窩心,解下的夾克直接披到了她的身上。她剛來得及啟唇,反口的語氣驟然被吞落腹中,只化作了一句:「現在的你很有風度。」
他歪起半邊唇角,勾勒出一個邪邪的笑意,沒有深究她這句是褒是貶。
前行十來米遠,她突然發現了重點,不禁止了步子,拉扯住他的手臂問:「Happygor,你的車呢?」
「送去保養了。」
理所當然的回答語氣,心中思想卻是:開寶馬和待會兒要進行的活動一點也不匹配。
她當然猜不透他的內心世界,任由他的寬大掌心握住她的手,小跑幾步躍上一輛巴士,隨著搖晃的公共交通工具來到了市區中心的繁華地帶。
目的地讓她有些驚訝,不敢相信地望著街邊的招牌:「大——排——檔——?」詫異的目光從房梁轉移到了他的身上,再三徘徊,依舊無法確定。
他痞樣十足地問:「怎麼,有問題?」
她無論如何也難以置信,身旁的高級督察,是一個喜好吃路邊小店的人。然而,強烈的第六感驅使她把頭輕快地搖起來:現在這樣全身散發出市井之氣的他,跟眼前的環境倒真相得益彰。
他隨意挑了屋外的圓桌,拉了四角獨凳邀她坐下,熟客一般地伸手喚道:「老闆,點菜!」
沒有人會懷疑他不屬於這裡,沒有人能看出他的身份原本應該去上檔次的餐廳里就餐,享受寬敞的大堂和優雅的環境。
店主應聲而至,他轉頭向她解釋:「要嘗地道的香港味道,一定要選這種老字號大排檔,高檔酒樓吃不到的。」
中年店主笑意滿滿,身為這樣的開場白感到欣喜,出口招呼的語言也十分親昵:「樂仔,你很久沒來了。今天還帶了朋友來,這位靚女是你的girlfriend嗎?」
他對某一個問題笑而不語,算是默認,另一個問題的答案也很直接:「沒辦法啊,帶小弟妹仔,忙啊。」
她心中閃過淺淡不在意的思緒:他口中的小弟妹仔,是特指厲嘉瞳吧?
店主順著他的話誇讚道:「你年輕有為,我想,阿陽泉下有知,也會感到安慰。」
原來,這裡是他向sir生前,他們常來小聚的地點。程小雨雖猜不透老闆是否了解他的職業,卻為這句感到一陣心悸,害怕他因提及往事而傷感。
沉默是金。她緘口不言,只伸手撫上他的手背,一向拖跳的女漢子小刑警也變得細膩而溫柔。
他會意地看她,岔開了話題:「忠叔人很好,這裡的菜量很足,而且餐單也很有意思。」
她點點頭,伸手接過忠叔遞來的、被塑封在透明外殼裡的小菜譜。簡單幹凈的淡青色底紋上,整齊地寫著密密麻麻的英文短語。
她聯想起剛才店主招呼時冒出的「girlfriend」這個英語單詞,一點佩服油然而生:「嘩,忠叔,很少你們這個年紀的人懂這麼多English,你還真是與時俱進。」
「沒辦法,客源多,什麼樣的客人都有,不會兩句英文啊,生意都難做。」忠叔雖然感慨深長,語氣卻並沒有抱怨,「就說上次吧,有個印度客人走過來,說要點dlink,dlink,我還在想他幹嘛要點上網用的那個小盒子,後來才知道他想要飲料,喝drink。他們阿三啊,口音太重了。」
程小雨配合地掩面而笑,想起故事來源於生活的真理,一個生動的作家,應該會是一個有豐富生活閱歷的人。如果把老闆的經歷寫成一本書,說不定很暢銷。
思罷低頭,她認真看著餐單上的內容,心中難免又起波瀾。「Spinach我懂,菠菜;Antsclimbingtrees我也懂,螞蟻上樹,就是肉沫粉條。可是,這個Handsomeboy是什麼?難道你們點餐還送服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