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誰知赫連驛卻道:「這次回來,我總覺得容嶼變了好多,沒以前那麼親切了,跟他敘舊,他好像不愛搭理似的!以前哪裡會有這樣的事?你師父真如信中所言,是因為打擊才變成這樣的嗎?我怎麼總覺得他怪怪的?」
清閨也不知該怎麼回答,就笑道:「這個問題我也不太清楚,打從家變之後,師父的性格確實變了好多,不止為人淡漠,就連之前的好友也不來往了,有人說他得了病,有人說他中了邪,我不相信,我只相信他遭遇打擊,對人產生了敵意!」說到這裡,又怕赫連驛為此疏遠師父,便替師父補救道:「雖然師父看起來冷了點,不過他人可好啦,你感覺他怪,可能是你們許久未見,彼此生疏了,以後多跟他相處相處,慢慢的就好啦!」
赫連驛點了點頭,陷入沉思當中。
***
事情平息后,清閨感覺對不起赫連驛,就挑了十幾壇酒送給他,雖然無法彌補一絲絲的虧欠,最起碼能讓她心安一點,師父常說欠人情是大忌,她也不想一直欠著,既然他喜歡喝酒就送他酒好了,他們資政殿的酒雖比不上宮裡的瓊漿玉露,卻也入口暖心,清洌動人。
她安排幾個人抬酒,來來去去,完全沒在意容嶼、傅泰路過,更不知道他們還聽了她的囑咐,當時她背身囑咐抬酒人:這幾壇是竹葉青,你們一定要好好抬到將軍府去,不得有任何閃失。那幾壇是上好的佳釀,塞子是木製的,不太牢固,走路一定要平穩。她一邊囑咐一邊關切人,言談舉止無不透著小心翼翼。傅泰對容嶼說了句什麼,容嶼眸子一剜,隻身去了書房。
他們走得匆忙,連話都沒說,等清閨反應過來,容嶼等人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寒風凜冽,梅枝搖搖,她在原地愁眉不展,心就像被匕首來回的劃過一樣,痛,心痛,師父又誤會她了,師父肯定又誤會她了,如果說之前擁抱赫連驛,他半信半疑,那這次送酒無疑就是證據確鑿,師父大約已經敲定了她的心思。
目的達到,按說她應該高興才是,可不知為何她卻是那麼的傷心,那麼的患得患失,她不明白她明明喜歡師父,為什麼非要牽強附會說她喜歡赫連驛,她只是想還個人情而已,現在竟然連人情都沒法解釋了,她悲傷至極,原來她是那麼的在意他,在意他的一言一行。
她錯了嗎?真的錯了嗎?
她喜歡容嶼,為之傾心,從不敢透露出半點愛慕之情,她把自己的心封鎖起來,不讓任何人來窺探,就算在某個地方撞見,她也是雲淡風輕,談笑自如,她合情合理的做事,合理的近乎不合理。她關心容嶼,大半夜的跑到書房給他送披風,她說師父是國之棟才,理應保重自己的身體,她在宮宴上替師父擋酒,連皇上都為之驚訝,她說,師父是我的再生父母,你會眼睜睜的看著你的父母喝醉嗎?她替師父謄寫各種批紅,寫的手臂都要殘廢了,她說我沒有要幫師父,我只是為百姓盡一份微薄之力,她總是找各種理由作搪塞,深怕他人看出倪端,容嶼不是很理解,每每凝視著她,眼神深邃而又綿長。
她和師父在這繁瑣小事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她對他的付出,但凡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只有他冷冷清清,漠不關心。轉眼臘月二十八了,容嶼說除夕近了,給她放個年假,清閨像往常一樣回家過年,臨走時容嶼從菱丫手裡接過包袱,親自遞給她道:「到了別忘記給報平安,師父在這也好放心!」
「知道啦,師父!」清閨摟著包袱,瘦瘦的個兒,眼睛笑成了小月牙:「師父,你就別擔心我了,我會武功,自己能保護自己的!明年初八見!」
「嗯!」容嶼立在風中兩袖輕飄,看著她緩緩離去。
又要離開十幾天,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清閨靠在馬車裡思忖著,又是一年的除夕,時間過的可真快啊。
清閨的母親住在城北小巷的白家廟,人稱穆竺夫人,今年三十四五的樣子,這個穆竺夫人來頭不小,是前監察刺史的長女,由於庶出不受寵,十六歲便嫁刺史的手下,誰知命不好,才兩年就喪夫守寡了,那年清閨才幾個月,還沒有名字呢。後來幾經周轉,她妹妹被選為貴妃,得了寵,穆家一干人全都受了恩惠,為官的為官,封地的封地,就連她也被封為貞德夫人,走路有人扶,出門有坐轎,那情形要多風光有多風光,看得人都嫉妒。可惜好景不長,還沒享受幾年先皇忽然駕崩了,新上位的儲君名叫璃潯,年輕氣盛,手段狠毒,他不喜歡穆家,就極力削減穆家勢力,除了穆太妃沒動過,其他人等全部革職棄用,穆竺夫人為人寡淡,不喜歡與人爭論,也就趁機搬到白家廟度日,沒想到這一住就住了七八年。
巷子越來越近了,遠遠的可以看見那扇陳舊的木門,既陌生又熟悉……
在宮裡求學一年,再見到母親,清閨抱著母親哭了起來,哭了好久,穆蘭夫人才幫她抹淚道:「既然回來就好好休息吧,想吃什麼娘給你做,你知道嗎?你不在的日子裡,娘在後院里養了好多魚,娘做魚給你吃。」
「不用了,娘,女兒不想吃魚!女兒只想陪娘多說說話!」
「那怎麼行?你看你瘦的?」
瘦了?多瘦?清閨打量著自己,發現自己絲毫沒有變化,不由得與之調侃兩句,後來才知道,娘說她瘦不過是溺愛之辭,沒別的意思,她咬帕笑了起來,她也覺得她睜眼說瞎話呢。
可是問題來了,娘平日里吃齋念佛,根本沾不得葷,這次居然要為她殺魚,想想都過意不去,她說她要幫忙,母親怕她凍著,什麼都不讓她弄,還說等她的好飯,她挺無言的,她在宮裡什麼好東西沒吃過,偏偏母親執著如此,也許這就是一個母親對子女的愛,簡簡單單,甚至有些老土,細想無不催人淚下。
吃過飯,母親說要打理些年貨,清閨拿出筆硯,列了一大張清單,不出一日,一一辦齊,樂的母親都忍不住誇了她:「不愧是容嶼教出來的學生,說話辦事就是不一樣,還是你姨母眼光好,拜了大學士為師。」
清閨笑而不答。
買了東西,自然要歸納好,明日就是除夕了,也該準備準備了,穆竺夫人坐在屋裡修剪一盆茂蘭,清閨擦桌子,掛燈籠,貼對聯,也許因為無聊,穆竺竟問她許多莫名其妙的問題,比如平日里吃穿可好?容嶼嚴不嚴厲?他有沒有娶親?什麼時候娶親?你姨母可曾去那邊?小懷崢還好嗎?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問的清閨一個頭、兩個大,她最討厭俗事長短了,府里丫鬟是這樣,回來後母親也是這樣,回答吧,太繁瑣,不回答吧,又不孝,只是嗯嗯啊啊,說了一些很敷衍的話。
穆竺大約也問不出什麼,就啐道:「你這妮子,什麼時候跟娘說話也掖掖藏藏的了?歲數不大,心思倒是挺多,容嶼平日都是這樣教你的?」
「那倒沒有,師父只說過做好份內的事,少論他人是非,上頭若有吩咐,照辦就是,毋須多問。」
「哎呦呦,一句一個師父,叫的也不害臊,常年離家的人果然不如家養的,看的娘都後悔了!」穆竺說話酸溜溜的,稍後又道:「你也說了,那是在宮裡頭,現在這裡只有我們母倆!我是你娘,有些事你不跟娘說,還能指望跟誰說呢?罷了,不說也沒關係,你從師也有八年了,按照太學的規定,明年也該出師了,出師以後容嶼不再是你師父,你愛隱瞞就隱瞞吧?」
一聽要出師,清閨頓時亂了:「出師?為什麼要出師?我在學士府待得很好啊,我還有好多知識還沒學呢!」
穆竺並不在意:「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什麼?又不出官入相,朝廷是男人的天下,難道你想謀官不成?」
「娘,您說哪裡的話,我是那種貪圖權勢的人嗎?」清閨說:「我只是捨不得師父,一想到要出師,我整個人都亂了,時間過的太快了,我都還沒反應過來呢!」
看她犯孩子氣,穆竺噗嗤一笑:「沒反應過來的事還多著呢,比如你的歲數也不小了,明年怕是該找個婆家了!」
「娘!女兒終生不嫁!」
「又在混說了,女孩子長大后終是要出門子的,難道想當女道士?」穆竺看見女兒有點害羞,就沒繼續調侃下去:「娘知道你不好意思,不過你放心,娘一定會給你尋找一個好歸宿的!」然後又問道:「哎,你覺得你姨母家的懷崢怎麼樣?」
「娘啊,你在胡說些什麼啊,懷崢比我小兩歲,是我姨弟啊!」
「那有什麼,女大三抱金磚,才兩歲而已!」
清閨一轉身,什麼都懶得講了,她怎麼會不懂母親的心思,母親喜歡懷崢,時常在姨母面前明示暗示,她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姨母基本是默認的,娘口中的『好歸宿』大概就是這個。
哎,簡直是胡鬧,清閨把燈籠怒掛到牆上,從小到大,母親從來都不懂她,更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其實她想要的不過是平常人的安定生活,而母親呢,一味的想把她往富貴上推,她不是信佛嗎?信佛之人大多崇尚清貧,她怎麼就那麼好銀錢?遂跟母親爭執起來,母親當時被氣得半死,最後還是她閉口了,當然,心也與之隔離起來。
人世間最大的悲劇就是,心情再不好,第二天依舊會繼續到來,而且還完完整整分毫不差,她卧著懶得起床,還是母親再三呼喊她才作罷,起來后,外面下了一場大雪,雪花漫天飛舞。她漫步在雪舞中,望著家家戶戶的紅燈、鞭炮、孩童的嬉鬧,不由得悲從中來,她伸手接著雪花,雪打在冰冷的手心,化了,再也找不到了。
年年除夕都要下雪,今年似乎比往年惆悵一點。
首先是她和懷崢的關係,再個就是學滿出師,明年她的命運會怎樣,她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她很確信,她真的快要離開師父了,八年了,出師也不遠了,就算師父要挽留她,也不成體統,更何況師父是一個遵從制度的人,規矩大於一切,妙時他必定不會反對,學生從師沒有一輩子的道理。
想著想著,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眼睛……
白天也不知道是怎麼晃過去的,記得好像洗了不少菜,擀了不少餃子皮,大碗小碗,多的數不清。夜晚,處處都在放煙花爆竹,就連她們家也放了,漫天的絢爛,迷了雙眼,母親在屋裡沒出來,清閨是個坐不住的人,就站在屋檐底下看煙花,她的雙手緊緊攏著披風的領子,披風是兔毛的,是師父狩獵帶回來的兔皮,當時他說,這兔皮太茸太軟,沒什麼用處,比較合適女孩子作衣裳,清閨!你身子骨弱,晚上讀書又冷,給你做個披風恰到好處。
她以為隨便說說的,誰知幾天後他真叫人做了披風,還是個兔毛披風,那時候她穿著兔皮小披風,到處轉,逢人就說師父做的,就連睡覺也捨不得脫下來,要不是睡覺落毛,把毯子沾成白的了,估計沒幾個人能勸得了她。
往事歷歷在目,就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清閨搓搓手,一直看到煙花散去,正要進屋,忽然外面有人敲門,清閨訝然,慌忙去開門。
門外站著幾名官兵,身上還落著斑斑駁駁的雪花,見到清閨,把手裡一卷紅色對聯遞給她的,說是皇上在欄邊賞花,偶得佳句,和大學士相對,意猶未盡,想請鄭小姐試填上一句,小姐,你填吧,填好了小的快馬好去復命。
清閨打開一看,上面御筆,方正大氣,書寫嚴謹:大江東去,浪淘盡風流英雄,問樓外青山,山外白雲,何處是唐宮漢闕。
這皇上挺有趣的,大過年的還在嘆東嘆西,賞花也沒有半點花詠,罷了,既然他在賞花,她就送他一聯,正合時宜,她把對聯拍在牆上,接筆回道:小苑春回,鶯喚起一庭佳麗,看池邊綠樹,樹邊紅雨,此間有舜日堯天。
下一首是容嶼的,運筆如行雲流水,結構錯落有致:一心守道道無窮,窮中有樂。
清閨眉間一愁,守道?守什麼道?是遵守道德規範嗎?她很佩服師父那麼豁達,可為什麼她的心那麼難過,那麼痛,痛的快要窒息了,然官差站在等著呢,她不能猶豫,於是心一橫,寫道:萬事隨緣緣有份,份外無求。
寫完,她把字卷交給官兵,打發一些銀兩道:「回去務必告訴皇上、大學士,民女才疏學淺,都是些搪塞之詞,比不得他們的佳作,叫他們千萬不要細究!胡煞的!」
「鄭小姐放心!咱家一定傳達!」說完,那官兵拿著對聯躍上馬背,一加鞭,消失在長巷的盡頭,她扶著門,心也隨著那字聯遠去,遠去。
師父!你寫對聯的時候,可曾想過我?可曾想過我過得好不好?