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清蓮難凈裹裂帛
警方的航船帶著小林帛回到了香港,卻沒有回到那個熟悉溫暖的家。
家屬認領孩子時,她滿心歡喜地等著父母出現,可惜,他們始終杳無音信。禍不單行,由於她項上掛著屬於卜瑤蓮的玉墜,所以,被卜型誤認做了女兒。
她很想解釋,自己意識清醒,認得爸爸媽媽,可以說出家庭住址。只要警方相信她的身份有疑,檢測DNA便可以查出真相。然而,卜瑤蓮嬌小又可憐巴巴的形象縛住了她的雙眸。她想起,那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曾經哭訴,哭訴母親早亡、躁鬱成性的父親時常虐打的身世。被解救的孩童里沒有卜瑤蓮,小林帛已經失去了那位小夥伴的消息很多天。倘若,她立即表明身份和原委,他日待卜瑤蓮被尋回,又將回到那個悲慘的家。
香港是法治社會,家暴虐童應有處罰,孩子也會送往兒童院。只是,虐待是公審案,審理的過程漫長,即便獲得勝利,在陪審團判決以前,柔弱的卜瑤蓮不知又挨了多少拳腳。
小林帛不懂法律,卻用自己的思維考慮著小夥伴的安危。也許是自幼家境良好,又被教育的太過善良寬容,那個時候,她突然想要冒充卜瑤蓮一段時間,為小夥伴贏取充分的求助機會,而後再伺機從卜父手下逃走,回到父母的懷抱。於是,她默認了卜型的認知,被當做卜瑤蓮帶回了衙前圍村。
圍村的生活對林帛來說,是個新奇的開始。她把那裡當做一次冒險,一次短暫的歷練。她行動謹慎,寡言少語,盡量避免惹怒卜型,減少身體受到的摧殘。反正,這裡的生活總不會再差過被拐賣。小林帛這樣想著,已經挨過了一個月時間。
第二個月,出逃的計劃啟動,她開始了逃離行徑。年少無知的她終究太幼嫩,如何能輕鬆跑出卜父的掌心?知易行難這個道理,只有親身體會,才能更加深切地領悟。
一次,失敗了。又一次,失敗了。再一次,失敗了……
林帛已經記不得她出逃過多少次。她只記得,每次被抓回后,等待她的是更嚴重的虐打。她不止一日期待有警察哥哥姐姐可以解救她於危難之中,但幾率太渺茫。香港有大大小小十幾個圍村,警方不可能了解每一戶人家的情況,在偵破虐兒案的方面實在鞭長莫及。
光陰荏苒,小林帛很快進入了豆蔻年紀。不斷的受虐堅強了她的心智,也增長了她的智慧。她制定了詳盡完備的出逃方案,終於在數次失敗后收穫了了成功,逃出了圍村,來到了繁華市區。
憑著殘存的記憶,她摸索到了家的位置。六年過去,這裡早已徹底變樣,舊街區換了新裝,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父母搬走了,周圍的鄰居所剩也寥寥無幾。少年林帛找了一家又一家,詢問可曾有人認得她親生父母的名字。有人點頭,有人搖頭,皆茫然不知他們的去向。
一樓有位慈祥的老奶奶,是五年前搬來的住客。她聽聞小姑娘孤身一人尋找一對夫婦,便好心告知,一年多以前,林先生和林太太在一所名校附近購置了新居,為方便愛女中學,他們已經舉家搬走了。
「愛女?」少年林帛一度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她已經離家數年,爸爸和媽媽哪裡來的另一個正當年華、恰入中學女兒?
「奶奶,謝謝您。請您再好好想想,他們搬去的地方在哪兒?還有,他們的女兒叫什麼名字?」
「對不起,人老了,只記得他們說搬去了什麼中學附近,忘記是哪一所中學了。他們的那女兒叫林帛,活潑可愛,很討人喜歡。」
那一刻,林帛只感到天旋地轉。沒有人能夠體會她透徹心扉的凄冷,沒有人可以慰藉她冰寒如凍的身體。她輾轉了六年多,才得以把握住唯一一次回家的機會,可是,自己明明好端端地站在老奶奶面前,那個隨雙親遷往新居的又是誰?
老奶奶見她戛然止聲,體貼地問:「丫頭,我看你和林帛長得有些相像,又在找林先生和林太太。你是他們家親戚嗎?」
只需這一句,林帛已經徹底明白,那個盜走她時光的女孩,是卜瑤蓮吧。
她們相識於危難里,曾經約定,彼此幫助,回到故鄉相會。她為了小夥伴能順利逃離困境,替她遭受虐打;小夥伴卻恩將仇報,不但沒有生援救之心,反而冒用了她的身份,享受著原本屬於她的陽光雨露。
很久以後,林帛才知道,當日一別,卜瑤蓮隨著海浪回到了香港,碼頭的工人將集裝箱成批卸下,年幼的她卻不認識下船的地點,只能在設法逃離后奔走街頭。凍雨潑身,披靡交加,又餓又渴的她終於暈倒在街頭,被路過的軍裝巡邏警員帶回了警署。
「救救小帛,救救他們……」昏迷中,她一直重複叨念著這句話,然後,因為高燒不退,忘記了曾經的厄運艱難,記憶洗滌成了一張尚未塗鴉的白紙。所以後來,她被林父林母領走也沒有反駁和辯解,甚至沒有絲毫對小夥伴的牽繫關懷;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在林父林母的呵護下安心成長,完全不知,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一位女孩處在凄風苦雨里,等待她帶著她的「父母」去營救。
這荒唐的生活走向,讓兩位女孩的命運徹底改變。
然而那時候,林帛對此一無所知。她只知道,天塌了。在被父母放棄和被小夥伴背叛的雙重打擊之下,卜型抓她回到了圍村的家。或許那已經不能稱之為家,只是一個苟且偷生的場所。
她學乖了,不再跑了,表面上好像放棄了,可是又沒有辦法徹底死心。人們總愛將對一件事的執著形容為甘之如飴,但是,漸漸成長的她,做不到心如止水。生活於她,不再是憂患和安樂交替的時光,只剩下煎熬。煎心熬骨,周而復始,直至卜型逝世。
暴力的罪魁禍首隨風入土,林帛終於獲得了自由。這是自被拐之日起,她奢望了十幾年的、真正的自由。她倉皇逃離了那個噩夢生根發芽的地方,搬到了市區,又在一次完全意外的場景下,與林卜瑤蓮重逢。
彼時林父林母已經移居國外,卜瑤蓮也用「林帛」這個名字完成了整個中學課程,並得到進入北京大學繼續進修的機會。大學一年級暑期,她回港休假,獨自一人住在舊居里,某日上街閑逛時,偶然與林帛相遇。
兩位女孩互不相識,卻又彼此覺得熟悉。擦肩而過的際遇后,皆心有戚戚。名叫林帛的女孩不記得卜瑤蓮,名叫卜瑤蓮的女生卻對林帛印象深刻,那是她每夜在夢境里憧憬了太多次的、自己原本的身份。
又一日,名叫林帛的女孩與男友分手,傷心欲絕。悲痛的心情讓她生了一場病,卻在意識昏沉中,一點一點地找回了曾經丟失的記憶。醒來后,她驚覺,原來自己借用了他人的身份那麼多年。
隨著驚異同時到來的,是她家族遺傳的漸凍症。這是一種與艾滋、癌症等疾病並列為世界五大頑症的惡疾,沒有一家機構研究出有效的治療辦法。一旦染上此種疾病,患者的肌肉便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萎縮和無力,身體如同被逐漸凍住一般,僵硬而不受控制。
可以在早期癥狀微乎其微時就發現患病,她只覺得憎恨日益發達的醫學技術。除此之外,她對自己的病情無能為力。她本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因為林帛父母的精心呵護,出落成外向開朗的成功學子。這樣美好的十幾年時光,已經是她偷來的,而現在,是時候還給那位身體無恙的真正的主人了。
於是,卜瑤蓮幾經周折找到了林帛,向她深深地道歉。她想把屬於林帛這個名字原本的生活還給她,讓她從此回歸到正常的生命軌跡中。於是她們約定,在去中文大學做交換生以前,兩人對調身份,林帛本人去中文大學報到,而卜瑤蓮搬到新的出租屋,找工作養活自己。
這樣的計劃看起來毫無破綻。新鄰居接觸到的卜瑤蓮,將一直是她本人,中文大學的師生,也會從零開始認識一個貨真價實的林帛。她們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並且有足夠的時間適應屬於自己的身份,從小心扮演到如魚得水。卜瑤蓮甚至提前做足功課,了解了中午大學里應該熟識的人事,並為林帛準備好提示錄音,告知到了學校以後的注意事項。她大概樂觀地以為,等過些日子,林帛融入到新的環境里,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只是,命運再一次詮釋了「事與願違」這個詞。
林帛終究沒能看到卜瑤蓮的完美謝幕,她甚至不知道卜瑤蓮患病的事實。警方帶來的小夥伴逝世消息震驚了她,而她也開始為交換的身份惶然不安。她想配合警方早日偵破案件,卻又擔心身份敗露,不能再享受積極的生活。左右彷徨之下,故事最終走到了現在的結局。
未來的路,還需林帛要自己走,到底要不要跟父母坦白事實,她有選擇的自由。若以官方上採集的信息為依據,她冒用了別人的身份;然而實際上,她目前過的卻是屬於自己的生活。
「你恨她嗎?」
韋世樂的句子輕淡而平鋪直敘,問出了許多人心中所想。
「沒有。以前怨過,但是從來沒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